回到將軍府,蘭兮沒有回守拙園,而是來到這個有桂花樹的小院,站在濃香馥郁的桂花樹下,她微微仰起頭,凝望著枝葉間的繁花朵朵,站了好久,心間終于漸漸地漫出一絲絲隱隱的熟悉感。請使用訪問本站。
在歸雲寺留宿的這幾日,她不止一次做同一個夢,夢里她還是個很小的小丫頭,她總是坐在桂花樹下,安靜地吃著東西發著呆,或是追著風跑,用小手接著樹上飄下來的花朵兒,有時就那樣靜靜地站著,仰頭望著桂花樹,一站就是好久。
在夢里,她沒有孤單感,可不知為什麼,醒來,卻有揮之不去的落寞。
蘭兮緩緩地抬起右手,放到頸下,不自覺地按了按,手中觸到一個硬硬的物件,她怔了怔,想起這是小玄的那個碧玉扳指,想起小玄,心間的那抹恍惚倏地壓下去了不少,她牽起唇角露出一絲淡笑,有一點點自嘲,更多的是釋然,或者她已經可以確定,這里真的曾是她的家,也可以確定,她曾經有些什麼樣的親人,對她而言,這些就夠了。
院子外邊忽然傳來腳步聲,隱隱地還有說話聲,越來越近,有些像是秋氏的聲音。
蘭兮皺皺眉,感覺自己此刻一點兒也不想見秋氏,左右看了看,心想是上樹好呢,還是躲進屋里去好,轉念之間即已快步往屋檐下走去,直接推開窗跳了進去,然後快速地將窗拉好,輕盈地轉了個身靠在了窗子旁邊的牆上。
屋內空空如也,什麼家具也沒有,地上的灰塵不算厚,也沒有特別沉悶,像是偶爾有開窗通風的樣子。她進來後不久,隨著一前一後。一平穩一急促的腳聲靠近,外面的院子里傳來了清晰的說話聲。
「小離,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娘?」秋氏的聲音有些不穩,帶著些沒有掩飾干淨的惱意。
蒼離自嘲般地笑了兩聲,「我倒想問問娘,要怎麼樣才算是眼里有您這個娘呢?」
「你!」秋氏深吸一口氣,強自壓住內心的怒意,調了調緩了緩,終于讓聲音平淡下來不少,只是內心激烈的翻滾卻不見好轉。有這樣的兒子,她沒被氣死已算是涵養好了,「不管你怎麼想的。你是我兒子,我是你親娘,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以前你做的那些事就罷了,從今往後你給我記清楚了,這個家有我在。現在還輪不到你胡來。」
「我胡來?嗯,也對,身為妻子,夫君病重之時,不準大夫進門,這不是胡來的話。那麼身為兒子,為病重的父親請大夫回來診治,便真真是胡來了。」蒼離冰冷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痛苦的尖銳。蘭兮听得心里一揪,她幾乎可以想象他說此話時,必定是唇邊含著一絲笑,眼底卻帶著深深的悲涼,他對秋氏。或許可以用愛之深責之切來形容,只可惜秋氏似乎不能體會。听起來,蒼離這番話把她氣得不輕了。
「你這是懷疑娘親要謀殺親夫嗎?」秋氏怒得有些口不擇言了。
「豈敢!別說是這個將軍府里,便是整個雲城,又有哪個不知道將軍夫人對將軍大人那是情深似海痴心不悔的,又怎麼舍得去傷他害他呢,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的。」蒼離淡聲道。
秋氏抬手捋了捋一絲不亂的鬢發,因為方才的失態,神色間有著明顯的懊惱,想起這會兒她來找這小子是為了溝通而不是吵架,誰知道沒幾句話就吵了起來,不得不讓她再次深感挫敗,也不得不再次放棄想與唯一的兒子好好相處的念頭,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也不是修復關系的時候,還是先達成基本的共識要緊。
「小離。」秋氏潤了潤嗓子,無論聲音還是面部表情都柔和下來,顯得語重心長,「娘絕對不會害你爹,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爹好,為了蒼家好。或許娘所做的事,你現在暫時不能理解,但你要相信娘,也請你支持娘,就算不能配合娘,也不要同娘作對好嗎?」看著蒼離鐵板一樣無一絲松動的表情,秋氏深深嘆了口氣,「娘已經給你爹服過了解毒丹,他只是昏迷而已,已無性命之憂,之所以現在不讓其他人給他診治,是怕節外生枝。所謂的毒藥、解藥,無非是利用相生相克的物性以毒攻毒罷了,萬一遇上哪個大夫不知深淺,見你爹身上有毒胡亂給用了藥,反而壞事,所以娘才會攔著人,再等多幾日那毒性克制住了,娘便會請夫大來替你爹好好調理。」
這番話秋氏覺得透露的信息已經比較多了,只差告訴他那解毒丹其實正是那暗夜之毒的解藥,只不過只有半粒而已,能救命卻不能完全解毒。至于攔著不讓人來診治,則是因為那半粒解藥的來路不正,若是被人診出將軍已服過解藥,再往深里一查,恐怕會有麻煩,所以須等到解藥藥性完全發揮出來,而毒已解去一多半之後,再放人進來,那時再讓太醫院或是哪里的人將將軍救起。當然,這個中的原因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只能她自己和南大娘倆人知道。
便是未說出個中的曲折,秋氏也以為她給出的解釋已經足夠充分了,哪知她兒子實非凡品,一開口便戳中要害。
「那解毒丹哪來的?是那什麼暗夜的解藥麼?既然是服了解藥,大可同大夫們交待清楚,人家了解了實情自然識得了深淺,又何必遮遮掩掩惹人閑話呢?」
秋氏一下子語結了,不過,轉念間她即將這沒法回答的質問變成了一個契機,只見她微微一笑,有些欣喜的樣子,「這麼說小離是相信我了,那娘就放心了,再過幾日你爹也該醒了,你也不用擔心了,到時候該怎麼樣就怎麼樣。」茫
這順坡下驢的,多麼順溜啊。
蒼離氣笑了。
他的親娘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蒼離心中忽然升起濃濃的悲哀,擋也擋不住,這麼一激蕩,往日壓抑在心底的某些東西便破繭而出,「娘,您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十年前,過完中秋的三日之後,在這個院子里,發生了什麼事?從那日起,這個院子里就少了一個人,一個住在這里的小丫頭。那個丫頭,是誰,娘還記得嗎?」
一瞬間,秋氏臉上的血色被抽走,只剩下極度的震驚,還有隱得極深或許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恐懼。
半晌才找回聲音的秋氏,抖著嗓子低喃道,「你怎麼會記得這些……」
「我怎麼會記得?」蒼離露出一絲飄渺的笑,「十年前我才四歲,娘一定以為騙一騙哄一哄,那麼小點孩子便將什麼都拋到腦後了。只可惜我並不想忘記,我每天都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一天又一天,不停地重復溫習,所以,我記住了,那個人,那些事。」
秋氏整個人一震,眼中厲光一閃,「你還記得什麼事?」
「這個院子里的事,我都記得。」蒼離說得平淡,話里的真實性卻不容置疑。
「不管你記著什麼,都給我忘了!」秋氏厲聲喝道。
「娘這是擔心了嗎?您不覺得擔心得太晚了麼?我要是想說,早就告訴爹了。您且放寬心,不論您做了什麼事,您都是我的親娘,這個事實我可沒忘。」蒼離笑著,青澀的臉龐上浮出沉沉的晦暗,好好的一個俊美少年郎,裹上了層濃濃的陰郁之氣。
秋氏無心理會蒼離話語中的尖刻,听到他說不會對人言,她懸起的心才放下來,整個人也由剛才那麼飄浮的狀態回歸腳踏實地,撫著心口長長緩緩地吁了幾口氣,這才發覺就是剛才那一瞬,激出了她一身冷汗。十年來,那件事她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哪天被人舊事重提,所以,當年沒過多久她便將那件事在記憶里徹底地掩埋了,幾乎忘得一干二淨,如今乍然被人提起,初時除了驚悚真的沒有別的感覺了。萬幸,面前的這個人是她的親兒,他就算是恨她瞧不起她,也是會保全她的。現在,她也終于知道了,自己的兒子和她親不起來的原因所在,同時也知道了,她永遠都不可能挽回母子之情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小離,娘做的一切事,都是為了你們。」也不知是不甘心,還是出于討好蒼離的心理,秋氏一邊平復著心情,一邊試圖向他解釋。
「娘,您這麼說,真教我覺得惡心。」蒼離一字一字慢慢地往外吐。
「我,娘也只是覺得她留在這個家里未必合適。你看,她成天就只在這個院子里待著,又不能認祖歸宗,就像一個見不得光的野孩子,這樣下去對她有什麼好,等她長大了,能不能說到好婆家也是個問題,還有那些閑言閑語……我將她送出去,她能過正常的生活,這樣不是很好嗎?」秋氏曉之以情,神情越說越坦然。
蒼離身側握著拳的手收緊又收緊,他閉了閉眼楮,再睜開時眼中一片清明,沒有痛怒也無冷誚,他靜靜地看著秋氏,淡淡地問︰「她在外面過得還好,你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