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高翔的姿態很可怕,他並不是如平常人那樣撐著自己的身子嘔吐不止,而是全身保持著雙手下垂的僵直狀態,唯有腰身不自然地彎折起來,蒼白的嘴唇半開,那發黑的血水呈噴涌狀自他嘴里直直地射了出來,將他的上衣下擺和褲子噴得一團漆黑。簡單點說,就像一個吐血的僵尸。
劉高翔吐了又吐,床上床下一片糟污,劉娟兒原本被他的樣子嚇到,見這血還吐個沒完,頓時又有幾分擔心,用力撕下自己胳膊上的衣袖就要往前湊。鐵捕頭一把將她攔住,俯低聲勸道︰「別急,先等這黑血吐個干淨再說!」
劉樹強和虎子同胡氏擠在一堆,似乎被劉高翔的模樣嚇得說不出話來,一家三口相互摟成一團。只等劉高翔噴出最後一口黑血,他的喉嚨里咕咕作響,玄機又一掌拍在他背後,只拍得他雙眼翻白。
隨著劉娟兒一聲驚呼,劉高翔猶如一截枯木一般又倒了下去,那玄機深深嘆了口氣,抹著額上的汗珠自語道︰「好歹能保一條命,若是再遲些就說不好了……眾位施主,多謝你們全力相救!」說著,他轉身朝向緊緊摟在一起的劉家人恭敬行了一禮,脖子上的佛珠漆黑發亮。
鐵捕頭摟著兩眼發亮的劉娟兒湊到床邊,卻見那劉高翔雖然依舊臉色灰白,但好歹不似死人那般散發著森寒的氣息。鐵捕頭伸出一只手在他鼻尖探了探,堪堪松了口氣,低頭對劉娟兒笑道︰「有氣息呢!牛頭活過來了!娟兒,你莫急,他的氣息十分之微弱,唯有我這種習武之人才能探得出來!」
「真的呀!鐵叔,你沒哄我吧?!」劉娟兒伸著小手在劉高翔的心口處模了又模,怎麼也模不到心跳的顫動感,本以為這下是徹底沒救了,卻听鐵捕頭如此解說。當真是大大松了口氣!她心道,這若不是前世看過些武俠小說,還真是沒法子接受眼前的此情此景!
玄機那一頭,劉樹強和虎子才剛剛醒過身來,父子二人雙雙繞到胡氏身前對玄機還禮,那劉樹強只恨不得跪下來磕頭,見他這個七尺大漢抹著眼角的淚花含含糊糊地說︰「雖說大師解救徒兒是應當的,但若沒了你,我同我這干兄弟怕是就要陰陽相隔了!唉,他這輩子也沒享過啥福。若是就這麼去了讓我怎麼受的了!」
虎子則是弓著腰對著玄機行了個大禮。悶聲道︰「您就是個活菩薩!只要劉叔好起來。我今後一定瞅著空子去雲光寺為您上香供奉!我……我斗膽問一句,劉叔他還能好嗎?這鬼門關都過了,他是不是就此便能恢復如初?」
不等玄機接話,卻見付清扶著全身發軟的錢寡婦邁進門來。他抬頭只見屋中眾人神色舒緩,猜到劉高翔已得救,心中也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匆匆丟開錢寡婦的胳膊就邁步上前,立定在玄機身前深深地行了一禮。
「罷了,罷了,我又不是高官,又不是天子,更不是活菩薩。怎受得你們如此頂禮膜拜?我不過是盡力救我的愛徒,眾位施主如此講禮,可萬萬不要折煞了我!」玄機悠然一笑,模著下巴將肚皮挺起,憨厚慈悲的神色竟同劉樹強如出一轍!只讓他身前的眾人看呆了去!
錢寡婦扭頭看到隨意放在條桌上的面片湯。「哎喲」一聲,匆匆走上前去尋了個布巾蓋起來,又一臉愧色地回頭對玄機低聲道︰「我也不知道有出家人在此,我卻做了這麼一大碗加了豬油的面食,真真是辱沒菩薩,抱歉抱歉!」
說著,錢寡婦端起那碗面片湯就要走,卻見玄機一臉無所謂地對她擺了擺手,低聲笑道︰「無礙,左右我已經破了食戒,便是多聞一會子又何妨?」
聞言,付清後悔得直打跌,心道,怎麼走之前偏偏忘了燒熱水?若是有熱水,師祖也不用為了就師傅而破戒了!他心中羞愧,雙膝一軟,對著玄機悠悠跪下,沉聲道︰「師祖在上,請受徒孫一拜!」
「拜不得!」「快別!」玄機和鐵捕頭同時出聲阻止,玄機更是眼疾手快地拉住付清的胳膊,只不肯讓他下跪。付清一臉茫然地抬起頭,只見玄機的眼中少了兩分柔意,多了幾分凌厲,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玄機抬起下巴,越過付清的肩膀朝錢寡婦笑道︰「這位女施主,我那徒兒吐了一天一地的血,還要麻煩你動手收拾一番,免得這屋內氣味難聞,大家都不好受!」說著,他又扭頭對鐵捕頭低聲道「你同我出來,為師有話要講!」
鐵捕頭似乎正有此意,他轉身走回床邊,垂頭對劉娟兒低聲道︰「你劉叔就回來了,你同你爹娘和哥哥先回去吧,這會子怕是都到二更天了,你們守在這里也無用!等你劉叔身子好了,你再見他也不難!」
「可是……我不想走……」劉娟兒癟著嘴回頭看了依舊死氣沉沉的劉高翔一眼,眼中有萬分不舍難以言表,見狀,胡氏從劉樹強身後繞出來走到劉娟兒身後,扶著她的小肩膀柔聲勸道︰「娟兒,咱家明兒肯定會有人找上門來,你不睡可不成!就算你不睡,爹娘也要睡呀!難道你還不信這麼有本事的高僧?」
劉娟兒听出她話中有話,想想也對,明兒怕是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她又不懂那和尚用了什麼秘法就回劉高翔一條命,留在這里反而礙事!思及此,劉娟兒只得狠了狠心,憋著一張小嘴對胡氏點了點頭。
「這位女施主,你好生面善……」玄機不知何時繞過幾個人來到胡氏身後,胡氏沒防備他突然出聲,只悠悠轉過頭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半響才接口道「大師,我卻不記得以前見過你,你本領高強,若是見過,我肯定會記得的!」
聞言,玄機擺著手朗聲笑道︰「女施主莫要介懷,或許是我老眼昏花了,哈哈哈,今兒不得已破了食戒。想來菩薩不高興,無形中給我頭上壓了一道的霹靂之掌,讓我將今日的錯處銘記在心!」
見他如此打趣,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胡氏咽下兩聲笑意,又朝玄機垂頭行了一禮,就手拉起劉娟兒的小胳膊走到劉樹強和虎子身邊。劉樹強見她使了個眼色,雖也想守在這里等著劉高翔好轉,但他畢竟是一家之主,由不得隨心所欲。便也朝胡氏回了個眼神。拉著心不甘情不願的虎子一起朝門外走去。
等劉家人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個干淨。錢寡婦已經端著水盆湊到床邊擦洗整理,見床上床下皆是還未干涸的血跡,她的手上也忍不住發抖,刺鼻的血腥味迎面而來。只讓她一邊擦抹一邊頻頻干嘔。
「付清,這便是你未過門的媳婦?選得不錯!」玄機若有所思地瞟了付清一眼,又扭頭對鐵捕頭使了個眼色,鐵捕頭會意,拉著尚未領會玄機語意的付清就朝外走,三人踫踫擦擦地走到院中,只見天空上的浮雲游漫開來,露出清朗的月色,月光皓白如雪。在原本黑 的小院中落下一地清輝。
玄機兀自走到小院中央的位置,對著天邊的方向沉聲道︰「想當年,也是這麼好的月色,我便是在蜀中處地頭一次破了戒……」他矮壯的身形沐浴在月光中,頭頂閃著精光。只讓付清看呆了去。
鐵捕听懂了玄機的語意,扭頭對付清低聲道︰「你可要記住,雖然我和牛頭隨著你亂叫,但你從來都不是我師傅門中之徒,此事不可再提!」
「但是……」付清頓時急了,錯步走到玄機背後,「噗通」一聲跪下「我此時拜師也不晚呀!望師祖成全我的一片痴心!」
「不成……鐵頭,你也是,怎能任由年輕人的性子胡來?」玄機看看扭過頭,一臉嚴肅地瞪著鐵捕頭「你要娶親的事我還沒同你算賬!罷了,你先對付清說明吧!老衲又不是武林名門,況且……」
玄機留了半句未曾言明,只對著鐵捕頭眨了眨眼,又朝主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不等付清出聲再求,卻見玄機陡然離地起身,跳到院牆上對著月色端身坐下,靜靜地手握佛珠開始打坐。
「師叔……師祖為何不收我?可是嫌我未曾在師傅手中學過一招半式?」付清垂頭喪氣地看著鐵捕頭,心酸得眼圈都紅了「師祖的武藝如此高強,且還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本領,我不能跟隨師祖,便也不想做這勞什子捕快了!」
鐵捕頭深深嘆了口氣,他了解付清武痴的性子,只好將話在心中斟酌了一番才悠悠開口道︰「我也不瞞你了!你定然已不是童子之身,此話可假?別急,師傅他不是嫌棄你,但你既然已非童子之身,便不論如何也無法修行玄機一門的內功心法!是以,你便是再不甘心也好,我師傅不會同意教你武藝的!」
「啊……」付清張大了嘴,仿佛看到什麼稀罕物似地瞪著鐵捕頭,半天才接口道「可是……師叔你不是也要成親了嗎?莫非……莫非你就能永遠不踫新娘子一根頭發?難道你修行那內功心法的時候還有什麼偏招不成?」
聞言,鐵捕頭卻顧左右而言他「你以後也莫要再叫牛頭師傅了,他雖說撿回一條命,但也成了個廢人,至于今後如何安排,還要看師傅的打算……我剛才看清了師傅救人的路數,他生生耗費了三成功力,你莫要以為這是什麼便宜事!」
「啊!!」付清張口結舌地抬頭去看玄機的背影,只見夜風吹拂著他寬大的僧袍,形成一幅凝滯如墨的畫面,怎麼也看不出這武藝高強的和尚剛剛耗費掉三成功力!
付清想到那碗面片湯,又一臉不甘地轉回頭對鐵捕頭低聲問︰「我在雲光寺就听無月長老說師祖是個貪食之僧,適才又見他隨意破食戒,想來他也是個肆意之人!所謂酒肉穿腸過,佛主心中留,卻為何不能破例收留我呢?!」
聞言,鐵捕頭沉著臉不說話,須臾,他就手賞了付清一個不輕不重的耳光,兩眼發紅的怒聲道︰「你又懂多少佛理?你可知師傅當年為何要破食戒?那年的蜀中之地屢次被外族入侵,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師傅路過一片荒田,見田邊有一個婦人抱著餓得半死的兒子放聲大哭!師傅上前探問,原來那婦人好不容易抓到一只田鼠,她的小兒卻連吃鼠肉的力氣都沒有了!師傅為了救人,這才親自吃下半只田鼠,又用反濁之法將化成稀爛的鼠肉吐出來喂給那小童!因此他才破了食戒!就如今日為了救牛頭,師傅不得已才飲下含有葷油的面片湯一樣!何為‘酒肉穿腸過’?那是大乘佛法之大善!為了拯救他人性命才不得已破戒!你連個中含義都無法領會,難怪師祖不願收你入門!」
付清捂著發紅的臉頰听呆了過去,卻見鐵捕頭憤憤地一撫袖,起身跳到牆頭上挨著玄機坐下。
玄機半閉著雙眼低聲問︰「如何,你可想清楚了?是否一定要成親?」
「師傅,徒兒不孝,但我和師兄不同,我也沒想到會在這紫陽縣中遇到自己心愛的女子……」鐵捕頭抬起頭,一臉憂色地看著月色,眼中卻含著堅定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