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苑的主屋是一個小小的樓堂,紅瓦雪壁,精致富麗,四周圍著大片的花圃和桂樹,清香的氣味隨風游走,幽幽散入屋中,使得人們神清氣爽。向老爺今日走的是扮紅臉的路子,是以席間並未發生女客那邊哭天搶地威逼利誘的狗血橋段,唯有幾個神態各異的富貴男客坐席吃酒,即便如此,劉樹強和虎子也敏感地察覺氣氛有些詭異。
譬如,富味樓的東家甄公子一向講究好人緣,開酒樓的嘛,有道是「天下來客皆為衣食父母」,是以甄公子對人總是禮遇有加,但他在席間卻淡淡的,也不主動給劉樹強敬酒讓菜,反比陌生人還不如。
另外幾位經向老爺介紹,虎子發現都是從事飲食業的大戶,除了甄公子外,另有紅杏酒樓的東家和城中最大的酒坊的當家人,還有三個人竟然是南方來的野貨商,只讓虎子和劉樹強越發看不懂向府今日擺這宴席背後的目的。
這便是烏青嘴里的貴客?虎子舉著一筷子好肉難以下咽,烏青特意帶他們從角門進,他還以為縣太爺帶著幾個大官來赴宴了,卻見滿席皆是商人,除了比自家的買賣做得大,也未見得有多尊貴!這卻是何道理?
更稀奇的是,向文軒竟並未一直陪席,而是略招呼了幾聲就跑得不見人影。他不在,虎子心中愈加不安,只覺得向老爺似笑非笑的表情別有深意。究竟是咋回事呢?也不知娘親和妹妹那邊如何,向夫人可有怠慢?
虎子正別別扭扭地同身邊的一個南方野貨商敬酒,卻見一個小廝匆匆而至,俯在向老爺身邊低語了幾句。听他說完後,向老爺的臉色微沉,抬著眼皮若有所思地瞟了僵笑不止的劉樹強幾眼,這動作又恰恰被虎子看在眼里。
虎子忍不住了,扯著嘴角打了幾聲哈哈,打算借尿遁出門去尋向文軒問個清楚,他還未待起身。向老爺卻擺著手輕笑道︰「這里你是第一次來,想來也不知方向,這樣吧,知否,你跟著劉少爺去一趟!」
一個小廝打扮的後生聞聲而出,垂著頭走到虎子身邊站定,虎子無法,也沒看清他的模樣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剛剛邁出樓堂,卻見那個叫「知否」的小廝一步攔在他面前。伸手朝西邊指了指。低聲道︰「劉少爺。老爺吩咐我帶您去茅房,您可別亂走,那邊就是茅房了,不如快去快回吧!」
虎子不滿地瞪著知否的頭頂。單刀直入地說︰「我要見你們少爺,他在何處?你帶我去一趟,我有話同他講!也沒啥事,就兩句話,等講完了再去茅廁也不遲!你……你為何不說話,攔著我是何意?」
見知否只垂著頭不接話,虎子越發煩躁,他朝左邊邁步,知否就攔在左邊。朝右邊邁步,知否就錯步攔在右邊,看樣子不是來領他去茅廁的,倒像是變相地看守他一般。虎子氣急了,突然半蹲子。抬著下巴去看知否的臉。
知否陡然一見到虎子驚訝的眼神,嚇得渾身一抖,捂臉不及,只好呆呆地同他對視。虎子慢悠悠地直起身子,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沖著知否的頭頂低聲問︰「阿狗?怎麼會是你?我爹不是放了你們幾日假,讓你們在城中消遣消遣,只留一人每日輪著看鋪子嗎?你……你怎麼跑到向家來當小廝了?還改了名?快說,發生了啥事兒?你不同我說清楚,今兒可不許走!」
「少東家……」知否一臉愧色地抬起頭,聲如蚊吶地接口道「對不住了,咱也不想這麼做,可……可向家給的工錢高呀……我出來做工就是為了攢錢,總不能將就著您家的情分就放棄這麼高的月餉麼不是?」
「你說啥?」虎子以為自己听錯了,掏掏耳朵厲聲道「是向家讓你過來的?怎會如此?你和咱鋪子可有三年的契呀!咋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換了東家?若天下出來做工的人都和你一樣,那買賣還怎麼做?難道大慶他們也過來了?難道如今鋪子里一個人都沒有?!」虎子越說越氣,恨不得一拳頭砸在知否臉上。
知否嚇得倒退了一步,垂著眼皮接口道︰「少東家別急著氣,五子堅決不肯過來,但是……紅頭早就想回向府,我看大慶也被紅頭說得心動了,但他卻猶豫不決。我就這麼過來是不厚道,但我也有苦衷啊!至于身契的事兒,您可以找向老爺問問看,當初咱幾個人一開始就是和向府簽的,您父親最多算個二東家……」
「怎麼可能?!」虎子氣得全身發抖,守在樓外的幾個小廝見氣氛不對,忙竄進樓中搬救兵去了,知否又微微退了半步,死皮死臉地說︰「就是這麼回事兒,誰讓您當初沒看清那契就簽下了,這是向家給您家挖的坑,可怪不得咱呀!反正……反正我也還沒從東家手里領頭一個月的月餉,呆會子就把在燒烤鋪得的賞錢都還給東家就是了,您別發火……我也沒那麼壞人……」
「帶我去找向文軒!」虎子難得同他多話,只將手一揮,橫眉豎目地朝外走,還未走上兩步,卻見知否一臉急色地攔在他身前低聲勸道︰「如此急躁,難道就能討出公道來?您仔細想想,您家那鋪子哪兒哪兒不是向家幫著撐起來的?撕破了臉能有啥好處?您便是找向少爺發了火又如何?您不顧著自己的體面,也要顧著東家和東家娘子的臉面吧?!」
「咱家今兒還有啥勞什子體面?」虎子氣得搡了知否兩把,一邊疾步朝外走一邊怒聲道「我就是顧忌自己是晚輩,里面又有客人,自然不好同向老爺當面鼓對面鑼地吵起來!但咱家可不能莫名其妙地就被人給壓制住了!這是什麼理?好好的為啥突然對咱們這樣?不就是關了一日買賣麼,值得個啥?!」
「大虎,稍安勿躁……」一個清朗的男音自虎子頭頂傳來,虎子和知否同時抬起頭,卻見一個模糊的白影飛快地一閃而過,生生砸在知否的額頭一側!知否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就被砸暈了過去,只等那白白的東西落到地上,虎子定楮一看,卻見是一把眼熟的折扇。
一把折扇就能將一個身強體壯的後生砸暈,虎子不用猜就知道出手的是誰人。他冷冷地朝院牆頂上望去。果然見向文軒背著手靜立在牆頭,目無表情地看著他,似乎對眼前的一切並不感到意外。
「向文軒,你給我下來!」虎子見他一臉漠然,心中怒火更甚,幾步沖到院牆邊照著牆根踢了一腳,卻見牆頭上的向文軒巍然不動,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麼,又覺得難以開口。
過了片刻。向文軒才對氣呼呼的虎子沉聲道︰「想來我如今說什麼你也听不進去。不如你先消消火。先回席陪劉叔吃幾口,多喝幾杯再來找我說話。父親不讓我入席,適才你同知否撕扯,我看到有兩個小廝跑進去找他告狀了。此處我也不宜久留,你只記住我一句話……很多事並不是我的本意,我向文軒會盡全力幫你們最後一次!」
說著,他陡然一起身,順著牆頭跑沒了影,只余虎子呆呆地站在牆根下會不過意來。這到底是咋回事兒……向家人好生古怪!虎子本能地沒有追上前去,而是錯開幾步走到昏迷不醒的知否身邊,無意識起撿起那折扇收入懷中。
向老爺走出主屋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情景——虎子站在牆角發呆,知否匍匐在地昏迷不醒。看起來就像是剛剛同虎子吵了一架,卻被他一拳打暈了過去。
「這……這是咋了……」劉樹強站在向老爺身後,因地面上的知否背著臉,他也沒看清那是阿狗,還以為虎子今日又下人被怠慢了。所以才撒氣打人。
向老爺以為是知否的身份暴露了,虎子一時沒忍住氣動了手,心道,這也情有可原,遲早要把事情敞開了說,便扭頭對劉樹強低聲道︰「我看席面也吃的差不多了,東家可否帶大虎隨到偏廳喝杯清茶?你我也好說話。」
「這……真是對不住……」劉樹強錯眼瞧見身後的客人們正神色各異地看著他,越發覺得難以自處,見向老爺給了個台階下,他問也不問請,沖出去對著虎子的肩膀猛拍了兩下,低聲路怒道︰「你有犯哪門子的擰?咋能在人家府里動手打人呢?!這打壞了你讓爹娘怎麼同向老爺交代?還不快和我過來!」
虎子目無表情地一轉身,見向老爺正靜立在樓堂門口朝他看過來。向老爺的目光很有幾分深意,冰冷中透露著刺骨的森寒,雖然這銳利的目光只是一瞬而過,卻依舊讓虎子的一顆心沉甸甸地墜了下去。
不論如何!比起這個老狐狸,我還是更相信那個小狐狸!虎子打定了主意,只垂著頭對劉樹強低聲道︰「爹,你別誤會我,那小廝是自己摔倒撞暈的!向老爺有何吩咐?我這就隨你回去,你今兒吃飽了嗎?」
「還吃個啥呀吃……」劉樹強被詭秘的氣氛弄得滿身不自在,自然是沒有認真吃幾口菜,只扯著虎子的衣袖往後走,沒等他們走到向老爺身前,卻見屋內的客人們逐一邁出門來,紛紛同向老爺拱手道別。
樓堂另一側的花廳里,胡氏怎麼也吃不下眼前的燕窩粥,偏生又不知如何拒絕李二夫人才好,只得靜靜地坐在原地不說話,偶爾抬起眼皮去瞅飯桌另一端的向夫人姐妹。劉娟兒卻一反常態,將桌面上的好菜紛紛劃拉到自己碗里,不顧形象地大吃大喝。
這是她本能的反應,大軍未發,糧草先行,但凡有「戰事」來臨,她不論如何也要先吃飽了再說!更別說這「戰事」還極為棘手!李二夫人哭天搶地地嚎了一場,見胡氏母女不為所動,便也冷著臉沉靜下來,喚來丫鬟伺候自己補妝。
劉娟兒飛快地吞咽著面前碗中的好菜,剛剛咽下一口胭脂鵝脯,又就手拿了個豆沙餡的包子塞進嘴里,坐在她對面的小楊氏皺著鼻子輕哼一聲,俯在向夫人耳邊輕聲道︰「瞧瞧,真是上不得台面!姐姐呀,你可別讓文軒被這樣粗俗的小蹄子給勾搭壞了!」
「怎麼?向夫人,咱家本來就是來吃宴席的,還不讓人吃飽不成?!」胡氏將小楊氏的話听了一耳朵,一臉淡淡地接口道「我本以為大家高高興興地來吃一場酒席,有啥誤會也能煙消雲散……」說著,她舉起調羹咽了一口燕窩粥。
向夫人臉上有些繃不住了,見李二夫人又不肯繼續服軟乞求,只得自己花費心思來描補,她正要開口說幾句軟話,卻見兩個小丫鬟一前一後地走到花廳外,其中一個垂著小臉脆聲道︰「夫人,小姐吩咐咱們端幾樣素點心過去待客!」
「還有什麼客……客人不都在這兒麼?」向夫人一臉疑惑地看著那小丫鬟,卻見小楊氏俯在她身邊低聲道︰「今兒跟著劉家人來的還有個小丫頭,說是在劉家上工的伺候人,想來湖雨是把她叫過去說話了……雖說不是當主子的,但到咱家來也算客,你們就來拿兩樣點心吧!」
說著,她扭頭朝那兩個小丫鬟招了招手,卻見其中的一個飛快地抬起臉來眨了眨眼,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小楊氏感覺不對,便親手將劉娟兒面前的那盤蜜頭豆沙包端起來,一步三晃地邁出了花廳,走到那小丫鬟面前。
劉娟兒咽下嘴里香甜的豆沙,假裝喝茶,實則兩眼緊緊跟在小楊氏身後,見她彎下腰听那小丫鬟說了幾句耳語,臉色突然變得有些不太對勁。
「小娟兒啊!」小楊氏直起身子後,扭頭對劉娟兒笑道「跟著你來的那個小丫頭太文靜了些,湖雨覺得悶得慌,想讓你也去陪她吃吃點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