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以安邁步走向敞開著的大門,卻只見門外靠樓梯扶手筆直立著一個人影,他坦然而立,完全不介意別人推測他在那里站了多久。馮以安停住腳步,適應一下外面的黑暗,只見面前男人穿著淺灰色條紋襯衫,個子修長,清俊的面孔上表情肅穆,看得出來,不是上次在酒吧中巧遇的那個開朗英俊的大男孩。
兩個男人眼神相撞,他沒一點兒躲閃,馮以安有一點了然,回頭看看辛辰︰「我太高估自己了,居然以為你關手機躲到一個空蕩蕩的房子里來只是為了避開我。祝你好運。」他繞開那男人,揚長而去。
辛辰踱幾步,走到正對大門的位置,歪頭看著門外的路非,笑了︰「上午你還拉我,我以為你不會屑于听別人對話呢。不知道你來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可是我好象也警告過你,偷听總能听到讓自己不自在的資料。」
路非走進屋內︰「抱歉,我沒及時走開。」
他下午給辛辰打電話,她手機關了機,到了晚上,也沒回辛笛家。他對她會去哪里毫無線索,幾乎是本能地開車到了老宿舍。這邊看上去比以前更為雜亂,然而五樓她的窗口卻透出了光亮。
他以為自己應該松一口氣,可是想到這個一直的孩子,現在擺出刀槍不入波瀾不驚的姿態面對一切,卻到底要回到一個廢棄的房子中來獨自消化心事了,他的心隱隱作痛,猶豫一下,決定還是上去看看,哪怕做她不歡迎的打擾,也不能任由她一個人難過。
辛辰家的門敞開著,一個男人的聲音清晰傳了出來。他的教養提醒他應該走開,然而他卻做了完全相反的事。
路非這麼坦白承認旁听了她與馮以安的對話,她倒無可奈何了︰「听也听完了,你請回吧。」
「太晚了,這里不夠安全,我送你回去。」
「也不知怎麼的,我似乎突然成了香餑餑,前男友一個個找上來。謝謝你們的好意,很能滿足我的虛榮心,可是太密集,讓我應接不暇,我實在有點消受不起,還是不要了。」
她含笑調侃,聲音平和,將話中帶的刺掩飾得若隱若現。路非深深地看向她,兩個人只隔了幾步距離,彼此都能清晰看到對方的臉,落在各自眼內的是熟悉的面孔、復雜難言的表情。
她不記得曾多少次這樣看著他。在她的眼楮中,他曾凝視她,帶著明明白白蛋戀;他曾含著微笑,眼中是盛得滿滿的溫柔;他曾那麼痛苦和無奈,視線仿佛織成網,不舍地將她纏繞;他也曾將目光從她身上一掃而過,如同路人。而現在,他的眼神中全是深切的痛惜。
辛辰承受不起這個目光的密度與重量,她突然沒有了尖刻嘲弄的力氣,疲憊地說︰「路非,如果你剛才听得足夠多,那你應該知道,不管是誰,我都不會任由他在我生活里進進出出。你這樣放段看牢我,不顧全你的風度听我的隱私,擺出和我糾纏下去的姿態,有什麼意義?」
「從前我的確放不下我的身段,我一直顧全我的風度,這兩點讓我就算愛著你,也是一個自私的男人,在失去你七年時間後,我怎麼可能還去保留矜持的姿態。可是小辰,請放心,我不會違背你的意願糾纏你,不會拿你不喜歡的問題和要求來煩你。」
辛辰笑了,左頰邊那個酒窩隱現一下隨即消失︰「那好,我可是真累了,走吧。」
辛辰返身去關上陽台門,拎起擱在地上的背包,關了燈,反手鎖上門,路非在前,她在後,下了一層樓,她才意識到,她置身于黑暗中,竟然沒有依著每次出門時的本能反應拿出手電筒,只緊緊跟著前面一個筆直的背影。
她猛然停住腳步,正要模向自己的包,路非回過頭,伸手過來,穩定而準確地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干燥溫暖,她往回一縮,他握得更緊,輕輕一帶,兩人變成並行,樓道狹窄,到轉角處,不時有堆放的雜物絆到走在外側的路非身上,他的步幅始終不變。
出了單元門,他才松開手,走到自己的車前,替她打開車門。她坐上去,開了手機,打辛笛的電話︰「笛子,大媽現在怎麼樣?」
「還好,醫生會診了,心髒的情況比較穩定,也排除了美尼爾綜合癥,再觀察幾天,應該就可以出院了。哎,你讓路非帶過來的雞湯很好喝。」
辛辰嘿嘿一笑︰「我明天帶鴿子湯過來,你讓大媽好好休息,今天趕時間,沒來得及進去看她,對不起。」
放下手機,辛辰靠在椅背上,並不說話,路非也不做聲,他專注開車,眼角余光掃過那個微側向窗外的面孔。從他這個角度,只看得到她綰著的頭發略為松散,一只精巧的耳朵在發絲間半掩半露,眼楮半合,嘴唇緊抿,帶著掩飾不住的倦態。
車子開進院內,路非熄火,辛辰解開安全帶,說︰「謝謝,再見。」伸手打開了車門。
「小辰,如果你需要一個安靜獨處的地方……」
辛辰的手留在半開的車門上,回過頭對他搖頭︰「不,路非,我就住在這邊,直到我去昆明。沒人有資格要求所有人的喜歡,我不會做讓大伯和笛子不解的事情,他們對我的好,已經遠遠抵消大媽的那點不喜歡了。」她並不踩越野車門下丹板,敏捷地直接跳下車,回手關上車門,走了進去。
路非回到別墅,路是正在臥室整理好行李,這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她準備第二天回深圳。路非坐到靠窗的小沙發上,伸展雙腿看姐姐忙碌著。
「路非,你取消婚約的事算是暫時跟爸媽交代過去了,以後有什麼打算?工作馬上就要交接完畢了,你不會是想什麼也不做,專心去追回辛辰吧。」
「我和豐華集團的徐董事長約談過幾次了,她的先生王豐這幾年一直在做投資公司,但業務始終集中在為省內地產企業融資一塊,他們有意發展資產管理和風險投資業務,重點收購投資有潛力上市的公司股份,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可能我會去他的投資公司工作。」
路是略微沉吟,豐華集團與昊天前期有合作項目,只是那個項目由她的小叔子蘇哲負責,豐華集團董事長徐華英與她先生蘇杰是EMBA同學。她與王豐夫婦是點頭之交,並沒直接交道,但也大致知道,豐華實力雄厚,這夫婦二人在本地商界都有強悍之名,王豐數年前卷入一場官司,被判處了兩年緩刑後才從集團引退,開始隱身幕後操縱投資公司。
「你確定你能適應民營企業的行事作風嗎?雖然一樣是做風投,但操作手法肯定完全不同。」
「試試看吧。」路非淡淡地說,「既然打算在這里長住下來,一切都要接受適應。」
「可是我前兩天去市里開協調會,踫到了辛叔叔,听他說辛辰打算去昆明她父親那邊。你留在這里,算怎麼回事。」
「我倒是想陪她去昆明,不過估計她不會喜歡這提議,換我留下來等她好了。」
路是吃了一驚,將手里的一件外套丟到床上,走過去伸手模下他的額頭︰「路非啊路非,你覺得這樣有意義嗎?如果她確實覺得沒有你,生活一樣繼續,兩兩相忘不更好一些?」
路非伸手拿下姐姐的手︰「前提是能夠做到忘記。」
路是低頭看著他︰「你這個樣子,我可真不放心。」
「放心吧姐姐,我現在心境比過去幾個月都要平和得多,甚至可以說是幾年來最平靜的時候。」路非笑了,「別為我擔心,好好回深圳陪寶寶,不要把精力全放在工作上,你先是母親、太太,然後才是昊天的董事。」
路是也笑︰「一天在這個位置,就一天有丟不開的工作。我的確打算回去跟蘇杰好好談談,把這邊的項目接下來交給職業經理人負責。」
「姐夫肯定會贊成你的決定。」
「你倒像是個舊式男人了,路非,一心把女人趕回家庭才開心。」路是半開玩笑地說,「蘇家的媳婦可不好當,婆婆結婚後沒工作,一直侍奉老人相夫教子,操勞不下于職業女性。看過她的例子,我覺得有份工作可能更適合我,而且做到現在,就算我想撒手,蘇杰恐怕也不會答應。」
路非多少知道昊天內部架構,老爺子穩據董事長位置,短期並無退休之勢,蘇杰擔任集團總經理,蘇哲負責投資運營,路是掌管著開發部門,都是公司要害所在,蘇杰想推行的發展戰略如果失去弟弟、妻子的支持,並不見得能在董事會取得多數票。路是的婚事看上去完美無缺,但嫁入大家族承擔的責任顯然不是輕易可以推卸的。
「戀愛可能是兩個人的事,到了婚姻,就遠不止于此了,對我們來講,尤其是這樣。」路是重新去收拾著衣服,一邊說,「你還是要考慮父母對你選擇的接受程度。」
路非完全明白姐姐的意思,想到今天接連听到的兩場對話,他只為辛辰感到難過。可是她竟然始終保持著鎮定,沒有怒氣,沒有辯解,最多只是無可奈何。從什麼時候起,她變得如此寬容隨和?她是學會了設身處地,還是全不介意別人的看法?她在掩飾自己的情緒,還是根本已經沒有了情緒?
不管怎麼說,那個嬌憨任性的辛辰已經不見了。這個念頭再度浮上心頭,他只能仰頭靠在沙發上無聲地嘆息一聲。
路非回了房間,打開電腦,登陸辛辰常混的那個戶外論壇。從與林樂清在咖啡館見面那天起,他知道了辛辰的網名,開始在這里找她的足跡,並第一時間發現她發帖轉讓種的花,馬上注冊了ID跟了帖。
辛辰在論壇已經注冊了將近七年,卻只發了那一個主題帖,其余全部是跟帖,翻找起來並不難,但那些回帖大部分是只言片語,多半是︰「報名,一人。」或者復雜一點,附上自帶的裝備名細,極少表達一點感嘆。
回復字數稍多的是對別人上傳照片的評論︰「第17樓照片處理並不恰當,天空呈現出那樣的晚霞肯定會映襯出大地有相近的暖色調,為了追求視覺效果將下面調成冷色調,有違常識。」
再或者是︰「這一張照片角度很特別,但廣角沒運用好,右邊那株白樺樹有些變形。」
路非這一段時間的晚上,全花費在這個論壇上,他耐心地從辛辰回復的第一個帖子看起,漸漸串起了她的徒步經歷。
最初她只參加短距離縱山,後來慢慢加入野外宿營,假期有時會報名參加一些出行。他看到第一張有她的合照,續速度有些加快,看看時間,她那時應該剛讀大二,頭發剪得短短的,染成稍淺的亞麻色,下巴尖尖的面孔上有著張揚凌厲的美,在一群人中十分醒目。
網友徒步結束後,比較愛拍作怪的照片發上來留念,有身材健碩的男士手牽手跳四小天鵝;有一排人搭著前面人的肩頭一齊模仿齊格飛歌舞,齊齊扭頭,踢起大腿,指向鏡頭;也有美女秀高難度的瑜珈動作。
剛開始,這些照片里都少不了辛辰的倩影和笑容。但沒過多久,她似乎突然沒了興致,再不肯擺姿勢,只出現在別人抓拍的鏡頭里了。她的頭發稍稍留長了,恢復了本色。
辛辰將要升上大三的那個暑期,有人發帖,邀請大家同去福建霞浦,他似乎與辛辰相熟,點名問她為什麼不報名,辛辰回帖︰「暑假打算兼職工作,暫時還不想去海邊。」。df263d9962
路非久久看著這個回復,他當然清楚記得,辛辰曾說想在高考結束後去海邊,而他許願會帶她去。
不知道她後來是與誰一塊去看的大海?
讀到大三,辛辰加入了論壇一個探路小組,負責與另幾個人一道,先期探訪周邊適合徒步縱山的地區,評估行程難易、安全程度與所需裝備,再在適當的時間組織網友同行。
她很少缺席小組的活動,評論路線時語言十分簡明扼要。
有一個ID「長風幾萬里」逐漸與辛辰聯系在一起,有人發帖開玩笑歷數本論壇佳話,其中一條便是︰「祝賀長風正式成為合歡的護花使者。」下面一片起哄祝福,辛辰的回復也是玩笑性質的︰「誰是花誰護誰還不一定呢。」長風則大方地說︰「我的榮幸。」除此之外,他們很少在同一個帖子里露面,保持著低調作風,並沒提及感情或者秀恩愛的舉動。
他去翻看長風的資料,他來自西北,這麼說來,他就是得到過辛開明贊許的那個男孩子了。他發帖頗多,看得出文采極佳,且很有思想。
在一個樓建得極高蝶子里,大家談及參加徒步縱山的起因,幾乎論壇里所有的ID都做了回復,長風的回帖是︰「討厭鋼筋水泥的,行走在自然之中,樂山樂水,更能靜下心來思考生活的本質,求得心靈的平安。」
辛辰的回帖仍然很短︰「想知道不知名的道路通向哪里。」
路非的目光再次定格在這個回復上。他同樣記得少女時期辛辰曾對他說起過的噩夢內容︰有時她好象是跑在一條總也看不到盡頭,不知道通到哪里的路上;有時她好象在黑黑的樓道里轉來轉去,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家。
那麼噩夢仍然困擾著她,她用隨身攜帶的手電筒對付漆黑的樓道,用參加徒步來告訴自己道路總有盡頭和終點。
到了辛辰臨近畢業的那一年三月,她請假聲稱要缺席一段時間探路小路的活動,說近期打算去外地找工作,有熟人好奇地問她是不是打算與長風一塊去西北,她的回復只一個英文單詞︰NO。長風則保持沉默。
到了六月,長風發了主題帖,與這個城市告別,他寫得極為隱晦而文采斐然,既有鄉愁又有對未來的思索,還有對逝去時光的眷戀。論壇網友為之打動,紛紛回復,有人回憶一塊徒步的經歷,有人祝福他鵬程萬里,有人約定後會有期,有人含糊地好奇合歡的反應,輪到她保持沉默了。于是又有人唏噓感情的脆弱,長風的最後一個回復是︰「始終感激生命中曾有她的出現,不會因為最後的結果而後悔當初的相識。」
長風後來再沒出現在這個論壇里。
到了那年九月,辛辰才重新現身論壇,報名參加一個短途縱山,她從來沒提起過她的北京和秦嶺之行。
第二年,她去了甘南,第三年,她去了新疆;今年,她去了西藏。組織者發了長帖回顧行程、總結攻略,她都只略作了補充。合影中,她全戴了太陽鏡與帽子,沒有單獨的照片放出來。
這樣能尋找到什麼,路非並沒明確的概念。
他錯過了她七年之久,她的生活中出現過什麼,又消失過什麼?她曾是誰生命中的過客,誰又曾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印跡?這個論壇只記載著她的一部分經歷,不可能告訴他全部。可是他仍然耐心地翻著一張張舊帖,仔細看著那一張張照片,一個個與她有關蝶子。
正是這個細致的翻找過程,讓他在听到辛辰與馮以安的對話時,留在了原地。他不能抗拒任何一個多點了解辛辰的機會。
路非清楚知道,他正親自加深著自己的陷溺,沒一絲猶疑與後悔。
這篇小說不錯推薦先看到這里加收藏看完了發表些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