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灩然已經感覺不到自己麻木的膝蓋和雙腿了,現在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著,用來思考到底應該怎麼回答韓靖雲拋出的這個問題。♀
韓靖雲明顯是對那三個人的表述都不滿意。不過想來也是,前世里他最恨的就是旁人替他做決定,告訴他怎樣做才更符合皇帝的身份。只是那時候他因為自己的確是借助了那些家族才得以登上皇位,早些年里就十分隱忍,直到後來才把這些壓抑的情緒爆發出來。
可現在,他就已經在這樣做了。
薛灩然忽然很想發脾氣和他對著干。這是前世里最後那一兩年她經常做的事情,但她在身份上今非昔比,現在說錯半句話也許都會喪命,所以只能表現得順從服帖。
她苦笑了一下,揚聲說︰「啟稟皇上,奴婢是承文館的二等侍書女官薛灩然,承蒙麗嬪娘娘抬舉,今日傳了奴婢來她跟前侍奉。《萬芳圖》是奴婢在藏書樓取的,也的確是奴婢沒有拿穩,才摔在地上的。」
這些基本都是大實話,可就因為太實在了,反而更突顯了其中的問題。
整個後宮里,麗嬪梁麓其實並沒有什麼權利使喚女官為她鞍前馬後,何況是去取這樣貴重的東西。這種事情遇到比她地位更高的人,誰都願意指出這個錯誤,而且這次撞見的可是皇帝和貴嬪秦佩蘅。
「朕怎麼看你有些眼熟?」
韓靖雲見到眼前不卑不亢跪著的女子,就覺得似曾相識,听她開口說話後,這種熟悉的感覺更是明顯。可是一時半會之間並未想起她的身份。
薛灩然听他這樣說,覺得自己今天即將受到的責罰又會少了一分。
「奴婢……」她剛想再好好介紹一下自己,韓靖雲卻打斷了她的話。
「朕想起來了,之前正是在錦繡宮選秀的時候見過你,你應該是姓薛。」韓靖雲一邊恍然大悟地笑著,一邊朝薛明嘉說道︰「薛貴人,這女官是你姐姐吧?」
薛明嘉方才一直支支吾吾沒有將這個真相說出來,結果現在竟然讓韓靖雲自己先發現了,她心里實在有些急躁,不過她面上依然沒有顯出什麼,只是有點僵硬地站起身來,輕聲回答︰「正是……這位薛女官就是嬪妾的親姐姐。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還得皇上有所損失,姐姐也即將受罰,嬪妾心里實在是不好過。」
她這話一出,擺明了是要給薛灩然求情,一時間絳翠軒里氣氛微妙了起來。
秦佩蘅瞟了她一眼,芊芊玉指不小心敲到了紅木闌干,發出了一聲突兀的響聲。而梁麓更是快要繃不住臉上的表情,一雙眼楮幾乎噴出火來。
薛灩然前世就見慣了薛明嘉這副故作清純的樣子,不過現在這既然對自己有利,那麼必然要好好配合她一下。
「奴婢有罪,辜負了皇上欽點女官之名,摔壞了藏書閣的珍寶。秦貴嬪娘娘要責罰奴婢,奴婢不敢有怨言。但這些和貴人娘娘並沒有關系。」
前世她還是艷冠後宮的寵妃時,幾乎沒有嬌柔示弱的時候。但這不能說明她就不會惹人憐愛。現下她身著簡約樸素的女官服色,素面朝天,一張比薛明嘉更妖嬈漂亮的臉上,微微泛起一抹紅色,雙目乖巧地下垂著,鴉羽一般的睫毛有些顫顫巍巍,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了她的緊張和害怕。
韓靖雲靜靜地看著她,眉頭略略皺起。眼前這個女子莫名地用幾個神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在殿選時的那深不見底的眼神,還是先前他剛剛踏入絳翠軒里她的隱秘一笑,或者是現在她泫然欲泣又強作鎮定的模樣,都讓他記在的心里。
後宮里沒有簡單的人,這一點他當然知道。
但是眼前這個似乎更勝一籌,起碼目前為止,身旁的其它人的情緒已經逐漸被她撥亂了。
「現在在皇上面前知道害怕了,前面又是在做什麼呢?」
第一個破功的就是梁麓,她不顧禮儀規矩,尖聲插嘴。
「既然知道錯了,那本宮也從輕發落一些,拖下去打個二十大板吧。」
隨後,秦佩蘅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在這後宮里她雖是最得寵的,但薛明嘉的到來對她還是有一定的影響,而這個薛女官現在還什麼也不是就能讓她心里不痛快,那假以時日薛氏姐妹聯手,她的日子也會越來越難過的。
「皇上,嬪妾尚在閨中之時也曾師從名家學過裱畫修復,不如……」
薛明嘉伸出手來,想要抓住韓靖雲的衣袖,撒撒嬌,求求情,以表示自己孝悌姐妹,又多才多藝,可這回她的話依然被打斷了。
「朕還沒有問清楚事情的經過,愛妃們都著什麼急?」
韓靖雲調整了自己的坐姿,並沒有多加理會身邊三個妃妾,而是與跪在面前的薛灩然繼續說話︰「這里所有的畫卷都是你一人拿來的?」
「正是。」薛灩然道。
韓靖雲又問︰「為何不讓小太監端著?雖說宮廷女官俱是出類拔萃,但是在這些體力活上並不需要你能者多勞。」
薛灩然呼出一口氣,稍微將頭抬起了一些,口齒清楚道︰「麗嬪娘娘吩咐奴婢親自將畫卷送來,奴婢自當遵命。」
「喲……」秦佩蘅听到這話,連忙轉過頭去瞧瞧梁麓,只見她那副那急火攻心的模樣已經完全藏不住了,心里暗爽不已。「一個柔弱女子要搬那樣一疊東西走這麼遠的路,的確是辛苦了。薛貴人啊,麗嬪忘了這一茬,你怎麼也不多心疼一下你姐姐……」
這句話一下子把兩個人的錯處都給點的出來,原本氣氛就尷尬的絳翠軒里,形勢更緊張了一分。
韓靖雲抬手做了一個禁言的動作,語氣嚴肅道︰「愛妃莫急。」
秦佩蘅心里咯 一下,趕緊坐直了不再說話,心想自己今天果然不在狀態,就為了這點小事都能失了分寸,實在不應該。
「薛貴人剛才說她會裱裝字畫,你是她親姐妹,你可有學過?」韓靖雲繼續問道。
薛灩然點頭,如實回答︰「奴婢學過。而且這卷牡丹譜所用的仿綾紙花紋較為簡單,不似原稿那樣暗藏玄機,奴婢自己應該就能修復。」
原稿?
薛明嘉听到這兩個字,有些詫異。她稍微轉動了一下視線,發現薛灩然一臉認真,韓靖雲略有驚喜,兩人全然不覺得這是在開玩笑。
「你知道這是後人臨摹的?」韓靖雲問。
「是。前朝秦川所繪《萬芳圖》一共九卷,曾因連年戰亂有三卷遺失或損毀,這副牡丹譜就是其中之一。奴婢曾經听先生說過,原稿的《萬芳圖》在裝裱時用的綾紙上也有暗紋的同類花卉,于是才真正巧奪天工價值連城,但如今這副的暗紋僅是普通如意祥雲,想必它正是秦川的徒弟的臨摹之作。」薛灩然從容答道。
她記得,《萬芳圖》中牡丹譜是遺失的畫卷之一,幾年後會有人讓它重現天日,所以這幅畫的價值其實並沒有其他人定義的那般高。不過在現在的情況下說出這番話,還是頗為冒險的。
「是了,這的確是秦川的關門弟子仁清先生臨摹的仿作。」韓靖雲肯定了她的說法。他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拿起了那幅畫,漫不經心道︰「藏書樓的邱太監如今心也大了,知道畫不是原作,便在保養上有所怠慢,以至于系帶磨損老舊,導致畫卷最後出現損壞。朕這回必然不能輕饒了他。」
秦佩蘅瞬間就領悟了他這話中的含義,這分明是要給這薛女官減輕罪名了。
梁麓和薛明嘉也有些不是滋味,都怪薛灩然生得狐媚,又能說會道,這麼快就拉攏了皇帝的心。
韓靖雲懶得管這三個妃妾在編排他什麼,他所不悅的是她們妄想替他做主。身為皇帝的自己還在這絳翠軒里,她們不管不顧就要拿一幅畫和一個女官作伐子互相擠兌,膽子也太大!
「今日借閱牡丹譜一事,麗嬪行事偏頗,薛貴人也未能及時提醒……所以你們過一會都去坤平宮找皇後請罪吧。」他緩緩說道︰「而女官薛氏,失手摔壞御藏珍品,也應當去慎刑司領罰。剛才秦貴嬪提議二十大板似乎多了些,念在你是初犯,就減半為十板子吧。養傷一日,後天去藏書閣,參與畫卷修復。」
「奴婢多謝皇上。」話音剛落,薛灩然就施施然叩首謝恩。
在場的其它幾人一時間都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內容。
梁麓和薛明嘉竟然也要受到責罰,還是親自向皇後領罪?要知道皇後那種冰冰冷冷說一不二的作風,知道剛才這些事情絕不會讓她們好過。用刑是不至于的,可是駁了她們的臉面這樣的事情,絕對逃不掉。
秦佩蘅藏在袖中緊握的雙手隱隱有些汗濕。她剛剛說的一些話不乏僭越之詞,如今連妃位都沒有的自己竟然想給掌管後宮的皇後出主意,若是追究起來,也是一樣得問責受罰的。也許稍後自己也得去一趟坤平宮了……
即使心中有千萬個不願意和不甘心,梁麓與薛明嘉兩人也只得應諾認錯。
韓靖雲又示意隨侍太監陳寶祿去藏書閣傳話,並讓其它宮女太監將絳翠軒重新整理。這些片刻之間就已經完成,可誰都再也沒有心情賞景品畫,享受春日了。
薛灩然在兩個二等太監的押送之下前往主管後宮刑罰的慎刑司,心情倒是不算太差。慎刑司的負責人早已知道御花園傳來的消息,于是干淨利落地安排好了一切,坐等她上門。
她站在院落的門口,揚聲說道︰「尚宮局下屬承文館二等侍書女官薛灩然,前來領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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