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路非獨坐在位于市中心29樓的辦公室想到那個吻時,辛辰收好了棋子,讓自己的記憶停在了同樣的地方。
那是兩人回憶里最溫馨的日子。辛辰清楚知道,那些日子並不只對她一個人有意義,就算是後來去了美國念書、見識了更廣闊天地的路非,一樣也是珍惜那段相處的,不然不會到了現在,仍用溫柔的目光注視她。
正是有過如此純淨幸福的時光,辛辰才原諒並放任自己偶爾沉浸過往。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辛辰將國際象棋放入衣櫥角落。她並不打算沉溺在回憶之中不自拔。然而少女時代的她,仿佛充滿了生活的力量和勇氣,也擁有著愛。她只同意自己在沒有力氣繼續時,向回憶找一點溫暖,向過去借一點力量。
辛辰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打開電腦,把從戴維凡那拿回來的畫冊原始圖片打開,開始一張張修輪廓、修皮膚,這當然不是普通愛好者下個軟件工具自己美化照片那麼簡單,不過也是件說來玄妙、其實算得上熟練工種的工作。
她從做自由職業者開始,就常年給幾個小婚紗攝影公司處理照片,報酬說不上很好,不過來源穩定,而且早已經做得熟極而流,根本不費力氣。到後來,大的婚紗攝影機構也開始不定期找她。
但是廣告畫冊比一般攝影人像處理要求更高一些。她一點點加層,調整透明度,磨去痘痘、痣和細小的斑點,修出接近真實的細膩皮膚紋理。做這些的時候,她根本不用動腦子,所以完全能理解影樓那孩子PS得興起,把人家的肚臍眼給PS掉的笑話。
正專注工作時,另一部筆記本電腦響起了QQ消息提示音。她裝QQ只是為了工作往來方便,平時總是掛著,但很少與人閑聊,點開一看,卻是她的網友Bruce,他現在正在美國加州大學柏克利分校讀書。三年前,兩人曾在那次差點讓她送命的秦嶺徒步中結伴同行,後來成了好友,時不時會在QQ上交換彼此在不同地方徒步的心得。
「合歡,在嗎?」
合歡是她的網名,她在QQ和徒步論壇上都用這名字,當然有人不懷好意地說這名字容易讓人起聯想,她只聳聳肩,並不理會。她喜歡的是那種生長在辛笛院子里高大的喬木,羽狀葉子到了夜里就悄然閉合,每年六、七月滿樹絲絲縷縷的紅白兩色的花盛放得惆悵如夢,那個似有若無的清香始終飄在她關于本地響的聯想和記憶里。
而15歲隨家人移居加拿大,18歲去美國上大學的Bruce也解釋過他的名字︰「我姓林,老外听BruceLin和BruceLee差不多,多威風。」
「我在,你是睡得太晚還是起得太早。怎麼這個時間上線?」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Bruce比她小3歲,為了證明自己中文沒有丟,喜歡講些現成用濫了的對白
「我在工作,待會再聊。」
「哎等等,抽時間給海外游子一點同胞愛好不好,問一下我現在在干嘛。」
「還用問,你在閑得發慌。」
「我現在跟你在一個城市,下午剛到,合歡,我想見見你。」
辛辰一怔,兩人坐在秦嶺太白山上閑聊,Bruce的確跟她說起過,15歲之前他就生活在本市,還一一列舉了他曾經居住的街道、就讀的中學、經常打電動游戲的商場和吃牛肉面的小館子,證明他所言不虛。後來他也提起,他打算在合適的時候回來探親,並探訪她這個曾同生共死過的「難友」。
「我今天已經出了一次門了,對于宅女來說,一天出兩次門很過份。」她開玩笑地打著字,「明天提早預約吧,先說好想吃什麼,我請客。」
「去你的,就今天,我被親戚喂得快撐掛掉了,什麼也不吃,晚上我們去喝酒。我們早說好了,要找個地方痛快喝一場的,你不許賴。」
辛辰想,今天出去喝酒放松一下,倒也不是一個壞主意,不然到了夜深人靜,回憶恐怕會不受控制地轉化成夢魘,她答應下來,和Bruce約好了時間地點。
非周末的晚上,本地這個著名慢搖吧里面人多得讓Bruce瞠目,人聲鼎沸,再加上熱辣強勁的音樂,耳膜都有震動感,他們好容易在吧台邊高腳凳找到位置坐下,叫了啤酒喝著。
辛辰不經意一轉頭,看到了她的前男友馮以安,正和一個女孩子坐在不遠的桌上喝酒,而那女孩盡管畫了濃妝,也看得出來和上次馮以安特意介紹給她的不是同一人。她馬上移開視線,並不打算跟他打招呼,但他一下看到了她,起身往她這邊走過來,神情冷冷地說︰「小辰,不給我介紹一下嗎?」
她只能做最簡單的介紹︰「馮以安,Bruce。」
Bruce起身,友好地伸出手,馮以安並不看他,敷衍地握了一下,轉身似乎要走開了,突然停住,湊近辛辰耳邊,略帶嘲諷地說︰「這麼說,找到新人陪你打發寂寞了。」
他們上次踫面,他介紹新女友給她認識,還十分客氣,她不理解他現在的不友好表現,只能斷定他喝多了,將身子避開,不理會這個挑釁。Bruce伸手護住辛辰,同時問︰「有什麼事嗎?」
好在馮以安並沒有出格的舉動,狠狠看了她一眼,走開了。Bruce見辛辰神色不豫,說︰「這份鬧騰,我呼吸窘迫,心髒有點吃不消了,我們出去吧。」她馬上點頭同意了。
站在外面,Bruce做絕處逢生狀,大口呼吸新鮮空氣︰「我真是從海外來的土人,受不了這份吵。」
辛辰訕笑︰「不是吧,我這老人家也沒事。」
「可憐我這個書呆子,以前待在溫哥華,家里管得嚴,只在Homeparty里見識過中學生趁大人不在這麼瘋狂,成年可以買酒後,大家能瘋倒都不瘋了,喜歡安靜點。」
他今年22歲,穿著白色V領T恤加工裝褲,頭發有型地零亂著,身材高大英俊的面孔帶著調皮的笑意,哪里有一絲書呆氣。
辛辰不經常泡吧,但每次出來,都並不介意那份吵鬧,反而覺得如此喧嘩,正適合一幫各懷心事的人喝酒玩到盡興,根本不必動腦筋與人對答。現在看看時間還早,想了想︰「要不去另一家,藍色天空,據說是老外開的,情調不錯,在本地的外國人去的很多,好象比這邊稍微安靜點。」
「你別拿我當外國人,而且我天天看老外好不好,沒興趣回來還看他們。」
「哎,你很難伺候啊,少爺。這樣吧,去我堂姐朋友開的酒吧,叫Forever,那邊是純喝酒領的地方,不過很少你這樣的低齡人士去就是了。」
「不許歧視我的年齡,合歡,我只小你兩歲多一點罷了。」Bruce抓住她的手凝視她,現出一個低回不已的表情,有板有眼地說,「自從你拒絕我以後,我就日漸滄桑憔悴,年華不再了。那些消逝了的歲月仿佛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
「求求你,不要再看王家衛的電影了。」辛辰抽回手,不客氣地做嘔吐狀。
Bruce大笑︰「為什麼?香蕉人黃皮白心不識中文是沒辦法,一般懂中文的小妹妹很吃這一套的。」
「因為我不當小妹很多年了。」
Bruce笑不可抑︰「前幾年剛到溫哥華,真想國內的一切,逢中國電影上映我媽就要帶我和妹妹去看,你一說小妹,我就想起某個搞笑的電影了。」
辛辰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也禁不住大笑了,Bruce贊賞地看著她︰「我對你說過不止一次吧,不行,今天得再說一次,你真美。」
辛辰穿著姜黃色真絲無袖上衣,黑色鉛筆褲加金色涼鞋,腰間系了一條大大的彩色三角圍巾,猶如一個短裙,因為去酒吧,化了稍微明艷的妝,帶亮粉的眼影,的唇彩,整個人顯得奪目耀眼。在別人夸她外貌時,她從來是坦然的,笑著說︰「謝謝。」
兩個酒吧隔得不算遠,他們決定步行過去。這一帶租界老房子很多,Bruce學的建築設計,看得十分仔細︰「我常上那個徒步論壇的攝影版,現場看和別人拍攝的感覺果然不一樣,以前在這邊的時候年齡太小,沒感受,胳要找個白天來好好看看。」
站到門口掛著並不張揚的霓虹招牌、由兩層樓老房子改建的Forever酒吧門前,Bruce再度感嘆︰「這個心思動得太巧妙了,老房子這樣利用起來,和周圍氣氛真合拍。」
進了小小酒吧,里面放著爵士樂,果然都是年齡稍大的人對著放了燭杯的小桌子在安靜地喝酒領。兩人順有點陡的舊式木制樓梯走上去,樓上空間比較大,人並不多。他們坐到角落窗子邊一個台位,點了酒,天南海北地閑扯著。
「這邊老板也愛戶外運動吧。」Bruce看著四壁張貼的大幅越野車、攀岩和風景照片。
「對,老板阿風也混我們那論壇,不過他喜歡的是登山攀岩之類的極限運動,看不上溫和的徒步。可惜今天他不在,他有時會唱歌,非常好听,你學著點,比那些用濫了膽詞有效多了。」
Bruce笑︰「你總是打擊我。合歡,真羨慕你這次去西藏的行程,你同伴貼的那些照片太棒了。可是都沒你的照片,你也從來不發主帖。每次你們出行,我從頭找到尾,只看到你們幾個的一張合影,你架個大墨鏡,露了一丁點小臉,完全解不了我的相思之苦。」
「是看風景又不是看人。」辛辰和他認識三年,知道他順口胡說習慣了,完全不在意,「我出去一向只拿了個卡片機,實在沒力氣象他們一樣單反、鏡頭加三角架全副武裝,拍的東西拿出不手,當然不用發。」
「去年響,我和同學去了趟德國,沿萊茵河做了半個月徒步,感覺很好,再有機會,我還想去奧地利也走走。你有興趣一塊去嗎?」
提到奧地利,辛辰有一瞬間走神。11年前的那個響,一個陌生女人站到她面前,自稱是她母親,說她當天就要離開,然後去奧地利定居,再不回來。
她當然不打算滿足那女人認親然後沒有遺憾地離開的願望。後來路非告訴她,那女人留下了一個寫了地址的信封,只要辛辰願意,隨時可以和她取得聯系。
辛辰沒有那個意願,可是每每听到奧地利這個國名,都有點異樣感覺。
她們是完全意義上的陌生人,對彼此沒有印象。然而她對那個女人的話幾乎沒有絲毫懷疑,哪怕她不曾說過她的生日和身體特征。那種聯系是奇妙的,她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曾在那個月復中待了九個月;那個相遇以後,她曾對著鏡子仔細審視自己,找著和那個女人的相似之處。
但這並不能讓她生出天然的親近感,她對母親沒有向往,談不上愛也談不上恨,生活中她接觸得最多的母親是辛笛的媽媽李馨,很遺憾她們也不曾親近過。
可能那女人只在出生的那一天仔細地看過她,記住了她足心的痣,帶著不知道什麼樣的心情,懊悔年少黃還是害怕茫茫未來,然後任由這個才從體內分娩出來的小嬰兒被抱走。在她即將去國離鄉時,卻又起了莫名的牽念。
辛辰始終不能想象和她對坐交談的場景,她覺得那實在荒謬。更不要說,正是從見到那個女人的那天晚上起,她開始做困在黑暗樓道找不到家,或者在看不到盡頭的路上沒有方向疲憊行走的夢魘。
「嗨,你走神了。」Bruce在她眼前晃動手指,「對著一個男人這樣走神很殘忍,在想什麼?」
辛辰抱歉地一笑,正要說話,卻只見樓梯那一先一後走上兩人,她想今天大概是流年不利,居然到哪都能踫到熟面孔,頓時有點後悔心血來潮到這個酒吧來了。兩個人她都認識,前面是辛笛,而後面那人是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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