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8小說一眾官人進了學堂。♀
為免驚擾學生,侍衛和衙役都留在了門內的歇廊內,馬匹也拴系在了歇馬石上。
章舜舉陪行在兩位參政身側,其他幾位夫子也分別陪行在其他官員身側,以備隨時問詢。出了歇廊,順著雪水仍未干的碎石子路向前行,經過一個長寬四十余丈的體修操練場。
眾官員只掃了一眼,視若尋常。
由鳳凰書院而興起的體教學風,已經漸次影響了其他院效仿開設。而禮部文教司也在去歲發下部文,要求各府州縣官學開設體修課,對私學則不強求,各依條件而設。
共濟學堂闢置體修課場,也就不足為奇了。
此時雪水尚未干淨,操練場的黃土平地還有些泥濘,但已經有一個班的學子身著短褐,跟隨體修老師喝聲練拳。
他們練的是鍛體拳。
鳳凰書院刊印的《鍛體拳》已經廣泛流傳開來,在各地州縣的書鋪里,花上百文錢就能買上一本。圖文對照,解釋清晰,易學易懂,而拳路也不復雜,堅持習練,就能強身健體,而且,還有一定的技擊性,可以防身之用。
當然,不能與軍中習練的軍體拳相比。
這一大群官人從操練場旁邊緩緩經過,場上練拳的學子們卻似沒有受到影響,沒有誰引頸張望,仍然專注地喝聲、出拳。
「……不錯,專注方能為學文教司郎中張致遠看了一會,微微點頭。
過了操練場,迎面兩座建築。左前方是一座歇山頂的殿堂,右側後是一排青瓦學舍。
歇山頂的殿堂青瓦紅褐牆,青瓦學舍上下兩層樓,也是紅磚建構,沒有涂漆朱,而屋梁窗也未做雕琢漆飾,看起來十分簡樸。但因設計上的巧妙構思和工匠的技藝出色,使得各種細節都處理得極好,並不覺得粗陋,反而有一種質樸之美。
張致遠、蘇駉、何渙等學官都暗暗點頭。
這學堂的建構處處與學風相諧,學子身處其中,便如有潛移默化之用。
何渙問陪行身側的夫子︰「這學堂建構何人籌思?」
在他想來,必定是飽學之儒方有此丘壑。
卻听那夫子回道︰「大致構略均出自名會首之意
何渙捋須的手一頓。
蘇駉咳笑一聲,依模依樣說了句︰「倒是難得
「哼!拾人牙慧!」何渙翻了下白眼,甩袖不理會,心中卻又默默為那位名氏女會首加了半分。
眾人先去左前方的殿堂,即敬奉先聖先賢牌位的祭祀殿。這是規矩,即使天子視學,也必須先去祭祀殿祭拜聖賢,以表尊敬。
殿閣上懸匾「敬道堂」,黑漆正楷,端嚴肅穆。
殿內供奉儒、墨、道、法、兵、農、商等各家學說的聖賢牌位,分列擺置,約模有二十來位。♀
這種不僅僅祭祀儒家先聖先賢的做法,已經由鳳凰書院漸漸影響至其他院都如鳳凰書院般設立「禮聖殿」和「奉賢殿」,前者奉孔子及五配享——顏子、曾子、子思、孟子、荀子;後者奉諸子百賢。
那些小學塾沒有條件建兩間祭祀殿的,便將諸聖賢的牌位同祭一殿,但儒家一聖五賢的牌位必定是擺在最前面的位置。
敬道堂內的擺放有些不一樣。
孔子的牌位之後,是墨子的牌位。
眾位官員面色都顯露出驚愕,其他且不說,但墨子竟在孟子前面?
時下孟子還沒有「亞聖」之稱,但宋人對孟子的重視更甚于前代,「崇孟」之風頗為盛行,很多大儒著書立說都稱為「繼孔孟之學」,而何渙便是其中之一。
何渙的臉色已經黑了,雙眼瞪著厲光,嚴聲喝問。
章舜舉抬袖拱手,面容謙和,不見驚色,「共濟會立會之旨,秉承儒家之‘仁’和墨家之‘兼愛’。不具仁心,無有兼愛,則無共濟會和共濟學堂之立。故,首祭孔墨二先聖,以教學子仁心兼愛,學成後回饋周貧
似乎有些道理。
一些官員的臉色緩和下來。
也有官員仍然皺眉不豫。
何渙嗔眉瞪眼地就要駁斥章舜舉。
「何祭酒,」宋藻目光止住他,神色端然道,「聖賢之前不得無禮
何渙愧然退後。
眾官神色都肅然起來。
以兩位相公為首,諸官隨後,向著眾聖賢牌位長身揖拜。
祭拜後出得殿外,何渙繃起臉,瘦削面龐顯得更是峻刻。
宋藻模了模頜下短髭,微微笑道︰「民間有句俗語,到了什麼山頭唱什麼歌,講的是因地制宜,很有些道理。辦學亦如此,教義不同,便有差異——入武學得拜兵家,入律學得拜法家,入醫學則拜神農氏,……不可一概而論
張致遠職管文教,私學在其職轄內,便也道︰「共濟學堂以兼愛立義,無可厚非。‘兼相愛,交相利’,亦合仁義之道嘛
大宋學風頗為開放,官府對私學管得很寬,教義學風科目皆由私學自主,只要不是宣講邪風歪學或大逆不道的議論,官府都不會干涉。像共濟學堂這種祭祀聖賢以孔墨並舉,在文教司來看,並無背逆之處。
何渙心里仍有些耿耿,但此處不是國子監,也非官學,而禮部侍郎和文教司郎中都不以為意,兩位參政也未置喙,他若揪著不放,便會有管得過寬之嫌,卻也不願出聲附和,沉著臉不語。
宋藻、張致遠均知他性情,一笑置之。
眾人便往右去,行出百步,便到那排青瓦學樓前。
一層是小學學齋,舍內正在上課,有瑯瑯的讀書聲傳出來。♀
臘月天正冷,各楹舍的窗都只張了條小縫,里面的學子並未注意到外面來了群視學的官人。
眾官立在廡廊下,听了一會書聲。
葉夢得便問這棟學樓共有多少楹舍,可納多少學子?
章舜舉回道︰「一層小學齋十楹,二層大學齋十楹,每楹納三十人,共可納六百學子
「六百學子!?」葉夢得吃了一驚,朱震及眾官員也都流露驚訝之色。
須知,一個大縣縣學的生徒名額不過**十人,而一個中等州的州學生徒名額也才六百人而已。
即使共濟學堂不像州縣官學那樣學費全免,而且還給廩膳錢,但這里是義塾,學費顯然不會收得太高,如此收錄學子越多,負擔越重,月月都得貼錢。
葉夢得便問︰「學費幾何?」
章舜舉回道︰「按學齡計取,小學齋每生每月三十文,大學齋每生每月五十文。如需學堂供膳宿,則膳食、宿費另計
眾官略一計算,六百學子的學費加起來恐怕僅夠勉強支應夫子束脩,而學堂的建造維護,夫子膳宿,文教用具,雜役雇佣……這些項都是只出不進的花費——共濟會得年年往里貼錢,還不是小數。
便听章舜舉又道︰「即使只收三五十文,也有無力支付的。對此,學堂設立免息助學金,學子入學時可簽貸契,約定三五年內歸還;若到期仍無力還者,則記息續貸——學堂收取一分的低息,非為牟利,而是避免學子無壓力反生出怠惰
「善葉夢得捋須微微點頭。
戶科給事中許景衡也點頭道︰「商賈言利為本,然共濟會聚集諸商,共行義舉,分利周急,此謂之以利和義
葉夢得呵呵一笑。
許景衡向來倡言「以利和義,而不以義抑利」,這句話明面是贊揚共濟會,暗里是在宣揚他的觀點。
朱震的臉色就不好看了。
然許景衡這話是贊共濟會行義舉,朱震心里正打著共濟會的主意,便不好反駁。
心懷耿耿的何渙卻沒這顧忌,當即板臉哼了聲,「君子言義不言利
這話是暗諷共濟會就算做出仁義事,也不能掩蓋商賈言利的本性,順帶也諷了下許景衡義利不分非君子。
宋藻但見許景衡軒眉要駁斥,當即哈哈一笑,引來眾人目光,說道︰「今日只為視學,不辯義利。——這助學貸是極好的事,值得彰揚。若天下商賈、士紳皆行助學義舉,則文教就可大興了跟著又問章舜舉︰「這些學子既貸學款,日後如何歸還?」
章舜舉道︰「小學時可在學堂做些掃灑、漿洗、膳廚幫工,入了大學可在共濟會所屬作鋪做工,賺錢還貸
何渙哼道︰「學校是傳道授業之所,讓學子做這些雜役雇工之事,豈不誤了學業?!」
便見一些官員點頭,顯見也有此想法。
章舜舉語氣徐徐道︰「孔子言,知行合一。墨子道,‘士雖有學,而行為本焉’。這些學子家境既困,求學除了知書知禮修道德外,亦應身體力行,掌握自立謀生之能,不致于出了學堂後,無謀生之技,又成不安之民
何渙怫然道︰「學成科舉入仕,怎至無謀生之途?」
章舜舉微微一笑,道︰「科舉之途,如獨木之橋,千軍萬馬,擠一橋而過,寒窗苦讀十余載,及第者不過一二。即使朝廷廣開制舉,然中者仍是少數。而學堂所收學子,皆家計艱難,甚至有衣食無著者,哪有財力可供其苦讀七八載、十余載,乃至數十載?」
宋藻點頭,「大凡中戶人家,舉一家之力,方可供出一進士。即使制舉考吏,亦是千中取一,讀書人落第者眾。一般平戶子弟確實難以進身。將精力耗費在科舉上,以至家計更為困窘,倒不如謀得一技之長,安身立家
「正如宋侍郎之言。故而敝學堂教以非仕,而是修德、學知、安身立命。學校非徒為養賢之地,也應是教化安民之所。于坊郭貧戶、鄉村子弟而言,更應以後者為重。是以學堂以十四為大學之齡——比官學提前一年——入大學齋的前兩年學仍以文德之課為主,而第三學年則入各類協議鋪作務實踐,學技藝,學期滿即可就業于鋪作。如此,既興教化,又助安身。而民間可少愚民,街坊可少閑賴,鋪作亦可得有知有禮之才。……假以時日,若百業皆有德智學子,則德智亦影響百業焉!」
章舜舉說的最後一句,是名可秀的原話。
共濟會的商賈會員願意出資建學堂,一是博善名,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培育有知識的忠誠雇工。因為名可秀有意識的引導,那些因擁有技術而贏得更大市場的大商賈都漸漸意識到,要想保持他們的優勢,不能固步自封,必須不斷提升技術,而提升技術不僅靠經驗,還得有腦子。而讀書人比起不識字、見識少的工匠,顯然更有腦子。但讀書人多半不願從事賤業,即使潦倒得在街上擺字攤,也不樂意給商人做工。于是,名可秀提出的「自建學堂,助學為貸,契約養工」打動了有需求的大商賈,紛紛出資,投入到學堂興建中。
事實上,那些家里無力支付學費的學子在入學時多半都簽了契書,名為「定向養才契書」,約定學子學業完結後將在什麼商號從事何職,而在學期間的一應學雜費、膳宿費都由簽約商號負擔。
這種「定向養才」方式漸漸地被其他商賈借鑒,越來越多非會員商賈也向共濟學堂投入助學金,要求共濟學堂為他們培育「定向養才契約生」。
隨著共濟學堂在各府州縣的建立,隨著越來越多的大商賈也紛紛開建定向養才學堂,越來越多的貧窮子弟和平戶子弟得以入學讀書。及後,官府也開始興建專門的機械技術學堂,招收普通平民子弟入學,學成後分遣至冶煉場、造船場、農機場、工械場等等。
隨著這些契約學子進入到各種技作行當,推動了冶煉術、造船術、航海術、印刷術、農耕機械、工坊機械等各類技術的發展。
而眼下正因章舜舉這番話且作沉吟的官員們,並未意識到共濟學堂「教之非仕而以技」的做法將帶來大宋的「技校文教」,並因之帶來了一個浩蕩的技術革新時代。
此時此刻,這些官員們卻在為讀書人學成後從事賤業而皺眉。
葉夢得瞟了眼宋藻,沒有說話。
盡管他心里有想法,但文教屬禮部管轄,他不願多作置喙,而且他也不想貿然開罪學堂幕後的主事者——在戶部商令商策的推行上,他還有諸多需借助名可秀的地方。
朱震說了句︰「教以非仕,這話倒是有理。讀書人嘛,不能都求利祿
這話實際上是隱隱指責學堂「教以技,從鄙事」的做法。
何渙則是直言責斥,「學校當以養賢弘道為旨,士人當以耕讀為本,豈可以持賤業為道?」
時下士人皆以賤業為恥,不務賤業是讀書人通行的想法。
章舜舉依然一副謙和神態,說道︰「事農當然好,但有田者少,無田者多,而坊郭貧戶更無寸畝。安身立命,如奈何?就算聖人,也有貧賤從鄙事之時
他說的是孔子。
孔子的出身並不富貴,他是魯國孔氏貴族和一名平民女子野合所生的私生子。在孔子所在的春秋時期,性很開放,一男一女瞧順眼了野合是很尋常的事,女子未婚而孕也不為時人所恥,有母而無父的私生子很多。孔子少時只知母不知父,隨母居在平戶里所,生活貧困,十七歲時母親便喪。孔子為謀生計,從事過多種賤業及「鄙事」,包括做過喪禮的吹樂手。
當孔子成名後,有位大宰曾對孔子的弟子感嘆道,孔子什麼都會,真是聖人生而知之啊。孔子知道後,便對弟子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前一句是說他少時貧賤,所以會做很多事,並不是生而知之;而後一句則是教導弟子多才多能,包括做鄙事的技能。
至孔子之後,儒家子弟踐實務的就越來越少,而賤鄙事之風越來越盛。及至唐人宋人,士人都避諱孔子身世,認為有損聖人光輝,但誰也不能否認,孔子三十以前貧且賤,從鄙事為生。
何渙氣得瞪眼吹須,辯解道︰「孔子從鄙事,此為生計所迫,及後傳學弘道,才是正途
章舜舉呵呵一笑,「這些學子亦是生計所迫,若得以改善,自當向上進取
這時宋藻接過話道︰「教化安民,這個義旨符合聖人之道啊。聖賢有雲,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修身、齊家、治國。修身、齊家之後,才能治國、弘道。若家計都無著落,又何談齊家?天下萬萬子民,非人人可成賢才,若教之以德智,謀之以生技,則為民生之幸。而少一家貧戶,則多一分安定,長遠而言,益于國家
宋藻這麼一說,大家都不說話了。其中,有認同的,也有不認同的。但不認同的官員見兩位參政都默不作聲,便也默然了。
章舜舉適時引領眾官人沿著廊廡往前,視察完小學齋又往樓上的大學齋。
上下學齋都有楹舍空著,顯見學子還沒有招滿。
葉夢得便問︰「已招了有多少學子?」
章舜舉回道︰「已錄三百七十九名。明春在安居坊招錄,屆時將招至六百
安居坊的這所共濟學堂比內城兩所都要大,雖然建在坊內,卻並不限于坊內招生,內城外城和京城周邊的貧家子弟都在招收範圍內——已經收錄的這些學子部分內城,部分則來京城最近的仁和縣兩個鎮市的貧戶。
葉夢得心里盤算著等明年長定坊、永寧坊的共濟學堂建成後,就將慈幼局八歲以上的恤孤都送進去,既讓這些孤棄兒得到小學大學的完整教育,同時也省去朝廷在這方面的開支,而且,以後的謀生也解決了,一舉三得。
葉夢得捋須眯了下眼,共濟學堂這種辦學,必須支持。
朱震心里也在盤算著,如果戶部再掐工部預算,就從共濟會要捐助。
至于學堂辦學上的不妥之處,日後再論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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