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朝承熙三年,三月初一,新帝的第一次選秀圓滿結束,其中雖有瑕疵,也沒有大礙。♀第二天清晨尚宮局就有人去入選秀女在京中的住處宣旨。
國子監祭酒杜鐘之女杜芳秋最得聖意,封為六品貴人,賜封號「榮」。
順平伯薛毅琨之女薛明嘉同樣封為六品貴人,卻沒有封號。
另有陳寶林、金寶林、傅寶林三位七品的小主,雖然暫時沒有身居高位,但後宮里原先統共只有秦貴嬪、麗嬪和柔婕妤三位能稱得上娘娘的人,她們的前途還在後頭呢。
除去薛家不提,另外四家人都非常滿意自己女兒的表現。
薛家家主順平伯雖說在三年前歸入皇帝麾下,助皇帝一舉平定西南叛亂,有從龍之功。但說到底他不過就是個降臣,有個平西將軍的虛餃。而且經過那樣慘烈的動蕩,身心俱疲,家里也子嗣凋零,如今無人能再上戰場。
這一次來京里參加選秀的,除了兩位小姐,只有他新納的如夫人林氏。那位林姨娘接到聖旨說五小姐封了貴人,四小姐也留在宮里做了女官,一時間心中激蕩,眼淚都快落了下來。她連忙讓貼身丫鬟給宣旨的太監看座倒茶,自己也拿出了大大的紅包以表心意。
她心想,兩位最難纏的姑女乃女乃一下子全都入宮了,伯爵府里就剩下三年前受了驚嚇,持續高燒壞了腦子的小少爺。那無論自己這一胎生下的是男是女,自己在府里的地位一定會大有改變的。
她這番小小的心思,已經成為了薛貴人的薛明嘉肯定是不知道的。而在尚宮局下屬的承文館里身著二等侍書女官服色,忙前忙後的薛灩然就算是對林姨娘此後的發展有些印象,她現在也無暇顧及。
這幾天宮里大小事宜接連不斷。新來了五位娘娘和小主不說,單單就柔婕妤被貶這一件事,已經讓所有人焦頭爛額。
一開始大家都覺得皇帝能拋下手中事務去陪她簡直就是天大的寵愛。可她恃寵而驕,惹怒了聖顏,當場降了位分還被禁足十日的消息一傳開來,一時間眾人又覺得鳳鸞宮從此就繁華不再了。
但事後皇帝依然像是此事沒有發生一般,給鳳鸞宮賜下了新的藥材補品,首飾綢緞,只是不再去見柔婕妤。西宮太後听到這樣的消息總算松了口氣,而東宮太後估計暗地里又在沈家的賬本上新記了一筆。
薛灩然記得很清楚,前世沈听雨的這場胎動風波很快就平息下去,並沒有如今這大動干戈的場面。可她回魂至今不過五六天,唯一做過和從前不同的事情,只是在前去相看的途中懶得與薛明嘉爭執,直接讓她走在前面罷了。偏偏就這樣一個細節,讓她如今沒有和薛明嘉一樣高高在上地當著貴人娘娘,而是跟著上司靜瀾姑姑在承文館的院子和幾處庫房里轉來兜去。
「這些都是今次新選的兩位娘娘和三位小主的檔案,我現要將它們存放歸檔,你隨我來,正好認清門路。」
記錄核實謄抄整理了將近三天,五位新進宮的嬪妃終于有了初步的檔案。
靜瀾從薛灩然手里取過最後一本綠面簿冊,將桌上的五份檔案規整好標上簽子。薛灩然見狀,趕緊取來花梨木的托盤,將它們一摞一摞移了上去。
「姑姑當心腳下。」她順勢端起托盤,挪了幾步,給靜瀾讓出一條路來。
靜瀾見狀頷首微笑,只覺得這新人做事還算妥帖。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承文館的偏廳,向院子里最底端的庫房走去,那里便是整個後宮最要緊的檔案庫之一。這一路上自然是安靜無言,也沒有遇上旁人。
負責後宮文書的承文館算是尚宮局里的清水衙門,雖說十分重要,但並不像司繡房、司制房或是御膳房那樣的地方常年人來人往盤根錯節,正好適合將選秀後意外成為女官的薛灩然和蔡珺安排進來。
今年選秀特殊,風頭正勁的勛貴世家,或是機要重臣家的女兒,一個都沒進入最終名單。而最後在二三等貴族或四五品官員的女兒里,也只寥寥挑中五位入宮。更有四位高不成低不就的欽點女官,讓尚宮局里掌管人事的內侍監實在為難。
被太後挑走做了貼身宮女培養的那兩位,以後自然有的是機會出現在御前。雖說今後她們也不一定有造化重新得到應有的地位,可有了靠山,在宮里總是不同。而剩下這兩位也是千金小姐出身,其中一位還有個妹妹剛剛成為了六品貴人,她們便不能像普通的女官那樣從底部慢慢做起,熬了兩三年才有盼頭。
「靜瀾姑姑好。」
遠遠看見有人過來時,檔案庫的兩位看門太監就已經站到了門口整理清爽了儀容。待靜瀾和薛灩然走到跟前,他恭敬地向靜瀾行禮,又取出對牌核實後,才掏出鑰匙開了庫門。
薛灩然跟著靜瀾踏進這間陰暗卻不潮濕的大房子,映入眼簾的是鱗次櫛比的鐵木書架,大慶朝里的辛秘檔案,這里大概存放了三分之一。♀
靜瀾向最右手邊的那排架子走去,薛灩然見狀,連忙跟上。待兩人一同將五疊檔案按照次序排放好,靜瀾又在牆邊書案上的冊子里添上了幾筆。
此時薛灩然正看著身邊往左數去的兩排空落落的架子出神,靜瀾回過頭來就發現了。她並不惱怒,也沒有訓斥,只是平和地說道︰「這里便是記載了後宮嬪妃位分變化和日常賞賜的。而承恩彤史並不在此,你要牢牢記得。」
「是,灩然謹記。灩然也還記得,姑姑曾經介紹過,那些紅檔要去敬事房才能查閱。」
「記性不錯。」
靜瀾緩步往門口走去,路過那兩排空架子時,想到方才薛灩然的神情,又停下腳步,多提了一句︰「前些年並不太平,原本該擺在這里的東西被偽帝毀了,實在可惜。」
薛灩然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這是說先皇登基之前的事情,又眼看靜瀾已經要跨出門檻了,連忙拿上托盤,快步跟了上去。
跟看門太監交接完畢,又隨意寒暄了兩句,她們二人又沿著原路準備返回承文館正院。這次終于見到了別的人也匆匆忙忙往這個方向過來。薛灩然凝神一看,正是跑腿的小太監丁喜。
「看來得這樣快,是有急事找我?」靜瀾說起話來一直氣定神閑不慌不忙。
丁喜先給靜瀾行禮,看了一眼薛灩然,又給她也補上一禮,才道︰「靜瀾姑姑,穆總管正找您呢。他說是麗嬪娘娘的大宮女來尋灩然姑娘,讓姑娘過去說話。」
「哦,原來是這樣。」靜瀾慢悠悠地回應道︰「小喜子你以後別這樣冒冒失失的,大事小事都太緊張。」
薛灩然听到是麗嬪要找自己,心中飛快地盤算了一下可能的緣由。思來想去大概只有一點,為了薛明嘉。
今日是她和薛明嘉入宮的第四天。從昨日開始,新晉的嬪妃便可以開始侍寢了。按照前世的情況,這一天該是自己先得皇帝的青眼。如今自己陰差陽錯進了承文館,那拔得頭籌的人,大概就變成了薛明嘉?
站在夾道里說話肯定是不行的。丁喜自知失禮,一路沉默著跟隨另外兩人去到了正院,剛過了門,就站在原地不敢亂動。而薛灩然則在靜瀾的帶領下,到正廳里拜見了總管太監穆長順。
「咱家已經讓鐘粹宮的銀翹回去了,薛姑娘的規矩都沒學全,怎好去貴人面前回話,萬一沖撞了可不行。」
穆長順背著手站在廳中,也不看她們二人,只是開門見山地將這件事情說了一番。
薛灩然連忙蹲身行禮道︰「是灩然給總管添麻煩了。」她其實並沒有想通為什麼穆長順會幫自己回絕了麗嬪。只嘆如今人在屋檐下,自然是別人說什麼,自己做什麼。
「總管說得是,的確是我疏忽了。既然如今灩然在我手下辦事,她的禮儀也是我的臉面,今日忙完了常務,我定要好好再給她正正規矩。」靜瀾接過穆長順的話繼續往下說了下去。
看到兩人心照不宣的樣子,薛灩然心里更是忐忑。自己現在處在後宮西北處的小角落里,一應大事消息都不靈通。現在與前世的情況已經隱隱開始有了分岔,那她今後該如何行事,基本也沒有參照了。
這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靜瀾帶著薛灩然在穆長順處待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除了談了些關于麗嬪的話題,便是日常的事務匯報。
薛灩然當然知道有自己在場,他們也不會說什麼要緊的大事。她來承文館三天,除卻頭一天跟著金蟾姑姑學習宮規宮禮之外,別的任何時候都沒有人對她說一句重話,可所有人都對她如此客氣,也讓她知道這些人根本沒把她當自己人看待。
也對,他們應該是在等信號。
到底新晉的薛貴人會不會照應著她薛灩然?
一連幾天,承文館里的人都忐忑地期待那個能決定薛灩然的未來的信號。可惜後宮里一直靜水無波,誰都沒有成為皇帝的心頭之好。
再此期間,薛明嘉不再是一枝獨秀的新人了,皇帝已經去了榮貴人處,又到了陳寶林處,但依然會去她的繪春閣坐一坐。
只是昨天正好是柔婕妤禁足十日截止的時候,皇帝很給她面子,據說下午的時候在鳳鸞宮待了兩三個時辰,期間焚香撫琴,頗有情趣。晚上又應了秦貴嬪的品酒之邀宿在了永福宮,那更是風流快活。
這樣雨露均沾,在後宮之中心里堵得慌的大概只有麗嬪梁麓。司制房早有小道消息傳出來,說是景仁宮這幾天里已經重新要了三套茶具,可見麗嬪火氣有多旺。
關于麗嬪的流言傳到承文館的時候,正是一個晴朗清和的下午。清水衙門不會天天都緊鑼密鼓,忙完了日常的事物,靜瀾便領著手下的三個宮女在茶水間里邊喝茶邊聊天。
「麗嬪娘娘最近傳喚了我兩次都沒有如願,靜瀾姑姑,你說我要是乖乖听話過去,她會不會一時手癢,把杯子也砸到我身上來?」
薛灩然這些日子里頗受她們照顧,又身居低位不願意給人留下清高孤傲的印象,便越發恭謹溫和,將自己心里的真實想法都隱藏了起來。此時她端著茶盞,佯裝氣憤地比劃了一下,這難得的俏皮樣子讓在場的其它幾人都笑聲連連。
靜瀾拿著手帕擦擦自己的嘴角,努力想要掩飾自己停不下的笑意,道︰「原本以為你是個老實的,哪知調侃起娘娘來,倒是膽大得很。」
「好姑姑,千萬別告訴總管,我也就敢在姐妹們面隨便說兩句。」薛灩然連忙擺手,裝腔作勢地給靜瀾行了個禮,自己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女官素雯前面就笑得直揉肚子,這會看她還在繼續演戲,就擠眉弄眼地招呼另一位女官素蕊︰「你看看,不愧是太後娘娘夸獎過的玲瓏妙語,以來就把我們兩個給比下去了。以後呀,靜瀾姑姑都要忘記我們了呢。」
她也學著薛灩然的樣子,語調夸張,還一度因為笑得太厲害而岔氣了一回,這等模樣,讓平常最正經的素蕊也忍不住了,連咳了好幾聲才不至于讓自己笑得太出格。
靜瀾看著手下的三個姑娘氣氛融洽鬧作一團,心情相當愉快。不過介于這還是在承文館里,該遵守的規矩不能放松,她便清了清喉嚨,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灩然,雖說你身份特殊,但你我現在都在館里算是一家人,那我也不說兩家話了。」靜瀾轉頭看向薛灩然,說道︰「麗嬪娘娘要找你過去說話,明顯就不會給你好果子吃,這一點,早在薛貴人成為皇上新寵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了。」
薛灩然點頭︰「是,灩然明白。」
靜瀾又繼續說︰「在這承文館里,我和穆總管都接到上面打過的招呼。所以麗嬪找了你兩次,我們就幫你擋了兩次,好讓你有一個心理準備。可若是她執意要見你,你當然還是得去。而且,萬萬不能丟了我們承文館的臉。」
話說到這樣的份上,薛灩然如何能不明白情勢。她退後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禮,再次感謝靜瀾對自己的提點。
「灩然記得姑姑每一次的教誨,這會兒也等著面見麗嬪娘娘呢。」
靜瀾滿意地點點頭,一旁的素雯插嘴道︰「麗嬪娘娘最是雷聲大雨點小的人物,你要是真的見到她,千萬別怕。」
怎麼會怕呢?
前世里,麗嬪梁麓就是第一個敗在她手里的人呀。
薛灩然沒有接話,只是揚起了嘴角。自己暫時還是有人罩著,即便是卑微的女官身份,也不是完全沒有底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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