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十月初四,天晴,無風,衛希顏回京。♀
她和宋之意在城門外分手,各自入城,到得駙馬府已近暮色。
駙馬回歸,府中自是一片歡騰。衛希顏一路緊趕,晝夜不停,此時也覺有些疲憊,香湯沐浴後,方覺精氣神回得七分。
雲青訣尚未回府,衛希顏和妹妹斜臥于榻上,細語離去後京中情形。
她此時方知唐青衣已帶雷楓回唐門,二人臨行前到府拜訪,雷楓未見到她極度失望,留言囑其明年七月定要至唐門參加她的婚禮。
衛希顏不由感喟,雷動此時讓唐青衣帶走雷楓,或是想讓二人避開即將來臨的兵亂?
她和雷動因名可秀之故,已成對立之局,青衣與小楓遠離汴京也好。
雷動定然早知她是雲家人,那晚她和秦無傷對戰陳襖巷,驚天動地一劍震撼京師江湖,名花流傳言或可瞞得過其他人,卻瞞不過雷動!但雷動尚無殺她之心,否則幽州狙擊的軍隊當非一百五,或是一千五!
雷動只想阻她一時,一則她身為當朝駙馬,殺後便得遮掩;二則殺她之事瞞得過朝廷,卻瞞不過精明的唐青衣和雷霜,若因殺她致使唐、霜二人生隙,當非雷動所願!
最關鍵的是雷動未料到衛希顏武功進境如此之速,竟能趕在千鈞一發之際突至密林,由此布局方破得一隙,但也幸得名可秀謹慎,否則衛希顏已然青天遺恨。
經幽州一劍,她和雷動已勢成對立。但衛希顏並不懼雷動揭穿她身份,因唐碧顏和趙佶的仇怨非外人得知,雷動不知她女子身份,也不知汶兒身份,縱然疑惑她娶公主,怕只當是圖謀權勢。
唐青衣或因唐烈之故,揣測到她是他大姑姑之後,卻也未知她是他的「表姊」,而非「表兄」。
當日,她「娶」汶兒之前,曾親見唐青衣、雷霜,道是與帝姬假成親,以助她免嫁太師府,並特意叮囑勿要泄露,如此她有駙馬身份作擋箭牌,雷動縱是智謀深沉,怕也猜不到她竟是以女子之身娶了當朝公主。
只要她的女子身份不暴露,她就不懼雷動。
但雷動武功在她之上,目光銳利,當日林中一劍她戴著面具,天色暗沉,千鈞一發之際雷動未能注意,再度見面或會被識破,她京中出行需得小心避開雷動。
若真被識破,她冷冷一笑,左有雲青訣、右有唐十七,再加上一個名清方,還怕沖不出京城!況且,她不信,雷動在策劃大謀之際,還有閑心耗力對付她!
但為得周全之計,她終需早做離京安排。
衛希顏思慮到半夜,心中已有決斷,安然睡去。次日清早她便起身,入宮覲見趙佶。
趙佶果然已生焦慮,見她回來立時大喜。
衛希顏呈上一瓶清神丹,趙佶收入袖中。她又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那幾味「藥引」,趙佶大喜,又問怎生遲了這麼久才返京?衛希顏也已想好回話,絕口不提北方,只道是于南方各地靈山遍尋奇藥異草,途遇怪獸猛禽,凶險異常,山中不知時日,才差點誤了回京之程。
她口才極佳,將原始叢林的險境曾親身經歷,娓娓道來驚心動魄,直听得趙佶心如撥弦,忽而上忽而下,听到險處不由拍案咋呼,刺激連連。他得了藥引心情甚好,听到有趣處又暢聲大笑。
御書房外一干內侍、班直只听官家大笑聲不時傳出,心下均忖︰衛駙馬三月未入宮,帝寵依然,果然是官家陛前的紅人!
衛希顏直到午時方出宮,回府時,雲青訣已回。
三人用罷飯,進得書房議事。
衛希顏將北方之行略述,但隱去了田干之事。雷雨荼化身為郭藥師幕僚,此事僅名重生和名可秀知曉,當日幽州密林一戰,名可秀並未當場揭破雷雨荼身份,便是有考量在內,不得隨意道出。
雲青訣對衛希顏和名可秀之間存疑,但希汶在側不便問出,遂壓下不談,只說鄆王和童貫走動愈密,蔡京閉府三月後又重領三省,精力卻大不如前,政事堂政事漸向白時中和李邦彥手中轉移。
衛希顏心忖,趙楷雖暗結班直,但禁軍統領豈是這般好收買的?她離開江南前名可秀曾道︰「太子是雷動圖謀中關鍵一環,驚雷堂必會力保,希顏當可靜觀其變,必要時順水推舟即可
如此,她便靜等趙桓約見。
次日申時,太子果約她康王府相見。
三人書房一番敘談,衛希顏隱隱覺出趙構似心不在焉。
議事畢趙桓先行,康王卻出聲留住她,神情間頗有躊躇,似乎有話不便啟齒。
衛希顏欲去探望李師師,心下不耐,清靈顏容卻毫無異色,微笑道︰「康王可有事?」
趙構搓搓手笑道︰「希顏入京前曾在江湖行走,可有听得名花流這個幫派?」
衛希顏心存疑惑,口中謹慎答道︰「名花流和驚雷堂並列江湖兩大宗派,自是听過
趙構又囁嚅了陣,方道︰「那希顏可曾識得名花流的少宗主……名可秀?」
衛希顏陡然抬眉,看了他兩眼,淡笑道︰「曾有數面之緣,康王問這做甚?」
趙構忽然面露喜色,從書案底下的花瓶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畫軸,展開道︰「希顏,你看這畫中女子,可是那名花流少宗主?」
衛希顏看得兩眼,便暗自皺眉,畫中女子神韻雖不及名可秀三分,挺秀風姿卻隱見名可秀的影子,瞥眼間見得趙構神情中掩不住的傾慕,頓時心中生惡,淡淡道︰「此畫僅得側面,我也無法識得。康王欲尋此女為何?」
趙構聞言頓然失落,苦笑道︰「希顏可記得,我剛回京時大哥于高陽正店設下接風宴,那女子便坐于對面閣間,雖僅得驚鴻一瞥,卻讓我魂牽夢縈、念念難忘!」他痴嘆一聲,神色吶吶,「我也無他想,只想再見一面就好
衛希顏揚眉道︰「康王怎知那女子便是名花流少主?」
「我也僅是猜測趙構神情郁郁,看著畫像神情痴呆。
康王府內侍康履回報畫像中艷若桃李的男子是江湖聞名的武林四公子之一,趙構心忖那女子氣度不凡,定非常人,遂往江湖中的大人物去揣測,再命康履幾番探查,終將目標鎖定到同列武林四公子之一的紅袖公子身上。
衛希顏對趙構本無好感,見他竟對名可秀生出妄想,心下怒意陡生,強行壓下殺機,微笑告辭行去。
趙構這廝,若敢打可秀主意,她便廢了他!管他什麼南宋未來皇帝,惹到她傾心維護的那人,便是天王老子,她也敢動!
***
宣和七年十月初十五,東京城北郊外,新丘軍營。
樞密院十數官員齊聚于帥帳內,童貫掃視一圈,座內均是他的親信要員。他將一堆軍報擲在案上,俊偉身形挺直, 黑陽剛的面容怒氣重重,「臨近郊祀,這幫女真虜就不能讓人安生些麼!」
同知樞密院事梁方平小心翼翼翻了幾本札子,均是河東州縣的軍報。
『金酋完顏粘罕于雲中集結軍隊,金將耶律余堵至蔚州檢閱軍兵,金虜在飛狐、蔚州等地籌集糧草,恐有南侵之意。』
軍報在樞密院官員之間迅速傳了一圈。梁方平白胖圓臉微顫,細眼一擠,拱手道︰「樞相,金虜或只是集結演習,邊臣過于焦慮了!」
眾人齊聲附和。
此時正值三年一度的祭天大典籌備中,依例百官恩蔭,文武官職遞補,並有皇帝大量賞賜。朝廷每次祭天大典少說也要花費一千萬緡,值此封賞之際,誰願妄報邊事掃了官家興致?還招來朝中無數等著升遷和賞賜的同僚暗恨?
議事之初,童貫開口便是「臨近郊祀」,座上一溜都是精擅逢迎之人,自是把住樞相的話中之意,看遍軍報後齊齊將金人痛罵一通,又斥責邊臣不識大體、妄報邊情。
眾官紛議斥罵一陣,但河東各州的軍報也不能置之不理,便有人獻策,可派使臣前往探查虛實,童貫點頭贊道︰「此計甚佳,便采納汝等之議!」
十月二十日,樞密院都承旨馬擴、副都承旨辛興宗率一百禁軍疾馳離開京城,前往北境重鎮太原府。
***
微黃的一片兩片竹葉慢旋飄落,近得雲青訣肩頭一尺時突然頓住,停滯于空。
俄頃,兩片竹葉對立如劍,如電疾刺,互相激殺,片刻,兩片葉子化為碎屑散飛落地,化入泥塵。
「好!」衛希顏走進西院,遠遠望見方才葉殺一幕,不由月兌口稱贊,騰身掠空而至。
以氣馭葉不難,但兩片葉子所施劍招竟然完全不同,分心二用,各出精妙,激斗不相上下,如此,便難了!
「這是劍境!」
雲青訣伸手接住又一枚落葉,轉身面對衛希顏,「虛空劍氣更上一重是劍境,境由心生,境化為勢,在這個境中,你便是主宰。人如其葉,由你控制!」
他見衛希顏似懂非懂,揚眉笑道︰「希顏,你向我攻來
衛希顏食中二指一並,虛空劍氣驚電勁射,劍氣所經之處,空氣頓然斬裂。
劍氣近得雲青訣身前三尺時,忽然一滯。衛希顏感覺進入一片空境,空蕩蕩無所著力。
空茫中,突然一道更宏偉、更壯闊的劍勢鋪壓而下,漫天漫際漫空均為對方之勢,滿天劍影,衛希顏身不由己撞入劍林。
她心中一驚,劍氣急收,澄心明意,退出勢境,方覺重回竹林當中。
「希顏,這便是境!境內所有,包括對方之勢,皆可化為你之勢。境到極地,便化為域,域之所至,萬象皆虛
衛希顏頓然有悟。今時今日,若論實力,她比之同修鳳凰真氣和雲家劍訣的雲青訣,或只差得半重境界,然論經驗和武道體悟,她遠遠不及雲青訣。
雲青訣十五年前已是唐門年青一輩第一人,又經唐烈情變、誤殺親姊的磨劫,十五年潛伏梁師成府第,數番身劫心劫歷煉下來,已晉入鳳凰真氣的第六重︰虛空化境。
衛希顏不由心生佩服,衷心贊道︰「三叔,或許你會超越爹爹,成為雲門第一人
「太上忘情麼!」雲青訣搖頭一嘆,仇恨不忘,心結不除,如何能做到太上忘情?
他突然轉目看向衛希顏,目光陡然間銳利如劍,話語直截了當︰
「希顏,你和名可秀是怎麼回事?」
兩道同樣鋒銳的目光于空中交撞,激起道道無形火花。
雲家人,當做當為。
衛希顏倏地輕然一笑,眸光清澈,坦然無懼,話語穿透竹林,朗朗入空。
「名可秀,我喜歡她!今生今世,唯願與她執手!」
雲青訣渾身勁氣激揚,滾邊長衫獵獵飛舞,目光遽然大張,劍勢臨空壓境,萬道青竹陡然如山重壓,齊齊彎伏。
衛希顏清靈容顏淺笑淡淡,身姿飄逸如風,目光明空澄澈,坦然挺立。
劍勢當空,刺亮雪鋒直襲左胸。
衛希顏凝眸,淡笑,靜立不動。
虛空劍鋒停在胸前,雲青訣聲音冷銳,「為何不閃?」
「三叔!」衛希顏雙眉聳立,「可秀之情,我當不退縮!今日受三叔一劍,緣為親情!此後,縱是血親,亦不可阻擋我喜歡名可秀!」說到最後一句,語氣凜凜擲地,絕斷入骨。
雲青訣陡然仰天長笑,劍勢一收,青竹勁回,直聳向天。
「好!」雲青訣聲裂入耳,「當做當為,敢做敢當,至情至性!如此——」他橫眉傲笑,「方為我雲家人!」
他騰身掠走,最後一句蕩撼竹林,「名可秀之事,你若有躲閃怯懦片刻,便當死于我劍下,不配為雲家人!」
衛希顏驚立林中,俄頃,一掌震去,竹林嘩然作響,唇角笑意揚飛。
雲家人!她喜歡這個家族。
***
宣和七年十一月初一,雲中(西京大同府)。
旆旗飄飛,營帳森立,驃騎悍勇。金營帥帳內,宋朝使臣馬擴、辛興宗身著大宋官服,正襟危坐。
樞密院都承旨馬擴曾于宣和二年時隨父親馬政和宋使趙良嗣出使金國,簽立聯金攻遼的「海上之盟」,與北面而坐的金人統帥完顏宗翰(粘罕)相識,見面寒暄後便轉入正題。
馬擴和辛興宗此番是奉童貫之命,到完顏宗翰大營商議金國歸還幽雲十六州的雲中八州之事,借此探听金兵是否有南侵之意。
完顏宗翰身形魁偉,臉形卻瘦峻如刀刻,濃眉下目深細幽,聞得馬擴之言,黑須下尖削頜骨一挺,回道︰「先前貴宋與我大金聯盟攻遼,汝國卻私藏我大金叛臣張鈺,吞我平州,背棄盟約在先,此番竟敢厚顏討要雲中八州,實是讓人齒冷!」
說到最後一句,完顏宗翰語聲陡然轉厲,細幽目中寒光滲人,辛興宗被他目光刺個正著,心中立時一顫。完顏宗翰唇角諷笑更濃。
馬擴心下暗罵王黼誤國。完顏宗翰口中的張玨本為遼臣,降金後被封平州,卻舉平州投奔大宋,趙良嗣以違反宋金協議,極力反對,但被宰相王黼打壓;趙佶納王黼之言,官封張玨節度使,其後金人討伐平州,張玨兵敗逃至燕京,趙佶恐金人攻至,密命燕山府斬張玨人頭獻金退敵。
此事被馬擴引以為恥,卻不能在言語上示弱,反唇相擊道︰「張玨叛金為汝國內亂,我大宋以仁治國,落難奔投之人豈得不留;然此人行為不端,擾亂燕山府治,遂為正法!宗翰勃極烈以貴國之恥,引入兩國之盟,豈得在理?」
完顏宗翰心知其巧辯,但對馬擴的膽氣辭鋒亦生得一分敬意,果如兀術之言,宋人之中,亦有勇者。
完顏宗翰陡然大笑道︰「此事汝等無法做主!由你家童樞密親至,吾當與之再議!二位使者請回!」擺手送客。
馬擴、辛興宗對望一眼,心忖這完顏宗翰言邀童樞相親談八州之事,似乎並無南侵之意,心下微定,與宗翰約定再談之期,打馬歸去太原府。
宋人行遠後,金帳議事廳後的內臥隱隱傳出一道低響。完顏宗翰掀簾進入,便見英眉朗目的青年立在獸皮榻前,收刀入鞘,榻前一盞銅燈化為細灰飛揚。
「兀術,又在行功?」
「粘罕大堂兄,我軍何時進襲?」青年揚眉間英風凜烈。
「冰封十二月,攻打太原府!」完顏宗翰一拍他肩,「攻入東京城,你當報得一劍之仇!」
青年鐵拳緊握,目中射出刻骨仇恨,一拳砸在榻上。
衛希顏!
***
衛希顏陡然打個激凜,劍境之勢一收,窒悶竹林頓復生機。
時至隆冬,不知可秀傷勢復原如何?
去江南吧,看看就回!心下有個小聲音在不斷攛掇。
平穩足音響起,顧瑞站在竹林外恭聲報道︰「稟駙馬,有位江四郎君來訪,說與你有約,正在花廳候著
江四郎君?衛希顏驀然想起這是宋之意的新化名!
「請江四郎君到書房衛希顏按下喜意道。
「諾!」
俄頃,兩人書房相見。宋之意淺墨色長衫外罩裘袍,厚袍在身卻仍掩不住翩翩之姿,意興風流。
「京中之勢已定,我將回江南稟報少主,不知雲少郎君可願同行?」
宋之意,你真是個妙人!
作者有話要說︰1、旆︰pei,旆旗,泛指旌旗。
2、完顏宗翰︰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堂佷,女真名︰粘沒喝,又稱粘罕。
3、勃極烈︰女真人的官號,女真人的長官皆稱勃極烈,女真語就是管理眾人。最高者為都勃極烈,次為諳版(尊貴)勃極烈,其次為國論(貴)勃極烈,有時左、右並置,即所謂國相。此外則有忽魯(總帥)、昃(第二)、移齎(第三)等勃極烈。完顏宗翰此時即為移賚勃極烈。
4、兀術︰音bsp;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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