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宋氏扶著宋艾花一路跌跌撞撞地下了山,豆芽兒落後一步,踢踏踢踏目無表情地跟在宋艾花身後走,等三人都下到最後一層石階。孫宋氏實在忍不住滿心悲憤,她見四下無人,便黑著臉扭頭朝宋艾花吼道︰「你心理是咋想的?這可不是丟了夫人又折兵麼?莫非就白白讓人破了身?為啥要胡扯,給我句明白話!」
宋艾花套著不合身的丫鬟外衣,發髻散亂一臉推搡,臉上的淚痕混著灰土形成一道道難看的污漬,仔細瞧還能看到她的雙腿正在微微發抖,似乎已精疲力竭。豆芽兒飛快地湊前幾布,雙手挽起宋艾花的胳膊對孫宋氏接口道︰「女乃,咱還是先回去再說吧。爹娘和伯父伯娘哥哥他們是不是早就回家了?這麼多人都先涌了回去,女乃就不怕水和涼粥都被用光?」
「你少跟我打馬虎眼!你這個小蹄子也是個吃里扒外的東西!」孫宋氏見豆芽兒精神抖擻一如往日,心中疑慮更深,伸出雞爪般的手擰住豆芽兒的耳朵怒道「你說!是不是故意裝瘋賣傻在艾花身上踩來踩去的?!她咋就那麼巧吐了一地?你這小蹄子莫非還向著劉家,都被人趕出來了,你還做夢呢!」
「女乃,你說啥呀?我是瞧著艾花姐姐背上有蟲子,我是幫她踩蟲子呀!」豆芽兒的順勢一低頭,猶如黃鱔一般從孫宋氏的手中解月兌出來,泫然若泣地捂著耳朵撇嘴道「我哪兒知道艾花姐姐咋就突然從那個莊子里沖出來,昨兒晚上又沒在家里見著她,我那說的不都是實話麼?女乃干啥要打我?艾花姐姐,咱們回家吧……」
「回家……姨媽,我要回家,明兒一早就回去……這石蓮村,我一輩子也不想再來了……」宋艾花抖開豆芽兒的小手,翻著手背在臉上用力一抹,眼淚鼻涕和滿臉污垢混在一起模出一道十分刺眼的寬大黑污。襯著越來越暗淡的夜色,乍一看就如唱大戲前上妝似地詭異滑稽。
「哼!回家?!你就帶著這副破身子還有臉回你們村去?就不怕往後被你爹娘發現了把你弄去浸豬籠?我呸!你自己不要命,咱們老孫家還得要臉呢!」孫宋氏氣得全身發抖,忍不住沖上前去在宋艾花的小腿上踹了一腳。
豆芽兒這一回也沒顧得上去扶住她。反而腿開大大三步,抬頭朝村道上瞟了幾眼,故意沖著孫宋氏其黑如鍋底的臉龐高聲道︰「女乃,我瞧那一*的人走在路上,個個都穿著白衣裳,這是哪兒來的這麼些人呀?」
「你說啥?」孫宋氏略微一扭頭,愣愣地朝空無一人的村道上瞥了兩眼,一臉茫然地朝豆芽兒驚聲問︰「哪兒有人?連只狗都沒有!你這鬼娃子胡咧咧個啥呢?一時也不讓人省心!找打呢麼不是?!」
豆芽兒暗中一松手,將她適才從宋艾花衣袖上逮住的一個螢火蟲偷偷放了出來,又故意抬起蒼白的小臉哼哼道︰「女乃。是真的!我真瞧見有好多人呢!唉唉,叔叔伯伯嬸兒和小娃兒都有,個個都穿著白衣裳呢!那不是?女乃,你咋就瞧不見呢!這飄飄忽忽地都快走到你背後了!」
聞言,孫宋氏渾身一抖。突然想到今日是清明的頭一晚,照老話來說,往生的人們會集體出動,在小鬼的帶領下出來收紙錢和供奉。收了以後還要回閻王地府,等到七月十五的鬼月才會又從鬼門關出來晃悠!都說小娃兒的眼楮最清明,能瞧見這些個髒東西,莫非……
孫宋氏被自己的想法嚇得站立不穩。堪堪一抬頭,卻見一朵綠慘慘的磷火正在豆芽兒的腦地上四處游弋,陰風乍起,山間的樹叢里發出一陣又一陣絮絮梭梭的詭異動靜!此情此景,當真嚇得孫宋氏一蹦三尺高,就如老兔子似地竄到抽抽噎噎的宋艾花身後。雙手扳著她瘦弱的肩頭顫聲道︰「哎呀,我的娘!豆芽兒莫非是見著了……乖……乖閨女,走走,咱快回家去……」
豆芽兒錯開幾步,由著孫宋氏趴在宋艾花肩頭瑟瑟發抖。見這老刁婆嚇得幾乎連尿都要出來了!她心中不免感慨聲聲,暗道,原來這死婆子如此蠢笨!以往自己咋就不會想法子來對付她呢?!真是白受了好幾年的委屈,果然娟兒姐姐說的沒錯,憑我豆芽兒的本事,未免就不能在孫家站住腳!
懷著新生的雄心壯志,豆芽兒又故意裝模作樣地嚇了孫宋氏許久,只嚇得她癱倒在地失聲尖叫,豆芽兒才得意洋洋地悶笑道︰「女乃,他們一會兒就不見了呢!女乃,這些人是打哪兒來的呀?你咋嚇成這樣?來,我摻著你起來,咱們快帶艾花姐姐回家吧,興許還有些冷食給咱們留著呢!」
經歷這麼一遭,孫宋氏底氣全無,拖起宋艾花的胳膊就朝孫家的方向疾步飛奔,剛剛在村道上跑了兩步,卻沒防備一腳踩在牛糞上,連人帶人摔了個嘴啃泥!豆芽兒幾乎要樂得拍手大笑起來,她繃著小臉死死盯著孫宋氏和宋艾花狼狽的模樣,心道,不是我不孝敬您,女乃,您覺得自己可值當我對您的好?
好不容易回到孫家門口,宋艾花這一路都擺著一副死魚樣,孫宋氏年紀到底大了,豆芽兒年幼力小,她幾乎是一個人拼盡全力把一大一小兩個人給帶了回來,還沒來及邁入院門就伸長脖子急聲吼道︰「來個人出來接應接應!都死光了麼?!」
孫家一入夜是很少浪費油火的,此時家院里當真是一團漆黑,孫宋氏喘著粗氣嚷了半天,才听到木門吱呀一聲響,冒出一個雞毛亂花的髒黑腦袋。豆芽兒躲在宋艾花身後輕聲道︰「豆腐哥?你咋也不帶個火出來?女乃都累壞了,你來幫把手,咱們一起把女乃和艾花姐姐給扶進去吧!」
「我不干!哼,我晚上都沒吃飽呢!涼粥都被伯娘分給那幾個臭小子吃光了!只給我分了半碗!我哪兒有力氣扶人?這會子灶頭都滅了一天,你還想要火來照亮?」豆腐挺起瘦得尖尖的下巴,雙眼圓瞪,氣哼哼朝豆芽兒怒道「你還回來做啥?娘不是說你在劉家成日里吃香的喝辣的的麼?咋就被人給扔出來了?你是不是個蠢蛋,回來也不知道給我帶點兒好吃的!白白讓我挨餓!」
「嘿,你個小兔崽子。這會子同你妹妹吵個啥?還不把我給扶進去?你娘是咋教你的,不就是個帶把兒的麼,寵得跟啥似的!越發沒個規矩!」孫宋氏瞧著來氣,照頭沖著豆腐叫罵了一番。只罵得他驚慌失措地丟開門,一邊朝後退讓一邊喃喃道︰「女乃……女乃咋罵我呢……往常你不是都幫著我教訓豆芽兒麼……」
「豆腐哥,你不懂孝道,女乃當然不疼你了!哼,還是我來吧,我就算把自己給累趴下,也得先把咱女乃給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豆芽兒嘴角微微一彎,也不顧自己身上累得慌,幾步上前扶住孫宋氏的胳膊嬌聲道「女乃,呆會兒過了夜。咱們也別將就個寒食節的俗禮了,我讓娘給你燒熱水泡泡腳!我給您揉腳,我可會給長輩的人揉腳了,保管您舒舒服服的!」
對比豆腐的憨傻粗俗,豆芽兒這兩年多在劉家顯然是歷練了。行事規矩無一不得體,顯得十分伶俐暖心。孫宋氏這才咂模出幾分悔意,感覺自己對孫女兒是過于忽視了些。隨著院子里幾個男女圭女圭越長越大,被他們的娘親寵得鼻孔朝天,從來也不興伺候自己,說幾句暖人心的話。
思及此,孫宋氏見豆腐越發覺得眉眼可惡。只拍著豆芽兒油滑白皙的小手柔聲道︰「唉……還是我孫女兒懂事呀!女乃以後就疼你了,你可得好好听女乃的話!」
豆腐見勢不妙,一灰溜兒跑沒了影,剛剛撞進孫守義的屋子就垮著臉對他娘哭訴道︰「娘,你干啥要讓我開門呀?!女乃和豆芽兒帶著艾花姐姐回來了,我也沒說啥。不過是抱怨了幾句沒吃飽,女乃就罵我呢!嗚嗚嗚……她還說豆芽兒比我好,這可咋辦呀?我還想找女乃要幾塊點心過來吃呢!這下我可不敢了,沒準豆芽兒這會子都吃上了!我不干!娘,你快去幫我要點心去!」
卻見烏氏從黑暗中抬起頭。手上不知抓著一件什麼衣物,眼中淚光閃閃,細小的瞳孔里滿是驚懼和絕望。她的胸口猛一起伏,就手撿起沉甸甸的谷殼枕頭朝豆腐照頭砸去,撕心裂肺地怒吼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咱家明明是大房,往日里做的多吃的少,啥啥都沒撈著好!你還出去丟人現眼!你說,你除了吃,能有啥地方給娘爭氣不能?!你說呀!」
豆腐額上被砸了個正著,腫起雞蛋大小的一個腫包,他卻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飛身逃到院子里,恰好看見豆芽兒顫巍巍地扶著孫宋氏進了老主屋,頓時忍不住委屈地放聲大哭起來。
天色逐漸黑了個透,等村長孫厚仁披星戴月地返回家中,院子里已了無人聲。他模著黑順著院牆小心地來到自己的房門前,隨手一推,卻見屋中的老妻已在炕頭打起了呼嚕。哼!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老貨,倒還能睡的香!如若不是我跑去劉源家找她婆娘留了一手,明兒還不知咋面對艾花那孩子呢!
隨著孫厚仁龐大的身軀消失在自己屋門口,另一側孫家長子居住的屋子卻無聲地啟開了門,烏氏一手抓著看不清表情的豆芽兒一手拎著件什麼衣物邁進院子里,橫眉豎目地朝驢棚的方向無聲走去。
只等娘兒倆來到驢棚背面靠近後門的地方,烏氏才丟開豆芽兒的小手,從懷里抽出一支火折子,兩下點燃,將火光照著手中的一條小里褲沉聲問︰「豆芽兒,你給娘說實話,你換下來的褲子為啥有血跡?這……這褲襠子的地方全是血痕,你……莫非……你……有誰對你干了啥事兒?你是挨了打?還是……」
卻見豆芽兒冷冷地盯著那條骯髒的里褲,面色沉靜地開口道︰「娘,我願意啥都告訴你,但我也有法子讓咱們家從此在孫家獨大,你是想听好話呢,還是想听實話?呵呵,娘,咱們苦了這麼些日子,你還願意忍下去麼?」
「你……這是啥話……豆芽兒你咋跟變了個人似地……」烏氏又驚又怒,險些手抖摔了火折子,這火折子原本是一直藏在炕邊縫隙里的,放了足足好幾個月她都沒舍得用!不等烏氏開口再問,豆芽兒卻突然垂頭扯下自己的外褲,指著自己腿間一片觸目驚醒的淤痕冷聲道︰「娘,早間我是頭一個起來的,吃了碗涼菜覺得肚子不舒服就跑驢棚這邊來解手,恰好踫到有人把一堆草藥扔在咱後門口。我沒見過這種草藥,就撿了一把回屋,在院子里踫到小叔……」
「那又咋了?你小叔到底咋弄你了?!你倒是說話呀!」烏氏似乎猜到什麼,胸口一悶,兩眼發直地低聲問「你這意思是不是說你小叔把你……褲子給……」
「小叔說嘴里沒味兒,搶了我手里的藥草就往嘴里塞,嚼著嚼著就跟變了個人似地,撲過來扒了我的褲子……亂搗亂模……」豆芽兒的聲音開始忍不住發抖,她著眼淚低聲道「我嚇得險些暈過去,腿間都被他給模破了皮!後來他又清醒了,唬了哦幾句,不讓我不許往外說!娘,咱都被欺負成這樣了,你敢不敢給我做一回主?!我不甘心,我一定要在孫家獨大!把叔嬸兒他們都給壓下去!」
聞言,烏氏只覺得天旋地轉,急火攻心,腦袋一歪,一口黑血踫到了後門粗糙的門框上。想起這麼多年來在孫家受的委屈,一樁樁一件件,就跟走馬觀花似的在眼前游動著。因為晚于二房生下兒子,里里外外操勞卻始終落不得好,自己當家的漢子成日里在酒坊勞作,身上連個閑錢也沒有……她越想越氣,忍不住撲倒在地壓著嗓門痛苦連連,似乎要把半輩子的委屈都給哭個干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