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涅天下 114鏡湖政謀

作者 ︰ 君朝西

月光不濃,淺淺淡淡。♀

月色下,杭州城外的五雲山莊如被籠上一層白色輕紗,朦朦朧朧看不清晰,隱約可見重瓦檐角、亭台樓閣,繞于林木山潭之間。若是白日,自山峰望下,便可見布局精巧,錯落有致,一眼望去又氣度恢宏,暗含凜人威勢。

這便是江南第一宗——名花流的總堂。

大宋朝野皆知名花流的總堂在杭州,但究竟在杭州的什麼地方,卻鮮少有人知道!——這座建在五雲山的五雲山莊,大多數人唯知是某位權富的私宅豪邸。

山莊依山而建,錯落有致的建築格局中隱貫一條縱向中軸線,自山腳而上,將莊院分成東西兩側。沿中軸線到山腰處,軸西有道天然湖泊,名曰鏡湖。

鏡湖不小,月光輝映下,粼粼水波一片。

湖面數得清的碧荷,寥寥十余株,蓮香清淡若無,湖心水榭一座,品字形的三閣,以曲廊相連。

水榭是典型的江南閣子,精巧秀致,與其他水榭相比無甚奇處,唯一奇的是與湖岸並無連橋相通。最外的廊子距湖岸二十余丈,四下無船只,若到湖心水榭唯得凌空掠去。身形一掠二十丈,便是一流高手也難為,好在湖面有寥寥荷葉相托,輕功高明者當可踏荷而入。

此閣因湖而名,曰鏡湖閣,但因位于山莊軸線西側,又習慣稱為西閣,乃名花流總堂三大議事閣之一。無橋設計,原是方便閣中議事隱秘,縱是一流高手潛入,也難在湖岸邊听清里邊議事。

名可秀執掌名花流後,西閣卻甚少啟用,平素議事多在她所居碧晴院的書閣里進行。久而久之,這座鏡湖水榭便成了名家少主休閑時的賞景歇憩之所,間或用來接見隱密的來訪者。

今夜,鏡湖一如往昔般幽靜,朦朧的月光將水閣籠上一層淡影,若有若無的荷香隨微風拂入三道水閣。

最東面的閣子內坐著一位四十左右的男子,頜下三縷微髭,眉疏眼細,白淨圓臉,一團和氣,貌似仁善。

這男子便是守知杭州的一州長官丁起,表字擎升,宣和二年進士,當年授任從七品的秘書丞,到宣和四年時便升為從四品的天章閣待制,出知杭州。

丁起的仕途堪稱青雲直上,曾被同年及第的京官同僚們笑稱「丁三品」——每年升三品。羨慕者道丁擎升有手段能攀爬,不屑者則嗤鼻丁起此人媚上有方,果然是奸臣丁謂的後代,諂媚有道!

無論同僚如何褒貶,這位丁三品的官運如青松翠竹,風雨不倒,無論王黼當權還是蔡京復位,均是面面討好,不被影響,如此鴻運卻偏偏未被納歸任何一派,換誰倒台這位丁官人都是花紅燦爛,堪稱官場玲瓏人物之中的翹楚者!

這位玲瓏世故的丁待制出知杭州已有四年,賺得盆滿缽滿,杭州的別院都蓋了好幾座,自然引起京官和其他州府官的嫉妒,便有眼紅的說他四年不調,不合規制,卻被吏部尚書一句話堵死︰「誰能坐滿杭州三年誰去!」聞者無不噤聲。

杭州富庶是本朝地方官詮任和京官出知地方的福地,但這東南第一州的地方長官卻不是好當的!

要坐穩這東南第一州,便得把好和名花流的尺度!過遠,不得名花流支持坐不穩;過近,朝廷忌諱官「匪」勾結!要想不遠不近,實是難為!單看名花流雄霸江南十五年,知杭州的官員先後換了十三人便知。

于是這杭州太守,便在地方和朝廷眼中成了一張「架在炭爐上的金椅座」——沒有鐵誰敢輕易坐上去?

丁起這一坐卻坐實了!

上任之初便光明正大地投帖拜會名花流少主,雙方于西湖望江樓約法三章︰州衙主政、商事決于杭商行會、行會每年上繳的商稅需在原數上提高三倍——如此州衙不干涉杭州商事。此後官商各行其是,地方穩定,賦稅上升,政事堂的相公們自是樂觀其成。

到三年任期滿時,吏部考課︰無功無過——中等——不升不遷,于是留任原州。

初始兩年,曾有御史彈劾丁起與江湖匪幫勾結,卻被趙佶數度駁回,彈劾的御史也屢遭政事堂相公的白眼,這其中自有微妙︰

朝廷忌諱南流北堂,恨不能剿而快之,但太祖遺訓︰「江湖事江湖決」;更況乎朝中掣肘連綿,南流北堂經營十余年,與地方和京官利益的糾扯已是千絲萬縷,自其中得利者不知凡凡,牽一發便動全身。蔡京、王黼執政,也唯求一個「穩」字,不敢輕興清剿念頭,而是秘密向各派安插奸細,意圖以江湖治江湖,從內摧毀。

丁起對杭州、對名花流的策略便與朝廷不謀而合——明著將杭州商權盡賦受控于名花流的杭商行會,暗地卻秘密扶持代言人,在行會里與名花流抗衡,采用以商治商的手段。

朝廷上位者自然暗中贊許。

丁起揣摩透了上意,混得風生水起,出知杭州四年,官聲不好不壞,政績不大不小,似乎除了「穩當」二字,便無大的建樹,卻恰恰合了朝廷的心思,他這杭州長官的金椅座便坐得穩穩當當。

但無人知曉,這位玲瓏世故的丁太守早在十年前,便與名花流少主有了交集。

他是晉國公丁謂的曾孫。這位真宗時期的宰相權臣曾權傾一時,卻因誣陷寇準留下一生污跡,被後世歸入奸臣之列,遭盡世人唾罵。丁起頂著奸臣血統,自少便看盡白眼。父親為他取名丁立,字君直,便是期望兒子如君子般行立正直,以洗刷祖父奸臣的恥辱名聲。但命運弄人,這一心向往君子之道的丁家卻是災禍不斷。

丁立寒窗苦讀,二十五歲時得中進士,卻被主考官以奸臣之後朱筆叉去,憤懣下先後訴告開封府、大理寺、禮部,甚至御史台,卻均遭冷語嘲諷,無人願伸手為奸臣之後主持公道。他只得回蘇州,以西席教書為生,日子過得清苦卻也平靜,唯時時抑郁有志不得伸。

但丁家的苦難卻還未結束。那一年丁立母親遭遇飛來橫禍,被蘇州通判的驕橫郎君狂馬縱街撞死。丁立父親告上衙門卻被衙丁亂棍打出,未幾傷重憤郁死去。

丁立告官無門,一橫心走上險路,將妻兒安頓到鄉下,打探模清那惡霸郎君慣常的縱馬游玩路線,揣著刀子埋伏于城外襲擊,卻不敵那人護衛,被打得奄奄一息,扔在路邊喂狗。

他倒在血泊中,神智已陷入半昏迷,隱隱听得蹄聲清脆。

黑馬碧衫,少女十三、四歲,縴背如蒼竹般凜直。

馬腿佇立片刻,正欲起步時,突然被一只血手死死攥住。

少女挺秀雙眉微揚,眸中掠過一抹興味。傷成這般還能拼著一口氣?有趣!

荒山上,青年低下他一向梗硬的頭顱,「丁立願賣身為奴,但求恩人替我報仇!」

碧衫挺秀的少女卻僅僅扔給他一包銀子,留下幾句話,便策馬絕塵而去。

時隔十年,那些話卻似乎依然鏘鏘在耳。

「愚者以力殺人,智者以謀殺人!」

「君子之道在于大義,不拘小節!」

「血統無法改變,命運卻在自手!」

水榭內,丁起微微閉眼突又猛然睜開。十年前的往事,此刻回想,竟然歷歷在目,清晰恍如昨日。

「愚者以力殺人,智者以謀殺人!」

十年前他揀回一條命,之後改名隱身,整整布局一年,最終借刀殺人,以書生之智除掉權勢覆蓋蘇州城的通判之子,神不知鬼不覺報了家仇。

「君子之道在于大義,不拘小節!」

他辭別妻兒,赴京求學,廣交結友,巧妙周旋打點。宣和二年再度科考得中進士,卻未再因出身而被刷下。他隱去聰明機敏,謙恭卑下,掩去鋒芒銳利,換上得體的逢迎,適當的平庸,恰到好處的才華展露,不出色卻讓人放心,以游魚之態混跡于官場,成就了青雲直上的「丁三品」。

他攤開白淨雙手,掌心的紋路細致縴長。他微笑著合攏成拳,命運掌在自手!

丁家,終將有一日,會因他丁起而洗刷祖上的恥辱,光耀門庭。

丁起起身,想起即將稟奏之事,心底隱有激動,一團和氣的笑容逐漸變得鋒銳。

如果說四年前出知杭州是為報恩,那麼西湖望江樓一見便是他終生無悔的追隨。

十年磨礪,他以為心胸志向已足夠沉厚,卻未料那風骨挺秀又優容淡雅的女子,其心志竟如九天鯤鵬,扶搖直入雲霄,讓人唯得仰望。

他嘆服拜下,自此立誓,一生追隨、永無背叛!

……

月色下,名可秀身姿縴挺、氣度優容,神色淡雅自信,步履從容不迫。

「少主!」丁起微抑激動,近前揖禮。

「擎升!」名可秀習慣稱他表字,微笑一指梨木椅,示意坐下說話。

丁起卻恭謹候立著,直到名可秀落坐,方才欠身坐下。

名可秀心知他素來行事謹慎,在杭州任上四年卻從未踏進五雲山半步,今夜突至,定有緊急要事!

算算日子雷動也該動手了!她眉毛微挑,「可是京師召旨?」

丁起點了點頭,「少主,如您所料,官家聖旨已到,召請道君即刻返京

名可秀唇邊笑容淡淡,沒有說話。

丁起道︰「少主,聖旨酉時到得州府。京中來的宣召使有兩位,正使是戶部尚書李若水,副使是捧日軍指揮使雷音,隨行京師禁軍三千人

李若水、雷音?名可秀笑了笑,以這兩人為使,雷動下了心思。

戶部尚書李若水,當年尚為吏部小吏時便敢多次上書,彈劾蔡京、王黼等六賊,為人剛直,性情執拗,行事一絲不苟,頗有撞破南牆不回頭的筋骨。

禁軍指揮使雷音自是雷暗風無疑,宣和七年于趙桓登基之夜平定趙楷逆亂有功,被升為禁軍指揮使,執掌三千捧日軍,此番帶兵宣旨,與李若水一文一武,看來是誓在必得。

名可秀心思閃過,神情依然優容淡雅,微笑道︰「聖旨請道君北歸,擎升以為如何?」

丁起在官場混跡六年,論揣摩人心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強。數月前名可秀密令他請入道君巡幸杭州,並未道清緣由,他卻心思活泛,敢想人所不敢想,約略猜到七八分,他深埋于心底的抱負也因這揣測而昂揚起來,雖然未敢確定少主將如何行事,但深知道君是萬萬不可放歸京城。少主這般安排,當是防著驚雷堂釜底抽薪,暗殺道君。若道君死在杭州,後果不堪設想。

他心忖回城後需對高俅、李彥提點一二,加強禁軍防護;道君身邊的近侍人員,也應謹慎清理,再作安排。

「夜了,回罷!小心應對!」

「是,少主!」

丁起披上搭在椅背的風氅,戴好風帽遮住頭面。鐵子將他挾起,踏荷到得岸上,在夜色掩護下,悄行下山。

衛希顏飄入水榭,伸手攬上她肩。

「何謂虎跑之泉?」她聲音輕細,呼吸自然拂在名可秀耳邊。

名可秀回頭一笑,卻先吻上她唇,補上方才那未盡的一吻。閣子內尚未消散的沉肅氣息便忽地曖昧起來。

過得一陣,兩人輕喘分開。

名可秀臻首貼在衛希顏有些急促怦跳的胸口,听得一陣,似是有些滿意,眉眼間帶著嫣然笑意。

「天下四泉,虎跑為三名可秀俯在她胸前,聲音透過衣襟,似有些沉渾,卻清晰有力。「兩月前,趙佶清真丹用完,昏迷不醒。我讓丁擎升請了杭州城名醫董淮診治,開了一劑方子,那方子倒也尋常,只是需得杭州虎跑的泉水為藥引

她悠悠道︰「虎跑泉水自是一奇,對趙佶的病情卻無甚奇處,只是煎藥時鐵子潛入,將你留下的清真丹投入藥中,藥味濃澀,掩去清神丹的清香。趙佶雖服了兩月,卻是半分未察覺

她輕輕笑道︰「董大夫可是憑著這一方子奠定了他杭州城第一名醫之位哩

名可秀眨著眼,端莊優雅的顏容少見得顯出些俏皮。

衛希顏不由笑了。董淮和季安相爭,在杭州城是樁逸事,她前幾日陪伴希汶和李師師時,曾听燕青扯聊過。「董淮是你的人?」

名可秀眼眸一閃,「董淮十年前便跟了爹爹,在杭州藥行的根基深厚,十大藥堂董家佔了其四。季安麼,是我扶植的,年輕氣盛,和老人家斗一斗,亦可長些智慧!」

「萬花齊放方為春,一枝獨秀麼,不大好她微笑道。

權力當在制衡!衛希顏清笑一聲,思緒從杭州城兩位醫家之爭上移開,又落回虎跑泉。以虎跑為藥引,這龍便跑不了!趙佶養病非得在杭城不可,離了杭城,又何處尋虎跑之泉?

衛希顏微笑。可秀,你那時便已防著趙佶回京了吧!

名可秀抬起頭,黛眉似乎一蹙,忽然道︰「趙佶為帝名聲已壞,花石綱、造作局在東南尤為民憤

她沒有再說下去,衛希顏卻已听得明白,笑道︰「你可選了人?」

名可秀走到窗邊,一伸手推開閣窗,凝望平靜無波的鏡湖湖面,似在沉吟,久久不語。

踏出這一步,便無回頭余地!

白皙如玉潤的掌緣在窗沿輕輕摩挲。良久,她忽然一掌拍向湖面,一道白色的水柱沖天而起,俄頃嘩然落下,平靜的湖面頓然波蕩層層。

她轉身,嫣然一笑︰「希顏,前行,波瀾壯闊!」

衛希顏微笑近身,握住她手。

可秀,縱是驚濤駭浪,我亦與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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