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間,劉家人齊聚在內院廚房外側一個單獨的小餐堂里——此處寬敞明亮,除了擺在房內正中的一個紅木圓桌,四面圍了半圈打造精致的圓墩子,另有一個漆黑油亮的大酒缸擺在角落里,酒缸旁的木架子上掛著一排排的玉米串、大蒜、臘肉咸魚,顯得整個餐堂充滿了家常煙火氣,劉樹強總說這地兒讓人胃口大開,一家人擠在一起吃飯也顯得熱鬧親香。
這地方是劉娟兒在一年前提議讓人單獨修繕起來的,只因為他們在入住新屋後,全家人忙起來都見不著面!劉娟兒倒經常去爹娘的房里陪著一起吃飯,那虎子最忙的時候早出晚歸不見人影,讓胡氏心里十分空蕩蕩的不是滋味。劉娟兒敏感地察覺到家人之間頓起的輕微隔閡,生怕這天長日久的會顯得生分,逮著機會就跟在虎子身後念叨,這才說服他在百忙之中抽出空來修了這麼個小餐堂。
平時,大家圍聚在餐堂里吃飯的時候氣氛都很不錯,劉家人不拘俗禮,總愛在吃飯的時候說說笑笑,或說田間菜地里的瑣事,或說村子里喜聞樂見的種種趣事,有時候劉樹強也會說到老屋那頭的爹娘和大房一家人,但由于他的這個話頭總是無人響應,漸漸地他也不愛說了。每到此時,胡氏都會不動聲色地給公婆那邊添些東西,連帶著增長到每月三兩的贍養費讓五子送過去,好讓劉樹強安心。
等到白奉先的身子將養得比以前好些,虎子便開始請他過來同家人一起用飯,言笑舉止都不拿他當外人。對比普通大戶人家的「先生」,多了幾分親熱。少了幾分拘禮。幾頓飯吃下來,白奉先很是恢復了一些精氣神,劉娟兒只得在內心感慨,這到底還是個缺乏家庭溫暖的孩子……
話說立春這日的早膳,劉樹強和虎子早間鬧了一場。最後把剛剛想睡個回籠覺的五子都給鬧了起來。事畢後,劉樹強便拉著口水都勸干了的五子一起倒小餐堂用早膳,虎子將油田鼠放回棚里才轉來,父子二年臉色都不怎麼好。就在等著熱點上桌的時候,白奉先穿著一身素淨的夾袍漫步走來,尚未走到桌邊就對劉娟兒淡淡一笑。胡氏頓時也顧不得理會那對鬧別扭的父子,抬頭驚聲道︰「白先生可覺得身上好了?這會子起來也不怕凍著?」
「娘子,今日立春。春意撞頭,我昨夜就感覺大好了!特來陪你們用早膳,今日是大虎兄的好日子,我如何能不來?」說著,他又對劉娟兒點點頭,動作輕緩地入座,漆黑的雙目神采奕奕,看著是比頭兩日好了不少。
白奉先一入座。劉樹強就不好意思給兒子使臉色了,忙對身後的立春招手道︰「先給白先生取熱羊女乃來,記得要熱得燙手的!這個喝了對身子可好!他娘。那些個涼菜你給挪到我面前來吧,人家可不能吃涼的!」見狀,白奉先心中一熱,忙對劉樹強拱手道︰「莫要為了我鬧些麻煩,我知道自己哪里不好,萬不會貪嘴那些不該吃的。小娟兒喜歡這涼菜,就擺著吧!」
「恩……」劉娟兒心中一熱,一句話沖口而出「先生不能吃涼的,咬春可咋辦?娘,白蘿卜煮熟了也能咬春麼?」說著,她又苦巴巴地朝自己面前那碗涼拌蘿卜絲瞟了兩眼,豆芽兒撇著嘴湊在她身邊低聲道︰「不咬就不咬唄,我瞧白先生今兒氣色不錯,可別為了咬春的禮節又弄得不好了!」
「那也不成呀!這咬春是吉利事兒,娟兒,你可不知道,往年間咱村子里窮,有些人家臉飯都吃不飽。但每到立春這日,全家勒緊褲腰帶、或者不顧臉面,或借或買,也得要一個大白蘿卜來咬春呢!」胡氏柔柔地說了一通話,又扭頭對面色陰沉的虎子輕聲道「白先生吃不得涼的,你去做些春餅來,切點白蘿卜絲包進去,這麼著,又合禮,又熱乎乎地能下肚!」
听到春餅,劉娟兒忙看著虎子樂呵呵地接口道︰「我也想吃春餅了!哥做的春餅和春卷最和我胃口了!不如你多做些,咱們早點就吃這個吧!娘,你說好不好?光白先生一個人,咱看著,那他多不好意思呀!」
聞言,白奉先忍了忍,到底沒忍住笑,噗嗤一聲接口道︰「小姐真會替我不好意思!罷了,大虎兄,勞駕你多做些,立春時節吃春餅,今年一定好光景。」說著,他又悠悠起身,輕輕拉住虎子的衣袖往外帶了帶,虎子什麼也沒說就跟著他往廚房的方向走,走到半途,白奉先才頓住腳步,扭頭對虎子低聲勸道︰「父子哪有隔夜仇?東家說到底只是想看著你成家立業,你既是當兒子的,為著孝道著想,也不該當面頂撞。」
「我可沒當面頂撞……但是爹的招數是越來越多了……」虎子嘆了口氣,皺著眉頭對白奉先回道「有些話我可真不知咋和爹開口!總不過是想不傷和氣地熬過去罷了!你瞧,五子也回來了,眼瞅著他就要娶武梅花過門了!等熬過這一段,怎麼說親不行?我是不想讓五子心里存著刺,這你也不是不知道。」
「大虎,你可曾想過,若是那位姑娘成了你家的管事娘子,你又明明知道她對你的痴心……這,以後就不怕鬧起禍事?」白奉先微抬著削尖的下顎,斟酌了半響,狠狠心開口道「你為人仁義,顧念舊情,你當我是親生兄弟,我也不怕對你說句實話,這往後的事可得考慮清楚,不知莊子那頭籌備得如何了?」
「恩……背著我爹娘和妹妹,我也只能這麼快了,總算是趕在五子回來之前弄成了七七八八,就是這事兒我還不知怎麼開口!五子只怕是還覺得我是抬舉了他!唉……奉先,咱不提這糟心事兒了!走,去看我做春餅去。我還有話想問問你……」虎子若有所思地盯了白奉先一眼,率先朝不遠處的廚房走去。
白奉先似乎明白他想問什麼。腳下頓了頓,須臾,依舊無奈地跟了過去。
餐堂里,五子正眉飛色舞地和劉樹強說笑,說的他喜笑顏開。看得胡氏和劉娟兒十分舒心。只見五子嚼著酸黃瓜對劉樹強笑道︰「我的親事,還是多虧了東家和娘子說和,梅花如今也正安安心心地呆在古家幫忙伺候藥草田,算是多了門手藝!這往後啊,咱家人有個三病兩痛的,就能直接讓我那未過門的媳婦給配藥了!這可不是方便多了麼?」
「是這個理!梅花那丫頭不錯,肯上進學本事,是個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就跟他娘一樣!你小子可有福氣了!唉,過了兩年多,總算要瞧著你成親了!往後,咱家的事兒就靠你和你媳婦來撐大業了!來,以茶代酒,咱先喝一個!」劉樹強笑得腦門上的抬頭紋都深了許多,比起嬌養了兩年的胡氏,他可謂是操勞出了不少風霜。怎麼看也不像個地主老財,坐在胡氏身邊就像個貴婦人家的長工!
劉娟兒看著有些心酸,但不論她和虎子怎麼勸。劉樹強都不肯停下操勞,反梗著脖子說︰「這人活著就得干活呀!男主外,女主內,你們女人家成日里在這內院不是也一大堆事兒要忙麼?外邊的事兒自然是得讓咱爺們兒去操勞的!我可這一日不忙渾身上下都不得勁!你們娘兒倆可別勸我了!」
好在劉樹強雖說是操勞,但精神頭特別好,身子骨也越來越硬朗。背著小磨盤都能爬半座山!劉娟兒和胡氏便也懶得再去勸他,只要不傷及身子,也就由著他去忙了!等我和哥重出江湖做買賣,就再也不讓爹插手了!劉娟兒如是想。
隨著胡氏一招手,立春打頭,幾個小丫鬟手里各自端著碗盤邁進了小餐堂,立春將一大碗雜豆疙瘩粥擺在圓桌中央,雨水和驚蟄將另外幾樣熱菜圍著粥碗擺放整齊,等虎子的春餅一上桌,劉家人便開始了立春的第一餐早膳。
劉娟兒夾了個春餅到自己碗里,沿著邊緣咬了一小口,頓時舒心地展開眉頭,心道,虎子哥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這春餅的外皮平薄軟糯,口感不軟不硬,里面包著新鮮的薺菜和白蘿卜絲,端得是清脆爽口。劉娟兒仔細咀嚼,發現蘿卜絲里還混了一些切得精細的雞蛋皮,怪不得平添了幾分棉柔的口感,可謂巧具匠心。
一家人和五子豆芽兒正吃得歡,只見虎子和白奉先一前一後地邁了進來,他們手中各自端著一盤炸的澄黃油亮的春卷。虎子打頭對劉娟兒笑道︰「你愛吃蝦仁餡兒的,跑蝦仁兒就廢了些時辰!來,快趁熱,這個有些油膩,就別讓白先生跟著咱們吃了,咱也饞饞他!」說著,他將一大盤春卷放在劉娟兒面前,調皮地眨眨眼,惹得白奉先輕笑連連,忙將自己手里的春卷放在劉樹強面前。
這一大早就吃炸的……劉娟兒這幾年越發愛美,很講究養生美顏,但還是忍不住夾了個春卷漫進自己的粥碗里,打算泡去些油膩再吃。胡氏順著春卷的邊咬了一口,細細品嘗後,忍不住對虎子笑道︰「我以後的兒媳婦別的都不用會,只要能把這些時令菜肴做得可口就成!你呀,以後也得多教教你媳婦,免得新婦掌家後,娘吃不慣了,那可要傷感情了。」
「娘,你愛吃,以後我就做,也不費事兒!」虎子頭也不抬地喝粥,故意假裝沒听懂胡氏的話里有話「不是我拿大,這石蓮村哪兒能找出個面點手藝比得過我和爹的女娃兒?我看也就咱家娟兒吧?!你說是不是這麼回事兒?」
胡氏一噎,頓覺胃口全無,只吃了半個春卷幾口粥就推說吃不下了。劉樹強雖然粗枝大葉,但自己媳婦的心事他還是知道些,摔了筷子都對虎子怒道︰「你別給我打馬虎眼!你娘想你成親,莫非是想害了你不成?你倒是說說看,這村子你同你差不多年歲的後生,娃兒都能滿地跑了!你是咋地?說到讓你娶媳婦,你就拿話出來堵咱們!存心讓我和你娘難過麼不是?」
這突如其來的火藥味嚇得劉娟兒半口粥堵在喉嚨里,偏偏豆芽兒只顧著大口咬美味的春餅,一時也沒發現她的窘態。劉娟兒的小臉憋得發紅,白奉先猶豫了片刻,到底忍不住伸手飛快地在她背上拍了幾把,這才讓她順過氣來。
「咳咳……多謝白先生……我好了……」劉娟兒舉著茶杯灌了一口,對白奉先擺擺手,抬著小臉急聲道「今兒晌午是我哥的大事兒,爹娘,你們要教訓他,好歹也等他扮完了芒神!這眼瞅著過兩個時辰就晌午了,祭春牛哪兒是能耽擱的?!娘,你別生氣了,再吃一點兒吧!」
聞言,胡氏只白著臉瞟了虎子一眼,也不接話,兀自扶著立春的手離了桌。這邊劉樹強在五子不停嘴地勸慰下也沒了聲,隨便扒拉了兩口就氣呼呼地轉出了門。五子對虎子丟下個安撫的眼神,急急忙忙跟了上去。一大桌人瞬間走的只剩埋頭吃飯的虎子和略顯尷尬的白奉先,連豆芽兒都急著離座朝胡氏追去。
「哥,你有啥心事,能和我說說嗎?」劉娟兒放下手里的調羹,半垂著眼皮對虎子低聲道「今兒的春餅做的好,但春卷可是炸的有些過火了……哥,你有啥事兒可別瞞我,咱們以後還要共同撐起咱家的家業呢!」
卻見白奉先對虎子點了點頭,輕聲接口道︰「你能對我吐露心聲,也不該瞞著小姐,畢竟茲事體大,你們也當先商量出一個章程來,再去同東家和娘子商議!」說著,他一只手輕輕拍在虎子肩上「家和萬事興,有話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