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辰仰頭,看向自己住的房子,她那個陽台此時綠意盎然、花團錦簇,和鄰居封閉嚴實、或者堆滿雜物的陽台完全不同。
她窩在家中趕了幾天工,完成了手頭必須最先交的工作,去廣告公司交差以後,找家餐館叫了個海帶排骨湯和一份米飯作為午餐,吃完後再去超市買了一些宅在家里必備的食品,懶洋洋走回家,這才發現,今天不大尋常。
本來悶熱陰沉的下午,宿舍區沒多少人在外面晃。但現在到處聚集了三三兩兩的鄰居,正在指點牆上新張貼的拆遷通知書,同時議論紛紛。
這處居民區處于鬧市黃金地段,建築老舊,幾年前就被列入規劃紅線,傳出拆遷的風聲,也陸續見過測量人員拿著儀器設備做測繪,但都不了了之。不少人仍抱著同樣心理,但有消息靈通人士已經開始略帶點神秘地發布獨家消息了︰「據說深圳那邊的一個大集團拿下這片地作購物廣場和寫字樓,這次是來真的了。」接下來自然是相互打听拆遷補償、安置去向之類。
辛辰對這些並沒什麼興趣,那天她說不記得自己在這住了多久,話一出口,就不免有些自嘲,因為時間其實很清晰,她從出生就住這里,到現在整整25年了。
這里是辛辰祖父母的宿舍,兩位老人先後去世後,辛開明不顧妻子的反對,放棄了繼承權,同時要求他弟弟辛開宇也放棄,將房子寫到辛辰名下︰「如果你做生意賺到錢,自然還能給你女兒更多,但這房子先寫到你女兒名下,算是給她一個最基本的東西,也省你一賠錢,弄得你女兒連存身的地方都沒有。」
辛開宇知道大哥不信任自己,點頭同意,一同去辦理了手續。
才12歲的辛辰從此成了有產者,雖然只是兩居室的老舊宿舍。她當時對這個舉動完全沒有概念,可是後來她理解了大伯的一片苦心,不能不感激他。
每當辛笛對辛辰說起喜歡她的爸爸辛開宇,她就有矛盾的感覺,當然,她是愛她爸爸的,那樣快樂、不給女兒壓力的父親,從小到大甚至沒對她發過怒,盡力嬌慣她的小脾氣,她怎麼會不愛。
然而辛開宇同時也是一個讓他自己生活得快樂且沒有壓力的男人。他會安排女兒在附近小餐館掛帳,等他月底統一來結,因為他根本不會做飯也沒這個時間;他會很晚回家,完全不像其他家長那樣輔導功課、檢查作業;就算不出差,他有時也會夜不歸家,只打電話囑咐她睡覺關好門窗;他半夜會接一個電話就匆匆出去,而打電話的不問可知是女人。♀
他曾經帶女人回家過,盡管那漂亮阿姨一來就整理房間打掃衛生並開始做飯,表現得十分賢淑。但辛辰並不覺得房間整潔了,餐桌上有熱騰騰的飯菜算是一個家庭秩序正常靛現。從小到大,有太多女人呵哄過她,給她織毛衣、織帽子、做好吃的,而一旦和她爸爸分了手,她們就消失了。
她理所當然地並不喜歡這新來的一個,吃完飯就不客氣地跟她說︰「你怎麼還不回家?」
漂亮阿姨不免尷尬,辛開宇表現得無所謂,只笑著讓女兒趕緊回房間做作業。可是辛辰沒這麼好打發,她當著兩個人的面打電話給她大伯辛開明。小孩子在某些方面有最準確的直覺,她知道大媽算不上喜歡自己,而大伯則疼自己不下于疼辛笛。
辛開宇一向縱容辛辰的小性子,听她對著電話跟大伯撒嬌說爸爸又帶陌生阿姨回來了,晚上也不肯走,妨礙她做作業。他並不發火,只苦笑一下,模下女兒的頭︰「乖寶貝,別鬧了,我送阿姨回家好了。」
辛開宇送走女友回來時,辛開明也趕過來了,正檢查辛辰的作業,果然看到他就冷下臉來,將他好一通教訓。
辛開明抱著萬一的指望,先問弟弟是不是準備好好戀愛成家︰「要是這樣,我不反對你帶她回來,跟小辰慢慢熟悉培養感情,以後好相處,可是也得自重,不能隨便留宿。」
弟弟搖頭,照例地笑︰「我只打算好好戀愛。成家?現在沒想過,我也不打算給辰子找個後媽。」
辛開明要不被這個回答惹怒就怪了︰「那你就不要把張三李四全往家里領,小辰才13歲,女孩子心智發育得早,你以為讓你女兒這麼早接觸你的風流史就是對她好嗎?還不如給她找個安份女人當後媽來得妥當。」
辛開宇並不打算和他古板的大哥對著干,而且承認他的話有一定道理︰「行了大哥,我答應你,以後再不領人回家了,可以了吧。」
他說到做到,的確再沒領女人回來過。這個家就維持著沒有女主人的狀態,辛辰對母親沒概念,也沒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空白。♀
事實上,辛辰覺得自己的生活根本說不上有任何缺憾。
如果沒有遇到路非,她會一直這麼認為。
那是因為你從來沒試過擁有,辛辰苦澀地告訴自己。只要不曾擁有過,就可以假裝自己並不需要那些,包括母親,包括愛。
可是在她14歲時,這些東西潮水般洶涌而來,根本沒問她是否需要;然後又呼嘯而去,留下她仍然在這個老舊的宿舍區生活著,仿佛退潮後空落的沙灘,天地寂寂,只余她一個人四顧茫茫。
「雄你的花了嗎,辛辰?」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問話的是對面樓住的呂師傅,他大概五十多歲,性格和善開朗,一直住這,算是看著辛辰長大的。
辛辰笑了︰「我種的好多是草本植物,只能活到秋季,不用雄,其他的搬家也可以送人。呂師傅,您的鴿子怎麼辦?」
呂師傅幾十年如一日地愛好養信鴿,鄰居不勝其擾的很多,趕上**和禽流感時,還被勒令自行處理過。不過他並不氣餒,總是將鴿子裝箱運去鄉下,等風頭一過,就照舊轉移回來。
辛辰以前也痛恨早上被鴿子的「咕咕」聲吵醒,不能睡懶覺。可是後來,她慢慢接受了這種聲音的存在,工作之余,時常坐在自家陽台上看呂師傅訓練信鴿飛翔,既舒緩視力疲勞,也放松心神。
呂師傅呵呵一笑︰「我正好搬去郊區住,空氣新鮮,地方開闊,好好多養點能參賽的寶貝。拆了好拆了好,我早盼著這一天了。」
辛辰笑著點頭,拎了東西上樓,打開空調,室內溫度很快涼爽宜人,她躺倒在貴妃榻上,突然不想工作了。
「我也該離開這里了。」
辛辰不是第一次起這個念頭,然而那天對著路非,卻是她第一次直接說出來,這句話再度回響在耳畔,竟然帶著點失真的回音,不大像她自己的聲音了。
那麼去哪里呢?
辛笛大學畢業後,曾一度非常想去沿海服裝產業發達的地方工作,她跑去外地實習,那家赫赫有名的服裝公司對她的設計作品與求學期間取得的獎項印象深刻,已經有意與她簽訂工作合同。可是她母親李馨患有風濕性心髒病,這樣的慢性病在那個響突然急性發作了一回,她父親是一個機關的領導,工作忙碌,實在j□j乏術。她只能返回本地照顧,然後帶著點惆悵,向索美投遞了簡歷,被順利錄用,一直做到今天。
雖然她的發展在同學中算得上不錯,但她一直羨慕堂妹無牽無掛可以自主支配自己的人生︰「辰子,你可以想去哪就去哪,比我自由多了。」
辛辰笑而不答,當然,理論上的確如此。辛開宇在她讀高三那年就開始在昆明做生意,已經半定居于那邊了,只偶爾回來。唯一希望她留下來的只有大伯,理由也只是一個女孩子最好別出去闖蕩吃苦。
所有人都認為從大學時開始喜歡旅行、徒步的辛辰會去外地工作,畢業那年,她甚至說了準備去大都市試下工作機會,辛開明也攔不住她。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她出去轉了大半個月,卻悄悄回來了。
李馨撇嘴,斷定她是找不到工作只好灰溜溜回家,辛開明則說︰「怎麼瘦得這麼厲害,沒事沒事,畢業了再說,我來想辦法。」
被大伯叫到家里吃飯的辛辰並不解釋,也不說什麼,消瘦的面孔上掛著一個幾乎固定住的淺笑。
辛辰從大伯家回來,打開自己家門,看著蕭條冷落的家,突然頭一次問自己︰我在這已經住了多久,我還會在這住多久?
以後這個問題時常盤旋在她腦海里,可是她不僅住了下來,還在賺了一點錢後,裝修了房子,並開始種花,那個勁頭倒讓她大伯點頭贊許。辛開明一向信奉「有恆產者有恆心」,覺得這孩子總算沒接他那個不安定的弟弟的遺傳,此舉也算是定下心來了。
只有辛辰自己知道,她做這一切,不過是哄自己住得安然一點罷了,這個屋子留下了太多回憶,不做徹底的裝修和改變,她沒法住下去。
辛辰趕手頭的工作,連續熬了幾天夜,她躺在貴妃榻上,迷迷糊糊睡著,做著紛亂的夢,手機響起,她下意識接听,是一個客戶交代設計稿的一個細節修改,她隨口答應著,請他發一份郵件備份,客戶只當她是細心,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仍在半夢半醒之間,根本什麼也沒听進去。
將手機調到靜音,她繼續睡,直到門鈴聲再度將她吵醒,一聲聲門鈴由遙遠模糊漸漸變成清晰,鍥而不舍地響著,她卻完全不能動彈,只覺得呼吸困難,全身癱軟,失卻了對身體的控制能力。
辛辰不是頭一次踫到這種情形,還專門為此咨詢過醫生,此時並不驚慌,只努力集中意識,等呼吸平穩下來,先挪動自己的手臂,慢慢恢復了活動能力,再緩緩下床,走到門邊,透過貓眼看外面,路非正站在門口,臉色凝重,手正再度按向門鈴。
她打開門︰「什麼事?」
「怎麼這麼久不開門,也不接電話?」
「睡著了沒听到。」她簡單地說,側身讓他進來,將電腦桌前的轉椅推給他,自己坐回到貴妃榻上,隨手拿起手機,上面有好幾個電話,她將陌生來電通通刪掉,然後一一回復著熟悉的號碼,
「已經完成了,對,明天拿去給你看,嗯,好的,好,再見。」,
「我都說過了,我不可能把她修成章子怡,她們兩個唯一的共同之處是性別,如果想PS成明星臉,不用找我,你們自己就能做。」停一會,她不耐煩地笑︰「好吧,就這樣,你自己跟她解釋。」
辛辰剛放下手機,路非卻拿出自己的手機撥號,手機在她掌中無聲閃爍起來,是個陌生號碼,他看著她︰「把我的號碼存起來,別再當陌生來電刪了。」
辛辰遲疑一下,按他的話做了,然後抬頭,笑著說︰「還有什麼事嗎?我還有一個活要趕著做完。」
「你這幾天是不是熬夜了?」
「沒有,一般十二點前肯定睡了。」
她的口氣若無其事,路非上下看她︰「剛才又夢魘了嗎?」
辛辰笑容一僵,她知道,再怎麼裝沒事也是枉然。她怎麼可能忘記,她從14歲起第一次經歷了這個夢魘,以後就時不時會出現這樣俗稱「鬼壓身」的情形。而面前這人,曾經親眼看到過她被夢魘纏繞,在驚悸中掙扎。他曾經抱緊她,輕輕安慰呵哄,後來還帶她去看醫生,確定這種情形的原因。
當然,有了科學的解釋,其實並不可怕,只是一種睡眠癱瘓癥,突然驚醒時,大腦的一部分神經中樞已經醒了,但是支配肌肉的神經中樞還沒完全醒來,所以雖然有不舒服的感覺,卻動彈不得,可以算是一種正常的生理現象,和鬼怪無關,對身體健康也不會有什麼不良影響。
她開始定期戶外徒步、按時作息後,睡眠癱瘓癥發生得比較少了,就算踫上,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是靜靜等它過去。可是今天,面對他深邃鎮定的眼楮,她卻只覺得頭一次在徹底醒來以後,卻失去了行動的能力,似乎再度陷入了關于昔日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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