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是發現,從留學開始一直到現在,常年耽于路途,她對于不管什麼地方的機場都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國內的機場變化往往很大。某個機場突然之間會大興土木,隔一段時間去,司機問起去1號還是2號航站樓,她一時會有些茫然;某個機場本來老舊得有點兒時光停滯的感覺,再來卻只見舊貌換了新顏,曾經擠迫、擺放著工藝品和土特產的侯機室搖身一變,寬敞明亮,無可挑剔地現代化了,徜徉其間,她只覺得整齊劃一,沒了任何親切感。
國外機場相對感覺固定得很多,在某個機場,沒踫上行李丟失或者機場人員罷工,她會認為是幸運;在某個機場,哪怕安檢復雜到讓人誤機抓狂的程度,她也並不動容。
不管在哪里,听到航班因為各種原因延誤時,她不像其他旅客那樣著急、煩躁甚至動怒,只會安靜坐著,仿佛置身在陌生人中,遠離家庭的瑣事,不理會辦公室的案牘勞形,是難得屬于她個人的放松時間。
她努力回想這個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卻清晰記起結婚那年去蜜月旅行,在迪拜機場等候登機時,突然不可扼制地想抽煙,她跟丈夫蘇杰打個招呼,獨自穿行在裝飾著棕櫚樹的候機廳內,滿眼都是寬袍大袖的男士和遮擋嚴實的女士,走出幾百米找到一個吸煙室,進去才發現,里面沒有一個與自己同性別的人,她只能狼狽退出……
一轉眼,她的婚姻已經平穩度過了所謂七年之癢,她兼顧著家庭與事業,是眾人眼里的成功女性,然而趁著等待登機的間隙,坐在航站樓地下一層,開筆記本處理完郵件,揉著酸痛的後頸,她只有疲憊與倦怠。
手機響起,是五歲的女兒打來的,聲音軟軟地問她現在在哪里,什麼時候回家。她也放軟聲音與她對答著,認真報告著自己的行程︰「媽咪先去你舅舅工作的那個城市待兩天,處理完事情,再轉去北京開一個會,然後就可以回家陪寶寶了。」
放下手機,她微微惆悵,再度計劃回家以後與丈夫蘇杰商量,卸下一部分工作,可以多一點兒時間留在家里陪伴女兒。
「小是。」有個聲音在一側輕輕喚她,她詫異抬頭,站在她面前的是個高大的男人,穿著黑T恤,襯出健康靛形,雙肩包背在一側肩上,英挺的眉目間略有風霜之色,
路是不得不用手扶住膝頭的筆記本,穩住心神。
她曾回憶過他,每次都是在機場,孤身一人獨坐,只能等待一個或者準時或者延誤的航班的到來,這是個人無法操縱決定的時刻,帶著點听天由命的意味,似乎最能放縱心情。
她沒想到的是,他們與機場有如此不解之緣,在倫敦希思羅機場分手,又會在廣州白雲機場重逢。
「少昆——」她叫他的名字,然後靜默。
相互問候別來無恙嗎?相互探問接下來的行程嗎?
她通通覺得不合適,有萬語千言,哽在喉間,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尚少昆打破了沉默,看著她筆記本上屏保出現的梳著童花頭的小女孩微笑︰「你女兒嗎?長得很像你,真可愛。」
「她五歲了,小名叫寶寶。」
兩人再度靜默,同時記起,他也曾叫她寶寶。
女兒的小名是蘇杰取的,當時路是處于分娩後帝痛與虛弱之中,听他俯對那個的嬰兒叫寶寶,她的心被佔得滿滿的,沒有任何想法與異議。
到女兒慢慢長大,她才恍惚記起,曾有一個男人,小她四歲,卻在親昵的時刻叫她寶寶,帶著寵愛。
看著蘇杰與女兒坐在地板上搭著積木,她真切地意識到,她的青春歲月一去不回頭了。
(二)
路是25歲認識尚少昆,那時他才21歲。
他是個高大英俊的男孩子,衣著隨便,頭發剪得短短,舉止灑月兌,走起路來步幅很大,靜止時卻是一個懶洋洋的姿態,性格不羈,仿佛對于周遭世界保持著一個距離。
她的心在第一時間被擊中,體會到她以為永遠沒可能感知的悸動。她從小受著嚴格的家教,雖然有幾分耽于幻想,卻隱藏得極好,一直保持著淑女的儀態,沒有縱情任性,沒有大喜大悲,只在他面前,她不由自主流露出了孩子氣。
那是她生命里再也不會重來的三年。
他們第一次在一起,是尚少昆回國奔喪歸來以後。他叔叔突然英年早逝,他顯然受了很大打擊,意氣消沉,成天關在倫敦郊區的房子里不出來。
她並不擅長安慰人,只每天下班後去給他做飯,陪他喝酒,听他講那些平時他並不提及的往事。
他年少時相繼失去父母,由遠房堂叔收養,堂叔憐惜他,視同己出,比他略小得弟也同他關系很好。他在潛意識里早就視叔叔為父親了。
當他帶著醉意抱緊她,她能感知,那樣的需索並不算純粹的,可是她根本不想拒絕。
如果他想借著放縱身體放逐悲痛,她也想借著放任憐惜放縱身體。
他們成了並不被人看好的情侶。
穿著他的毛衣,袖子遮沒手背,被他半夜帶去喝啤酒;與他到倫敦治安不算好的一區探訪聲名狼藉的夜店;冒著嚴寒,陪他去看曼聯與利物浦隊的比賽,對規則一無所知,卻和全場人一起歡呼;開著二手車,在英國鄉村公路上疾馳。
沒有過去,沒有將來,沒有目標,沒有計劃……她頭一次那樣生活,享受的同時,卻矛盾著。
他有力的臂膀抱緊她,在她耳邊叫她寶寶時,四歲的年齡差距不是問題。然而隔開一點兒距離,續的感覺慢慢平復,她就不能不考慮以後的生活。父母一直傾向于讓她回國,她慢慢開始恨嫁,希望有一個更安定從容的生活,不管是在哪里︰有一個帶花園的房子,種上玫瑰和藥草,養一條狗;每天與丈夫吻別,各自去上班;時機成熟,生至少一個孩子;然後慢慢一起變老……
她認為自己不算貪心,可是這顯然不是尚少昆在他那個年齡想要的。
他的不羈並不只表現在行動上,而是一直有幾分叛逆,在國內大學念到一半,不理會任何勸告,棄學來了英國,沒有深造的打算,在一家華人開的公司工作,做的是小打小鬧的進出口中介業務,很多時候是在幫國內某些企業規避政策與稅制風險,在畢業于名校的她看來,實在算不上正經營生。業余時間,他天南地北闖蕩,愛的是呼朋喚友玩樂,並不熱衷于她更喜歡的在家里享受閱讀、听音樂與烹飪美食的樂趣。
路是能接受差異,並且認為個性差異也許是彼此吸引的關鍵。家境也不是她考慮的重點,她甚至想,只要兩人達成共識,大不了先在國外結婚,父母鞭長莫及,到後來還是會祝福她。
唯一的問題是,尚少昆根本沒有結婚的打算。
他更抗拒孩子,直言不想不征求小孩子意見,就把他們帶來這個動蕩不安全的世界。
看著愛生活、愛熱鬧、愛人群的他竟然有如此悲觀的一面,她不得不詫異,並試圖勸慰他︰「你不是第一代對世界和未來感到悲觀的人了,上個世紀從垮掉的一代到嬉皮士,全認為這世界沒什麼希望,遲早會完蛋。可你看大家還不是一樣繼續生活下來,而且只要不苛求,各自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樂趣。」
「我從來不苛求世界,所以不認為找樂子是困難的事,可是我對自己沒把握,我能讓我叔叔不對我過于失望就不錯了,恐怕沒法去負擔生孩子再陪他正確長大的責任。」
「你生活的目標就是不讓你叔叔失望嗎?」
「那是之一,」他略微思索,她滿心期待自己也能成為之一,然而他重新開口,說的卻是,「剛出來時,我還想混出一個樣子,不讓嬸嬸看扁我。可是這兩年成熟了,才發現自己實在幼稚。她其實沒看輕我,只是我們是兩類人,沒法讓彼此認同。」
她想,她到底有沒有在他心里佔據一席之地?兩個人已經如此親密,怎麼會不去計劃一個屬于他們的未來?這個男人真如他自己認為的那樣已經成熟了嗎?他和她是否也是兩類人,很難求得一個認同?
一段關系如果有了疑慮,就很難維持甜蜜。其間他們友好坦誠地交談,嘗試分開,準備退回去做好朋友。可是沒過多久,她發現這主意根本是個笑話,她外國同學和同事能輕易做到的事,對她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沒法安于做朋友,眼看別的女孩子跟他搭訕;徹底退出他的生活圈子,眼不見為淨,她又不舍。
她克制不了想和他在一起的︰如果好風度、好教養並不能讓一個人避免失戀帶來的痛,那麼向他屈服,也不是罪孽吧。
這樣的進退維谷之間,尚少昆再不,也覺察出了路是的掙扎。
終于有一天,路是看到了他跟另一個英國女孩子親熱談笑,旁若無人。他分明清楚看到了她眼里的痛,卻絲毫再不肯退讓,手仍然擱在那女孩子肩上。
路是知道,他拒絕了她,並且代她做了決定。
一瞬間,她也做出了決定——辭去工作回國,隔了一個大洋,分處不同的大陸,斷掉所有蛋戀與不舍。
尚少昆到希思羅機場送她。雖然這里號稱全歐洲最繁忙的機場,五號航運樓仍然算得上寧靜,難得那天天氣晴好,沒有薄霧影響飛機的起降。
一切按部就班地運行著,沒人理會一個女人是在此告別愛情還是奔向新生。
他陪她辦好行李的托運,動作有條不紊。她本來想留一個瀟灑的背影給他,再不糾結于心事,卻還是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少昆,你有沒有愛過我?」
他凝視她,有難得的溫和︰「我一直愛你,我只是沒辦法以你期待的方式愛你,對不起。」
她努力睜大眼楮忍住淚,告訴自己再可以揮手說再見了,嘴唇動了動,卻唯恐哽咽,只能匆匆向安檢走去,快要進去,又回過頭來。
他仍站在原處看著她。
只是看著而已。
她曾陪朋友租TVB的劇集看過,知道電視劇的橋段到了這種時刻,走的人哪怕過了安檢也會掙扎著跑出來,留下的那個人必然會定下一個航班追過去。
然而她清楚知道,他們不會這樣,他們只會相忘于江湖了。
(三)
「小是,你現在住哪一個城市?」
「我住深圳。你呢?」
「我還是滿世界跑,這幾年在巴西的時間比較多。不過,我在倫敦市區買了套公寓,算是我唯一的不動產。」
路是清楚記得,她當時向往帶花園的房子與帶田園氣息的生活,但為了上班方便,只能租住市區公寓;他那麼愛熱鬧,倒租住在郊區一套帶花園的房子里,卻又根本無心打理,還招來過鄰居投訴。她不禁啞然失笑︰「我以為你並不喜歡倫敦。」
「響的倫敦還是不錯的。」
談話一旦開始,到底要流于泛泛,從現況一直講到英國人無話可說時必講奠氣。兩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卻又無可奈何。
面對這個仍然英俊的男人,路是的心里卻沒有多少喜悅,百般滋味交集,真切意識到了流年偷換,時光無情,最清晰浮上來的竟是黯然。
尚少昆變換了一個站立的姿勢,路是一向,馬上收攝心神︰「趕時間嗎?」
他將手里的登機牌給她看,他要去的是與她目的地相鄰省份的省會城市,飛機起飛時間比她早半個小時,的確該進安檢了。
「其實我在那邊坐了一個多小時,又去書店翻了所有不算礙眼的書,從你身邊經過了一次,只在剛才听到你接電話的聲音才看到你,真是該死。」
「沒有對面不識已經很好了。」她微笑。白雲機場不算小,地下一層候機廳也很大,多少人來去匆匆沒有余暇旁顧,能為一個聲音駐足,也算是有緣,「畢竟我們很多年沒見,我也老了。」
「胡說,你一點沒老。」
她笑著領受了這個恭維,知道自己在36歲的年齡,保持著還算上佳的狀態,尚未露出頹勢。這算是一個竊竊的安慰嗎?她的笑里帶了點兒自嘲的意味。
「去登機吧。」
「我準備回國住一段時間,還沒買手機,把你的號碼給我。」
路是輕輕搖頭,終于她能清晰拒絕他一次了︰「不,少昆,如果有緣,我希望我們還能偶遇。可是打電話的話,大概你我都會不知道說什麼好。」
尚少昆也笑了︰「有道理。再見,小是。」
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走向自動扶梯,路是想,機場真是一個適合說再見的地方。
每個人在這里都只是稍事停留,來去匆匆。再惡劣奠氣,再嚴重的延誤,也不至于讓人生出會從此羈留不去的恐慌。
她看看手表,關上了筆記本,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手機再度響起,這次是她先生蘇杰打來,他簡要跟她講著他的行程安排︰「我後天過去北京跟你踫頭,會議由我去開,你可以騰出時間出席那個藝術展的開幕式。」
她略微驚奇︰「你怎麼知道我更想出席那個開幕式。」
蘇杰笑︰「你跟策展方商量開幕式的時候我在旁邊。對了,小是,寶寶讓我跟你說,她想你。」
路是到底沒有問蘇杰︰「那你呢?你想我嗎?」
雖然這個男人年長她七歲,她卻從來沒在他面前撒過嬌,流露出小女人情態。當然,第一次見面時,她就是將近29歲的成熟女子了,兩個理智的人決定婚姻,似乎都沒把情趣放在考慮的第一位。
她也恐懼過,甚至在婚禮前夕想偷偷一走了之。
可是一轉眼,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七年,有了可愛的寶寶,無論是事業上還是生活中,都算得上相處和諧的夫妻,如果他們之間沒來得及有愛與,那麼現在把他們聯系在一起的,也是更為牢固的東西。
她只從別人的閑聊中知道,蘇杰年輕時曾有浪子之名,但他的黃時光在某個時段結束,隨後收斂身心投入工作。
她並不去追問他為誰改變,因何改變。她想,每個人大概都得以不同的方式適應生活。
剛剛離去的尚少昆有了成熟沉郁的姿態,再不是與她相戀時那個落拓不羈的大男孩了。活在她記憶里的影像突然變得模糊,她竟然並不為重新見到他而雀躍,不為他再次消失在人海中而失落。
誰能說清重逢算不算一件好事,誰能面對曾經最親密的人以陌生面目出現在眼前。從這一點講,路是佩服她弟弟路非仍然敢于保留最後的孤勇,執著于少年心事,不惜一切,也要牢牢把握住那個變化大得驚人、完全不同于往昔的女孩子。
而她,寧可保留記憶。
路是提起筆記本包,踏上自動扶梯,隨著人流進安檢,走向登機口。
一個旅程之後還有另一個旅程,與無數人擦肩而過,也包括他。
謝謝生命中曾有彼此出現;
有一些相會,只是生命里的片段;
有一些記憶,是另一種相會的方式;
如果相忘,也是一種釋然,再無遺憾。
PS︰路是為《一路繁花相送》中男主角路非的姐姐,尚少昆為《我的名字,你的姓氏》中男主角尚修文的遠房堂兄。
「對了路非,你還保留著那個信封嗎?」辛辰現在正與林樂清在捷克旅行,每天例行會在差不多的時間打電話給路非,臨到快說再見了,她突然這樣問。
路非當然知道辛辰說的是什麼,那個寫有辛辰母親地址的信封已經被他收藏了12年之久。
「當然留著,怎麼突然想起這個?」
辛辰沉默一下,笑了︰「也許是因為捷克與奧地利緊鄰,也許,」她的聲音從手機听筒中低低傳來,「是因為那天你對我說的話。」
她同意與路非重新開始,但仍然堅持留在北京工作。她的理由很簡單︰「工作做得還算順手,總得有頭有尾做一段時間。我再這麼甩手一走了之,真是在哪都沒信用了。」
路非承認她說得有理,但同時清楚,這至少不是她不願意回來的最重要理由。她保持著謹慎憚度,不肯走得過快,他能理解,也願意享受與她重新接近的過程。
他提出周末過去看她,她連連說不︰「你的腿出差都不合適,還是等我抽時間回來。」
她的確兌現許諾,在一個周六的早上回來,直接到他的住處,給了他一個大驚喜。可惜他手機響個不停,晚上還有應酬必須出去,到深夜帶著倦意回來時,辛辰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
他坐在床邊久久看著她的沉靜安詳的面孔,覺得歉疚;而第二天她醒來時的若無其事,更讓他不安。
投資公司業務拓展順利,但路非的工作日益繁重。他慢慢可以丟掉手杖後,馬上接手了一個去北京出差的工作。腿上的鋼釘在過安檢時發出異響,工作人員免不了要出動手持金屬探測儀對他上下探測,甚至用手工人身檢查。他一向有潔癖,回避與陌生人的身體接觸,當然也只好忍受這個過程。
辛辰看到他時是開心的,可他提到他姐姐路是這會也在北京公干,有意約了姐姐一塊吃飯,她就遲疑了,停了一會才說︰「還是下次再說吧。」
路非不願意逼迫她,點點頭︰「好,接下來我還應該還會經常來這邊出差。」
「我計劃下個月趁休假去一趟捷克,已經辦好了簽證。」
路非有點為難︰「下個月我得重點跟進收購湖南一家公司股份的工作,恐怕抽不出時間陪你去。」
「不用你陪啊,我跟樂清約好了,行程、酒店、機票、車票全預定好了。」
他不覺苦笑,攬過她,看著她清澈的眼楮︰「你的計劃里根本沒包括我,對不對?」
辛辰笑著搖頭,坦然地說︰「你過個周末都不得安寧,手機開了就不停響,出去旅行大概也惦記著工作,只會辜負景色浪費錢。」
他承認她說得不無道理,當然她再不是那個挽著他胳膊不肯放開的小女孩了,可是她這樣理智憚度讓他無法不感喟,他溫和地笑︰「小辰,我們這樣,能算戀愛嗎?」
辛辰卻怔住,眼神黯淡下去,良久不語。
「你知道我不是抱怨,也不想逼你,但這樣分居兩地各行其是,無助于我們拉近距離,如果你決定以後就留在北京工作,我會重新考慮我的工作安排。」
「等我回來,我們再商量這件事,好嗎?」
辛辰去過的地方不算少,但她以前旅行的地方全是野外環境,除了出生長大的地方、昆明和現在生活的北京,她對其他城市沒有多少概念。
對捷克的向往源于網上偶爾看到的一篇配發了許多照片的游記,其中一張是從山頂俯瞰布拉格全城,在黃昏時分夕照映襯下,那些起伏有致、紅黃主色相間的建築,看上去甚至有些擁擠,卻帶著溫暖怡人的金色調,讓她心中一動。
真的站到這個城市了,她完全不後悔這次旅行。
八月下旬仍是布拉格的旅游旺季,辛辰與林樂清從布拉格城堡出來,相視而笑。游客多自不必說,還有來自台灣、江浙一帶的旅行團,在打著小旗、拿著嘰哩哇啦的小電聲喇叭導游帶領下,一本正經參觀,實在有點煞風景。
布拉格城市不大,地鐵路線簡單,只要稍微做點功課,其實是個非常適合自由行走的城市。
林樂清學建築設計,沿路如數家珍般給辛辰介紹著著城里的各式建築風格︰羅馬式、哥特式、洛可可式、巴洛克式、文藝復興式……全然不管她似听非听。
街頭的老人與風琴、舊城廣場上吹薩克斯的藝人、伏爾塔瓦河的平靜流水、草坪上悠然做日光浴的女郎、舊城區蜿蜒曲折的巷陌、略有破損的磚石鋪就的街道、磚縫里的青苔與細碎雜草、昏黃搖曳的街燈燈光、有軌電車、馬車……這些景致讓人全然沒有走在一個陌生城市的緊張感,不用看地圖,心情愉悅輕松。
辛辰每天與路非通一個電話,談的大半是瑣碎的見聞。
「布拉格市區內白天開車也必須開車燈,真怪。」
「景點的水好貴,1瓶500毫升的純淨水,要價15克朗,折合6.6元人民幣。」
「我和樂清在肯德基喝8克朗可以無限量續杯的紅茶,灌飽才走人。」
「路過一個垃圾房,門上居然是現代派的雕塑,實在是藝術得奢侈。」
「不知怎麼的,看到那麼華美的聖維特大教堂,突然想起在獨龍江山區路過的鄉村教堂,可惜那次沒听到傳說中的 族人無伴奏天籟唱詩。」
「Goulash的味道還行,就是這詞容易讓人起聯想,哈哈。」
「夜晚查理大橋上有很多接吻的情侶。」
路非每次接她電話,都听得認真而開心,嘴角微微含笑。尤其這一句話,更是讓他神馳。他出差去過不少國家,向來對游覽沒有特別興趣。可是握著電話,他不能不想,如果此時陪她站在夜色下的查理大橋,而不是對著桌上堆積的文件,該是何等暢快。
「我明天會去湖南出差。」
「我和樂清明天乘大巴去CeskyKrumlov,據說是非常美的小鎮。」
路非j□j一聲︰「你對一個沒有休假的人說這些,太不公平了。」
辛辰輕聲笑︰「工作狂是不抱怨的。」
「我不抱怨工作,只抱怨不能陪你去查理大橋。」
辛辰咳嗽一下,帶著笑意匯報︰「對了,樂清在那里有艷遇,一個漂亮的東歐女孩搭訕他,我是一個人先回的酒店。」
電話里已經傳來樂清的抗議︰「不要听合歡亂講,我只跟她喝了杯酒而已。」
路非被逗得大笑。
辛辰與林樂清乘大巴到了CeskyKrumlov,一個遠離布拉格,只有14000名居民的偏遠小城鎮,這里是背包客喜歡的地方,幾乎是一個微縮的布拉格,有哥特式的建築、便宜的啤酒、熱鬧的酒吧,清澈的伏爾塔瓦河如同馬蹄形繞城而過。
他們網上預訂了背街的鄉村旅館,白牆紅頂的房子,窗台上掛著花箱,種著各式盛開的鮮花,房間整潔溫馨,窗外更是一個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園式庭院,非常有家居氣氛。
小城從一端步行到另一端只需要10分鐘,除了一塊去古城堡參觀,他們決定各自行動,林樂清拿了相機去拍各式建築,辛辰隨興之所致漫步而行。
隨處都可見衣著隨便甚至赤膊而行的游客,河上有人興致勃勃劃橡皮艇,河邊有人就地躺下,將腿搭拉在岸邊曬太陽發呆,人來人往,熱鬧卻並不擾攘。
辛辰以前習慣大步疾行,不愛無所事事閑坐,來到這卻被所有人的閑適感染,分外放松,走走停停,隨意在露天咖啡館的木椅上、小巷台階、河岸邊石凳休息。
有男人來與她搭訕,不過她英語平平,也無意與人閑聊,都只笑著搖頭。偶爾一個糾纏不去的,並不討厭,只是在她身邊坐著,翻本旅行對話手冊出來對她嘮叨,一時日語、一時中文,仿佛要做會話練習,林樂清剛好轉過來,手搭到她肩上,對那人一笑,那人便也知難而退了。
「我要告訴路非,他該著急睡不著覺了。」林樂清坐到辛辰身邊,一邊擺弄相機,一邊說。
辛辰只看著方磚路上一個小女孩出神,她看上去大概只一歲多一點,細軟的淡栗色頭發被風吹得飄揚著,雪白的皮膚,一雙灰藍色的大眼楮幾乎與小小的臉蛋不成比例,樂呵呵舉著胖胖的小手向前走,步履蹣跚卻毫不遲疑,撲向蹲在她前面的母親,另一個男人在一邊含笑看著。辛辰拿過林樂清手里的相機,迅速調整焦距光圈,連拍了幾張,剛好捕捉到小女孩撲入媽媽懷里相擁的瞬間和毛茸茸小腦袋擱在媽媽肩頭露出的頑皮笑容。
林樂清接過相機,看得贊嘆︰「這張拍得真好,背景虛化得恰到好處,角度、神情都無可挑剔。」
他站起身,拿相機走過去給那個站著的男人看,那女人也抱起女兒細看著,開心地笑,交談幾句,那男人拿出紙筆寫了點什麼遞給林樂清,然後轉頭對一直坐在原處的辛辰揮手致意,她也笑著對他們揮揮手。
「他們很喜歡這幾張照片,讓我謝謝你,給了我郵箱,請我回頭發給他們。」林樂清坐回她身邊。
辛辰微笑不語,如果只她一個人在這,她不會主動拿相機去給別人看。事實上,她回避著跟人加深聯系的機會,寧可與陌生人結伴而行,去少有人生活的地方徒步,現在置身如此溫暖的風景中,突然悵然若失。
那個年輕母親抱著女兒,丈夫的手搭在她腰際,一家三口依偎著,一邊交談一邊慢慢走遠,陽光下他們的身影鍍著與這個小鎮同樣的金色,親密得沒有間隙。
她也曾經與一個男孩子這樣挽手同行,繞著公園後面那條安靜的林蔭路一直走,從夕陽西沉走到路燈齊明,他們的身影時而長長拖在身後,時而斜斜印在前方。她挽著他的胳膊,頭靠在他肩上,一高一矮的兩條影子始終重合著一部分,那個情景已經深深刻進她的記憶中。
「我們這樣,能算戀愛嗎?」這句話伴隨著回憶重新翻涌上她的心頭。
已經有兩個男人對她說過這話了,雖然馮以安冷漠,路非溫和,可是質疑是一致的。
你真的要與所有人保持一個安全距離嗎?在路非越來越多地重新佔據你的心以後,你真的能夠堅守這個距離嗎?她這樣問自己。
「在想什麼,合歡?」
「我在想,我現在似乎很怯懦了。」對著樂清,她並不介意吐露心事。
「你怯懦?怯懦的人是不敢去走滇西北那條路的,」林樂清大不以為然,辛辰將老張發在驢友網上的攻略鏈接給了他,他看得入迷,「說真的,我明年打算有時間也去試試。」
「那不是勇敢啊,那只是與人結伴走一條人少的路而已。我理解的勇敢是,」辛辰偏頭想了想,「就像那個小女孩,剛剛學會走路,可是走得多堅定,沒有一點害怕。」
「這個比方不成立,那是因為她再小,也知道有她媽媽的懷抱在前面等著,沒什麼可怕的。」林樂清拿鏡頭布小心擦拭鏡頭,漫不經心地說。
可是有一個懷抱等在前面,她也遲疑了,哪怕那個人是路非。
這種遲疑甚至不關乎信任。
她以為自己已經有了對待生活的全套邏輯,卻全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失去了面對的勇氣。
路非發過來德文地址,同時加上了中文注釋,是奧地利制造業中心斯泰爾(Steyr)下面的一個小鎮。林樂清跟旅館老板打听後,知道本地有人提供到離捷克境外南邊僅三十公里的奧地利第三大城市林茨(Linz)之間的包車往返服務,車程只需1個半小時。而林茨到斯泰爾只有40公里,那邊交通很方便。
12年過去了,她還會住在原處嗎?辛辰毫無把握,不過她決定去看一看,她對母女相認、和解之類並沒有什麼興趣,只是打算從直視自己生活中的第一個缺口做起。
辛辰打電話給路非,告訴他自己的安排︰「我打算後天去一趟斯泰爾,最多兩天時間,樂清按原定計劃去溫泉城,我會和他在布拉格踫面一塊回北京。」
「我現在已經在機場,馬上坐飛機到維也納,你把手機開著,我們在林茨踫面吧。」路非不等她反對,「這不是一個單純的旅行,不用你獨自去面對。」
接近林茨時,首先看到很多高聳的煙囪。這是辛辰頭一次沒來得及做功課就踏上的旅途,只听林樂清翻譯旅館老板的介紹,此地是奧地利的工業區。她自己出生長大的城市也以工業聞名,然而市區她才知道,林茨也是一個文化氣息深厚的城市。
她與路非約好在市中心廣場踫面,那里有黃色的微型觀景列車。她本來無心觀光,但時間還早,便坐了上去,車上居然有中文解說,而且配合景點播放音樂,到莫扎特曾居住的地方,放的是他為此地寫的《林茨交響曲》;列車駛過林茨大教堂,響起布魯克納莊嚴的宗教音樂。半個小時下來,就瀏覽完市內主要景觀返回廣場。
路非到達時,打辛辰手機,她很快接听︰「我在廣場東邊市政廳旁邊。你听——」
手機中傳來路非熟悉的小提琴曲旋律,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悅》。他的心瞬間停跳了幾拍,他帶著小提琴出國留學,拉琴是他閑暇時的自娛之一,他當然記得這首曲子意味著什麼。
奧地利是個音樂的國度,隨處可見街頭藝人。四年前的一個深秋,他到維也納出差,辦完公事返回酒店途中,也在街道拐角處這首曲子聲中停住腳步,站在帶著寒意的瑟瑟風中,听著這首充滿快樂、喜悅與浪漫的曲子,他不能不想起生命中逝去的那個和煦春日、那個明媚笑容。
在異國陌生的城市,他們竟然又同時听著這首樂曲。兩人保持靜默,直到一曲終了,路非輕聲說︰「謝謝你給了我這樣單純的喜悅。」
辛辰握著手機,神馳于第一次听他站在她面前為她演奏時的情景,從那時到現在,她曾一度以為隔了無法逾越的關山歲月,兩個再無交集可能的人生軌跡,竟然重合在了這個陌生的城市。
另一首巴赫的名曲《G弦上的詠嘆調》從手機中傳來,路非穿過廣場,越走越近,音樂在耳邊放大。
古老的市政廳一側,一個留著絡腮胡須的中年男人正專注拉著小提琴,游客叢中,他一眼看到辛辰背著背包,彎腰往琴盒中放入一張歐元鈔票,然後站起身,手中仍然握著手機,路非站到她身後,正要將手放到她肩上,只見她微微側頭,對著手機輕輕說,「我愛你,路非。」
伴著小提琴樂曲,這個聲音同時從她的唇畔和手機听筒同時撲面而來,直直鑽入路非心底,他放下手機,將她摟入懷中緊緊抱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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