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艷自小跟在鏡玄身邊,慣常在藥草堆里打滾,醫書之中玩耍,生長所在便是個至尊的醫學巔峰之地。
且鏡玄疼她,自小不離身,有時因些疑難雜癥跟太上長老或隱世耆老們探討,也不避著無艷,那時候無艷尚小,卻能安安靜靜坐在旁邊,听眾人說些極為高深難懂的話,自始至終都不哭不鬧,反而听得入迷一般。
等無艷慢慢長大些,便又時常在殿內走動,跟慈航殿的高階弟子廝混熟悉,這些弟子們起初當她是個孩童,不以為意,仍自顧自探討醫理,研習醫術,練習針法之類,卻不料無艷每每便在旁邊,或听或看,大有裨益。
每日听弟子們說醫論道,詳解雜難,無艷耳聞目睹,海納百川,兼收並蓄,再加上她本就聰明絕頂,很會融會貫通,自己又無別的愛好,每日除了看書便是采藥,因此年紀雖小,卻極為博學有見識,偶爾跟葉蹈海等幾人辯論起來,也毫不遜色,鏡玄曾私下對自己的大弟子葉蹈海說︰除了行醫的經驗少些,無艷已經算是頂尖醫者
彼時葉蹈海正也因一事困擾,便問鏡玄︰「師父,小師妹跟著典默他們練習針法……」
典默那一輩的弟子,正是跟何靖是同輩的,所謂的「練習針法」,卻不是對著虛空看著經脈圖練習而已,而是在貨真價實的人體上。
慈航殿雖是醫學聖地,鏡玄自己也是個不拘一格之人,並不在乎尋常世俗眼光,可是弟子要成手,只是紙上談兵是不成的。
當時慈航殿有個規矩,若是山下有人來求醫,條件是不收診金,但這人若是被醫好的話,必須得有他的親屬或者他本人留在山上半月,供弟子們「施針」。
因為參與施針的弟子們多半都已事先練得極為熟練,因此這留下之人絕不會有性命之虞,只會有些許皮肉之苦,倘若有個萬一,也有山上的高等弟子在,及時施救,不至于出什麼問題。
但是鏡玄默許無艷練習醫術研究醫書,卻特別叮囑過不許她去在真人身上施針,最多只是讓她在旁邊看而已。
無艷求鏡玄不成,私底下便跟葉蹈海說起,想讓大師兄為自己說幾句話,因此葉蹈海便趁機提及。
當時鏡玄沉默片刻,才道︰「無艷現在的造詣已經非同等閑,若是再進一步……且她心地仁慈,若是別人有求她必會答應,將來對她而言,反而不妙。且我私心想來,也不願她太過沉醉醫道……」
葉蹈海似懂非懂,只看到鏡玄眉宇間有一抹淡淡憂慮之色,因此也並未再問此事。
一直到無艷下山,她自覺並未親自給人看過病,因此處處小心,除非是非出手不可的病癥,不然的話絕不敢動手,生怕一失手,便成終身遺憾。
可是沒想到,陰差陽錯,反而給她解開了許多連葉蹈海等人都會覺得棘手的病癥。
自遇上薛逢,無艷便想該如何為他醫治,早推敲設想過幾種法子。
看著一動不動的薛逢,無艷深吸一口氣,此刻在她眼中,薛逢已不再是一個認得的朋友,不是那個曾別有用心騙她入宮的「壞人」,也不是那個曾肯為了她冒險賭命的「好人」,只是一個需要救治的病人,而她要讓他「起死回生」。
雖然要薛逢保持清醒,但無艷卻怕他因為太疼而自行掙扎起來,于是便先施針,讓他上身不能動。
旋即用銀針,以極快的速度遍刺他周身奇經八脈,經絡受刺,自然敏感而活躍,讓薛逢感覺越發敏銳,無艷又拔銀針,自腰開始,動作放慢,動作間,不時查看薛逢反應。
薛逢一直無感,一動不動,就仿佛長針所刺的另有其人,漸漸地薛逢腰側跟大腿兩側都落了針,他卻仍無反應。
尉遲鎮在牆角,忍不住無聲無息上前一步,卻見無艷的手落在薛逢膝頭,尉遲鎮瞧出她所刺的正是膝蓋上的「環跳」穴,若是正常人被刺此處,必然會跳起來不可,然而薛逢卻仍是不動。
尉遲鎮雖是外行,卻也瞧出不對。無艷停了手,看了會兒薛逢的腿跟腰上行針,手指輕舒,往下在他的足三里跟三陰交上一撫,又拈了銀針。
尉遲鎮不知不覺又前行一步,全神貫注看著,瞧那銀針緩緩沒入足三里,忽然之間,薛逢的肌肉仿佛一抖,只只是極細微的一動,稍不留神便會忽略。
但這一動,卻是無艷等待已久的。
無艷臉色一變,看向薛逢,卻見他茫然地睜開眼楮,仿佛見了什麼稀奇古怪之事。
無艷略一躊躇,並不把足三里處的銀針拔下,繼續往下,另取銀針,便刺他三陰交上。
剎那間,薛逢的腳微微地抖了起來,而薛逢仿佛察覺什麼,試圖抬頭來看,無艷道︰「遇之,別動。」
尉遲鎮見此情形,心中微微喜悅,薛逢雙腿不能動,也全無知覺,自不知疼痛,如今被無艷行針刺激,竟然抖動起來,可見醫治有效。
尉遲鎮不由為無艷高興,然而看無艷面上卻並沒多少歡喜之色,她皺著眉看著薛逢的腿,將銀針緩緩推入,薛逢的腳抖了會兒,終于也歸于安靜。
無艷咬了咬唇,雙手握拳,忽然道︰「大人,你幫我把遇之扶起來,讓他坐著。」
尉遲鎮听她有吩咐,精神一振,便道︰「好!」一步上前來,此刻無艷將薛逢大腿跟腰間的銀針取出,大腿以下的銀針卻仍刺著穴道。
尉遲鎮靠前,探臂將薛逢雙肩一握,輕輕地便將他扶起,無艷道︰「衣裳除去。」尉遲鎮順勢把薛逢敞開的上衣除掉,無艷道︰「大人,你扶著遇之,千萬不要動。」
尉遲鎮答應,薛逢抬眸,正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臉,不由地復又閉眼。
無艷繞到薛逢身後,卻不動。尉遲鎮看向她,忽地吃了一驚,卻見無艷左右手各捏了一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目光在薛逢腰間徘徊。
尉遲鎮之前只看過無艷右手持針,此刻見狀有異,有心詢問,卻也知自己不宜出聲,于是只看。
無艷端量了會兒,果真探手出去,左右手的銀針幾乎是同時,落在薛逢腰背的兩處穴道上。
尉遲鎮認得那是「腎俞」跟「命門」兩穴,正是脊背上的兩處要穴,若是此兩處任何一處受傷,此人都會半身癱軟,單針刺入就已經很凶險了,何況雙針。
尉遲鎮屏住呼吸,這剎那間,那兩枚銀針已經同時刺入穴道!
就在銀針沒入之時,薛逢忽地悶哼了聲,同時身子一顫!尉遲鎮心中一凜,忙緊緊握住他的雙肩。
無艷雙手齊動,銀針越來越深,薛逢的牙咯咯作響起來。
尉遲鎮不知他是因為疼亦或是其他,只是提著心,目光轉動,從薛逢背上掃過,忽然又是一驚,卻見薛逢腿上,那本來在膝蓋環跳穴上刺著的一枚銀針,仿佛被人用手指彈動一般,不住簌簌發抖!
尉遲鎮忍不住,終于低低喚道︰「丫頭……環跳上……」
無艷早就看見,道︰「大人,你幫我個忙。」
尉遲鎮道︰「什麼?」
無艷道︰「待會兒我說動手的時候,你幫我,把遇之左右腿環跳上那兩枚銀針同時往內按下半寸。」
尉遲鎮拿刀拿劍乃是好手,拿這樣頭發般細的銀針卻還是頭一遭,何況還得同時按落,還得是半寸……可此刻沒有他猶豫退縮的時間,尉遲鎮心中掂量,硬著頭皮道︰「好。」
無艷點點頭,手上捻動銀針,再度往內,卻听薛逢喉嚨里發出一聲悶叫,汗自脖子上滲出來,渾身繃緊,抖個不休,然而雙腿卻仍不動,只有環跳上的兩枚銀針,顫巍巍地搖的越發厲害。
無艷抬眸看向尉遲鎮,道︰「大人,動手吧。」
尉遲鎮聞言,將薛逢一放,探手過去,指月復分別壓住那兩枚銀針,往下按落,他是武學行家,不動則已,一動便有八、九分把握,而就在尉遲鎮動手之時,無艷將那兩枚銀針同時往內,差點兒盡數推入。
就在四枚銀針催動剎那,薛逢「啊」地大叫一聲!薛逢那劍僕本站在旁邊,見尉遲鎮放開薛逢之時,正要上前扶住他,然而正當他靠近床邊之時,薛逢伸手死死按住床褥,同時雙腿猛地僵直往前一伸!那原本無力的腳趾,竟也有繃緊之勢。
無艷見狀,便道︰「好啦,大人松手!」尉遲鎮忙松開手,無艷將薛逢腎俞跟命門上的兩枚銀針拔出,頃刻間,原本被尉遲鎮按下的環跳上的兩枚針彈了彈,仿佛要跳起似的,針尾微微搖晃,慢慢地又歸于平靜。
那劍僕見狀,便未踫薛逢,薛逢手撐床板,身子微微搖晃,雙眼瞪著自己的腿,透出驚愕之色。
無艷伸手將他肩頭抱住,薛逢的身子仍在細細顫抖,胸口起伏不定。
尉遲鎮拿不定如何,捏了把汗,低聲問道︰「丫頭,好了麼?」
無艷把薛逢腿上的銀針一一拔出,道︰「還得再看看,大人,勞駕你把遇之抱到里側房內的浴桶里去。」
尉遲鎮抄了件長袍,把薛逢一裹。無艷已經先一步到了里屋,見浴桶里熱氣騰騰,她便湊過去,抄起一把水聞了聞。
此刻尉遲鎮抱了薛逢過來,只嗅的極濃重的藥氣撲鼻,低頭看那浴桶里的水,竟也是濃濃茶色。
無艷一點頭,尉遲鎮輕輕將薛逢放入水中,讓他靠在浴桶邊兒上坐穩了才放開手。
薛逢身子盡數沒入水中,水汽中雙眸微張,眼神極為茫然,仿佛不知所措的嬰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