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艷自跟尉遲鎮認得,便對他的為人很是欽敬,以至于不知不覺傾心于他,自然無法容忍有人當面斥罵貶低尉遲鎮,听孫錦堂左一句右一句罵個不停,無艷哪里能忍得了。
無艷自小在山上長大,全然不知什麼權貴威嚴,之前連進宮見皇帝都視為平常,對孫錦堂,自然也不客氣,她又哪里知道,這關外關內,普天之下,沒有人敢這樣跟老將軍說話。
尉遲鎮當然知道不對,急忙替無艷請罪︰「老將軍恕罪,無艷只是無心之語,並無冒犯之意。」
孫錦堂橫眉冷眼,盯著無艷悶聲不吭地往前走了幾步,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也敢在老夫面前高聲放肆!尉遲鎮,你跟這種粗野無知的丫頭廝混一起,可見老夫並沒有罵錯!」
孫錦堂之前很是瞧不起尉遲鎮,甚至出言譏諷侮辱,尉遲鎮卻毫無怒意,然而听他如此說無艷,卻不由皺了皺眉︰「老將軍,無艷從小與世隔絕,雖然有些不通世事,不懂什麼繁文縟節,但也只真性情罷了。」
孫錦堂沒想到尉遲鎮竟會為無艷辯解,有些愕然之余,緊鎖雙眉看向他,眼中透出厭惡之意,道︰「呸!之前還以為你是堂堂大丈夫,鎮守山西總也有幾分威名,不料竟也是個沉溺之輩,算是老夫看走了眼!」
尉遲鎮听他復又罵了起來,卻只不卑不亢道︰「不管是之前還是現在,尉遲鎮始終只是尉遲鎮,不值得夸耀,也不至于不堪。」
孫錦堂見他竟不示弱,大怒︰「混賬東西……」
無艷在旁,听著尉遲鎮出言維護自己,正覺高興,見孫錦堂不依不饒,破口大罵,無艷又氣又是無奈,便道︰「唉!你不要再發火啦,你的臉色已經很不好,再這樣亂叫亂嚷只會越發頭疼!」
孫錦堂一愣,竟沒再繼續罵下去。
尉遲鎮拉住無艷,趁機道︰「老將軍,我只是路過,至于彭鉞,他跟我有舊日情誼,不好就裝作不認得的,是我不該拉他喝酒,害他誤事……如果論罪,也是該記在尉遲鎮身上。」
他們說話的這功夫,那邊彭鉞跟一干軍官都怔怔地看著,此刻天越黑了,風沙也越大,隱隱听到風卷起塵沙發出嗚嗚怪叫的聲音。
無艷把蒙面的巾子系的緊了些,又往尉遲鎮身邊靠了靠,也跟著說︰「對啦,你干嗎要打彭大人,他明明是你的兵,你因為鎮哥哥而打你手下的人,豈不是很傻?」
孫錦堂眉頭又是一皺,尉遲鎮忙對無艷低低道︰「星華,別做聲。」
孫錦堂眼神閃爍不定,忽地月兌口問道︰「你叫她什麼?」
尉遲鎮一愣︰「老將軍……何意?」
孫錦堂又看無艷一眼,幽暗的燈籠光芒下,只見到面巾紙上一雙璨然如星的眼楮,孫錦堂愣了愣神兒,面上原本的凌厲跟盛怒之意竟極快淡去。
無艷看看孫錦堂,又看尉遲鎮,想說什麼,卻又因尉遲鎮的吩咐而忍住。
孫錦堂卻不再看兩人,他默默地轉身,掃了一眼轅門之下的那一堆人,原本負責責打彭鉞的士兵本來偷偷地停了手,見狀,卻又怕惹怒了孫錦堂,忙又舉起棍子來作勢預打。
彭鉞亦緊閉雙眼,準備接受臀上痛擊,忽地卻听蒼老的聲音道︰「夠了!真要把人打死麼!」
眾人大為意外,連同尉遲鎮在內,都看向孫錦堂,卻見孫大將軍冷冷道︰「備馬,回大營。」說罷,他竟不再入雞鳴驛營房,只是往外而去,幾名隨身的侍衛軍官見狀,趕緊跟上。
彭鉞呆呆地看了會兒,還不肯相信自己居然就給如此輕饒了,眼看孫錦堂的身影要沒入黑暗,他急忙從凳子上翻身起來,大聲叫道︰「多謝老爺子開恩!」
孫錦堂卻頭也不回,充耳不聞般,翻身上馬,大喝一聲,馬蹄聲如驚雷般極快遠去。
尉遲鎮亦沉默恭送,只是不知為何,就在方才孫錦堂轉身之時,給尉遲鎮一種很奇異之感……同方才初次相見時候那樣威風凜凜……大不相同的感覺。
無艷靠在尉遲鎮身邊兒,眼看孫錦堂離去,不由喃喃道︰「這樣大的風沙,他還要走夜路……豈不是很危險……」
尉遲鎮抱住無艷的肩,他心中對孫錦堂忽然息怒離開的事很是不解,听到無艷低語,便道︰「怎麼了,你方才還當面兒對老將軍不客氣來著,這會兒卻又為他擔心了麼?」
無艷嘆了口氣,抬頭看向尉遲鎮︰「他的身體好像很不好……」
尉遲鎮心頭猛地一跳,凝視無艷雙眸,正要問話,那邊彭鉞卻被人扶著,一瘸一拐地走過來。
尉遲鎮忙低頭在無艷耳畔道︰「乖,別說話。」
無艷不明所以,悶悶地應了聲。
正好彭鉞來到跟前,嘆道︰「大哥,我服了你,你跟老爺子說了什麼?竟說服他竟饒了我?」
尉遲鎮道︰「大概不是我的緣故,是老將軍本來就是想嚇唬嚇唬你罷了……何況罪不在你,你也只是被我連累,老將軍還是很能分清是非曲直的。」
彭鉞吁出一口氣,道︰「方才差點嚇死了我,以為小命不保了……對了,這兒風沙大,咱們進屋說話吧。」
尉遲鎮笑了笑,陪著他一塊兒往內而行,問道︰「從這里到大營,要多遠?路可好走?」
彭鉞道︰「到玉門關的話,也要十五里,晚上風沙這樣大,總要走一個時辰才能回去……所以我沒想到老爺子居然會這個時候來到雞鳴驛,弄得我措手不及。」
尉遲鎮道︰「老將軍回去路上可安全麼?」
彭鉞道︰「說起來老爺子就是這個性子,性起了就如風一樣,神鬼皆怕,雖然路不太好走,但也阻不住他老人家來去,且還有侍衛呢。」
說話間,便進了里頭,彭鉞轉身要落座,**沾著凳子,頓時又跳起來,嘴里嘶嘶叫痛。
是夜,便歇息營中,第二日清早,尉遲鎮便跟無艷來向彭鉞辭行。
彭鉞有心挽留,但也知道兩人有事在身,于是親自送他們出了七八里地,眼見前頭隱隱地都能看到玉關城牆了,才帶兵回去。
尉遲鎮同無艷兩人直奔玉關而去,此刻將進八月,塞外此處,早晚都冷如冬日,中午卻又因日光太烈,讓人炎熱無比,氣候十分詭異,有時候連續幾日刮怪風,甚至會飄下雪來。
幸好今日天色不錯,可見湛藍晴空跟遠處山巒輪廓。尉遲鎮卻擔心自己不熟這塞外氣候,萬一變了天,起了風沙,很容易迷路,因此跟彭鉞分別後,尉遲鎮打馬急行,不敢耽擱分毫,不多時便到了玉關城外。
此刻城門已開,也有來往客商出入其中,因是關外要塞,守門的士兵須不時盤查過關通牒,尉遲鎮到了跟前,把彭鉞給的令牌出示給小兵看,小兵肅然起敬,順利放行。
尉遲鎮跟無艷入了城,便翻身下馬,邊走邊看。
這玉關原本是荒涼之地,孫錦堂自年少時候便來駐扎,那時候才不過三兩個士兵,一座荒城,逐漸地卻成了如今這般規模,大小竟不輸尉遲鎮駐守的太原,尉遲鎮細看,他是行家,自然也懂,見這城牆內外各處的軍事工事井井有條,士兵們機警干練,而來往的百姓跟客商們亦源源不斷,行人神態閑散,物品也算豐富,這一切,自然多半是因孫錦堂這幾十年來的鎮守。
無艷見這樣的塞上風光,很是喜歡,又因天晴沒有風沙,她便將面巾扯下,拉著尉遲鎮四處觀看。
尉遲鎮見她興高采烈,他自也放松,樂得陪著她亂逛,見有什麼新奇好玩兒之物,便給她買了,有什麼噴香新鮮的吃食,便也買來給她吃。
兩人進城後,轉了半個時辰,無艷已經吃的嘴角流油,眼楮也看了個飽,卻還興致勃勃絲毫也不覺得累,尉遲鎮卻怕她腿腳會受不了,便拉著她去投棧。
尉遲鎮照舊要兩間房,店東笑眯眯道︰「客官,因這兩日是盂蘭盆會,來來往往的客商甚多……只剩下一間房了,你們是兩位?住一間倒也使得。」
尉遲鎮有些為難,無艷道︰「盂蘭盆會是什麼?怪不得外面好些人。」
店東見她生得十分美貌,但因此處是關外要塞,客棧里見多形形□□的客人,因此倒也不怎麼大驚小怪,掌櫃便道︰「本來是例行的祭祀,為了這麼多年來戰死沙場的將士們舉辦水6道場,畢竟這麼多年,也多虧了他們才能保住天下太平……漸漸地便成了盛大節日,關內塞外的客人們都會來此交易,什麼珠寶啊牛羊啊絲綢啦,什麼都有。」
無艷听得津津有味,尉遲鎮卻咳嗽一聲,對她道︰「這里只有一間房了,我們再去別家看看。」
店掌櫃听見,便道︰「客官,別家都不用問了,再晚一點,連客棧都沒了,去年這個時候,我們這兒都沒房間了,好些客人都睡在街上呢。」
無艷大驚︰「街上也可以睡?」
店掌櫃見她瞪圓雙眼,骨碌碌很是可愛,他也樂得多嘴,正要解釋,卻見外頭有幾個身背背囊的客人進來,一人道︰「已經走了兩家了,再沒有房的話,我可受不住了。」
另一個便來問掌櫃道︰「掌櫃的,可有房間?」
店掌櫃遲疑著看尉遲鎮︰「客官……」
尉遲鎮當機立斷道︰「我們住了。」
店掌櫃眉開眼笑,對那兩個客人道︰「抱歉,沒有房間了。」那兩人甚是失望,嘀嘀咕咕地出門去了。
尉遲鎮心中嘆息,心想晚上大不了便依舊打地鋪罷了,卻听無艷仍追著掌櫃的問︰「街頭怎麼睡?晚上不是很冷麼?」
尉遲鎮跟無艷進了房內,尉遲鎮便將所帶所買之物妥善安置,無艷見此地無床,卻是夯實的土炕,十分欣喜,便爬了上去,躺在炕上,攤開手腳,十分舒服。
尉遲鎮放置好東西,回頭見她全然放松之態,忍不住笑笑,模模茶壺還是熱的,便倒了杯茶遞了過去。
無艷吃了口茶,便又滿足地嘆了口氣,在炕上滾來滾去,尉遲鎮啼笑皆非,道︰「走了一個時辰,不累麼?」
無艷模模肚子凸出的地方,苦惱說道︰「不累,就是有些吃撐了。」
尉遲鎮差點笑出聲來,無艷抬頭,道︰「听說晚上還有好玩兒的,待會我們出去看好麼?」
尉遲鎮倒了杯茶慢慢喝了口︰「總算是到了地方,便隨你就是了。」
無艷又舒了口氣︰「我喜歡這里,沒有那麼多人盯著我看。」
尉遲鎮听了上半句,正覺得好奇,听到後面一句,卻又忍俊不禁,看著無艷抱著被子的恬靜安樂模樣,尉遲鎮忽地想到一件事︰「星華……」
無艷「嗯」了聲,卻閉著眼楮不動,尉遲鎮道︰「我有件事不明白,昨日,你為什麼說老將軍的身子不好?還說他會頭疼?我看老將軍的反應,倒好象是被你說對了似的。」
無艷睜開眼楮︰「啊……是這個,雖然當時有些看不清,但是我見他沖你大叫的時候,額角青筋暴漲,而且他的手指……會不自覺地彈動,這可不是個好的征兆。」
尉遲鎮心頭發緊︰「是什麼意思?」
無艷遲疑著,道︰「他一定有頭疼之癥,但手指那樣彈動的話……我怕……」無艷皺著眉,想不到合適的形容,隔了會兒,才說道︰「是了,就好像是一根弦,若是繃得太緊,就會……」
尉遲鎮駭然︰「竟會那樣嚴重?」
無艷听出他有些懼意,便道︰「也不一定,我沒有仔細看,或許……是我看錯啦。」
尉遲鎮心中七上八下,垂眸想了片刻,便道︰「星華,這些話,你千萬別跟其他人說,知道嗎?」
無艷眨了眨眼︰「好啊,為什麼?」
尉遲鎮道︰「孫老將軍……這一身干系甚大,總之,他不能出事,或者說,不能傳出他出事的這些消息,尤其是在還不確定的時候。」
無艷點頭︰「好啊,我听你的,誰也不說。」
尉遲鎮看著無艷認真之態,不由地展顏一笑,然而他心里卻仍有些慌慌地,仿佛哪里覺得不安生,想到昨晚孫錦堂的反應,除了因無艷說中他的病痛之外,仿佛還因為……尉遲鎮又喝了口茶,勉強壓下心底的念頭。
兩人歇息片刻,無艷便又纏著尉遲鎮陪她出門玩耍,尉遲鎮見她興致甚高,自然陪同,何況根據鏡玄所說,叫無艷來玉關……那便是已經到了地頭,多轉轉倒也是好的。
兩人從城南轉到城北,無艷終于有些累了,尉遲鎮見她略帶疲累之態,便忍不住故意逗她︰「你現在玩得累了,晚上怎麼辦?」
無艷生怕他不許,忙道︰「我晚上也要玩。」
尉遲鎮大笑︰「你這小傻瓜,留神貪玩,累壞了身子。」
無艷哼了兩聲,嘟起嘴來,彎下腰去揉自己的腳。
尉遲鎮搖搖頭,將她拉起來︰「真的累了麼?你過來,我背著你。」
無艷呆道︰「這怎麼好?」
尉遲鎮笑道︰「這又有什麼不好?」
無艷問︰「你不累麼?」
尉遲鎮道︰「你忘了我也是行軍打仗的人麼?這點兒路怕什麼,平常穿著鎧甲帶著兵器,加起來大概都比你重了。」無艷被他說的心動,她又惦記著晚上要出來玩耍,當下索性就爬上尉遲鎮的背,尉遲鎮身形高大,輕輕快快地背起無艷,又往前走。
無艷趴在尉遲鎮背上,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心中甜蜜之極,如同開了一朵歡喜的花兒,時而趴在他身上做假寐狀,時而抬頭看街頭風物,快活無比。
幸好玉關南來北往的奇人異事多,兩人如此,倒也並不格外惹人矚目。
尉遲鎮見轉了這半天,想無艷必然也餓了,便有心找吃飯的地方,如此轉悠了片刻,忽地听到有個聲音驚駭叫道︰「小姐!」
尉遲鎮一愣,順著聲音來的方向看去,卻見在自己身側不遠處,站著個身材矮胖的婦人,大概四五十歲,雙眼直勾勾地,正盯著他……背上的無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