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日,許家便在一個傍晚趁著天黑悄悄地往王家送了三大車的嫁妝,滿滿當當地擱了整個院子。♀無非就是些子孫桶,箱櫃,幾套四季衣裳,八鋪八蓋,各色尺頭之類的,的確比榆樹莊各家置辦的要精致些。
王大姑雖然面上歡喜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這嫁妝雖好,可畢竟不是娘家置辦的,用著也不夠舒心。她也只是略看了看,便收拾了間空置的廂房,讓王家兄弟搬了進去,只等著出閣前一天將這些嫁妝貼上大紅喜字,又運回到許家去,是為發奩。
眾人搬著那些嫁妝的時候,莊善若便默默地站在牆角看著,單薄的身子隱在黑影處,心里卻是茫茫然的。再過上幾日,她就要從這個呆了三年的農家小院嫁到人生地不熟的縣城里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麼。縱然她小小年紀便經歷了生離死別,人情冷暖,心里也終不免是惴惴的。
王大姑親自將裝了嫁妝的廂房的門結結實實地落了鎖,回頭一看莊善若還是呆呆地立在牆角,不由得一陣心疼,忙上前拉了莊善若的手道︰「快入秋了,露水大,小心別著涼了。」
莊善若應了一聲,卻依舊呆在原處。
王大姑拉了莊善若到了她住的東廂房,兩人坐在床邊。王大姑捋捋莊善若的秀發,道︰「我還記得你娘當年生你出來還未足月,整個人兒像個貓兒似的,哭也哭也不響亮,這一晃都要出閣了。」
莊善若想起爹娘,心里難過,垂下眼簾不說話。
王大姑沉默半晌,又嘆了一聲道︰「你爹娘在眼前看你嫁了這樣一個人該有多少歡喜呢!」
莊善若想著的卻是如若她不是寄居在王家,定要尋個知根知底的安心地出嫁,而不是像如今這般惶惑不安。♀可這番話縱然是和王大姑再親,她也不能說出口,畢竟為了她的婚事,王大姑也是操碎了心。
王大姑悉悉索索地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帕子包著的東西,托在手心里一層一層地打開,原來是一只玉鐲子。她將鐲子塞到莊善若的手中笑道︰「干媽也沒什麼好東西給你,倒是這只鐲子,還算是拿得出手,就當做給你添妝了。」
莊善若哪里肯收,正推辭著,听著王大姑娓娓道︰「這只鐲子可有些年頭了,本來是你祖母的嫁妝,我出嫁的時候她給了我。你外太祖家倒是簪纓之家,只不過是後來沒落了。這個鐲子可是個好東西,你戴著留個念想。」
莊善若將那只鐲子拈在手里細細地看,這是一只翡翠玉鐲,水頭很足,又光又潤,一看便不是凡品,她更是不肯收了,道︰「既然是祖母給的,干媽更要留著,到時也可以給嫂子。」
王大姑將那鐲子套到莊善若的左手腕上,竟是剛剛正好,瑩白的腕子和碧綠的鐲子相得益彰,道︰「到時你有兩個嫂嫂,你要我給誰呢?沒的爭出些閑氣來。這反正是我們莊家的東西,給你反倒更好。」
莊善若想抹下那個鐲子,可一時哪里抹得下來。
王大姑按住莊善若的手道︰「善若,有些話本來不該由我來說,可你娘不在,少不得我來囑咐你幾句了。」
「嗯,干媽你說。」
「嫁到許家侍奉丈夫,孝敬公婆這是為人妻為人媳的本分,我自不用再說。」王大姑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麼措辭,「這幾日我想著許秀才終是要進學的,萬一得個一官半職的,他們這樣的人家,少不得要再納妾的,到時候……」
莊善若沒等著王大姑說完,臉早已漲得通紅,這事她不是沒想到過,縣城里面的有錢人家納妾的倒也稀松平常。♀
王大姑連忙道︰「干媽想著你的性子太過隱忍,做女人到底還是比做男人的要苦一些。干媽千盼萬盼,就盼著你嫁到許家能夠一舉得男,即使許秀才再納新人,也越不到你前頭去。」
莊善若低著頭,幾乎要將手指絞斷。與人共享一個丈夫,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可男人何嘗是會滿足的,即使是農人這年多收個三五斗,也會起了納新之心。這個許秀才她到底也不清楚是個什麼樣的人,與其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盟誓,倒不如走一步算一步才是正道。
這樣想著,莊善若抬頭勉強一笑道︰「干媽,我心里都明白。」
王大姑嘆了一口氣道︰「善若啊,不是干媽在這里說,男人終究還是靠不住的,縱然是個天仙模樣,過個三五年的也拋到了腦後,像劉昌那樣知情識趣的天底下又有幾個?就說你干爹吧,我和他過了大半輩子,他那些花花腸子我只不過是當做不知道罷了。」
莊善若一驚,抬頭,生怕王大姑發現了什麼。王大姑倒是兀自繼續說下去道︰「孩子才是根本,能多抓些銀錢在手里也是層依靠。」
莊善若點頭,原來這王大姑看得倒是比她更通透。
王大姑見莊善若臉色凝重,忙拍著她的手笑道︰「善若啊,你可別被這番話嚇到。反正干媽將最壞的情形擺到你面前,你心里有個數,這事左右壞不到哪里去。」
莊善若點頭,道︰「干媽放心,我也不是那不懂事的。」
王大姑抓著莊善若的手搖了兩下道︰「干媽就怕你太懂事了,反倒受了委屈。听說許家的小媳婦娘家頗有家底,又比你早入的門,年紀還比你大個兩三歲,怕是個不好相處的。可是也無妨,只要婆婆公允些,人前人後她還是得尊你一聲大嫂。」
莊善若忙道︰「虧得姑媽都替我想周全了。」
「干媽只不過是白囑咐一句,左右嫁到了許家,還得靠你自己了。干媽家若是個有錢有勢的,倒還能給你撐撐腰,眼面前這樣的,別給你拖後腿我就要念佛了。」
莊善若正要搭腔,听見有人拍門道︰「妹子在嗎?」
是王有虎的聲音,莊善若趕忙應了一聲,打開門,見王有虎果然站在門口,長手長腳的好像無處可放。
「阿虎,啥事,我和你妹子正說著體己話呢!」
王有虎撓撓頭道︰「我抽空給妹子打了兩個箱子,裝些細軟,也不知道妹子合不合意。」說著將兩只箱籠搬了進來。
王大姑喜道︰「難為你想到。」
莊善若細細打量這兩只箱籠,漆著光潤的朱紅色的漆,式樣倒是平常,只是箱蓋上細細地雕了一溜花朵樣式,仔細一看,卻是石榴花。
莊善若趕忙含笑道謝。
王大姑模著那石榴花笑道︰「好兆頭好兆頭,善若啊,石榴多子,多子多福啊!」
莊善若紅了臉,想起王大姑的話,再想起劉春嬌那日和她說的話,無不是說到婚後早早生子,難道女子出嫁便只能走相夫教子這唯一一條路嗎?
王大姑瞅著王有虎突然道︰「阿虎,做兩個箱籠你是拿手的,可雕這一溜石榴花可不是你的主意吧?」
「瞧娘說的,我好歹也是做哥哥的,妹子出嫁了也總要意思意思吧。」
「都是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你那些斤兩還瞞不過我。」
「嘿嘿!」王有虎訕訕笑了兩聲,道,「啥都瞞不過娘。這箱籠是我哥囑咐我做的,說是妹子多少總有些細軟,怎麼著也要自己娘家打兩個箱籠放著才安心。」
莊善若聞言,心中一撼,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了,她連忙避過身去拿袖子擦去。
「好好。」王大姑嘆道。
莊善若回轉身來,微微紅著眼楮,道︰「善若多謝大哥二哥了。」
「要謝謝你大哥,我不過是打兩個箱子,倒是那雕的石榴花,是你大哥親自跑到縣城求了人畫了圖樣子過來的。」王有虎看著莊善若目光似有深意。
莊善若明白他兩兄弟親厚,王有龍的心思恐怕也不會瞞著王有虎。而王有虎這樣機靈的人,恐怕早就看出端倪了。她只得裝作糊涂,又將身子矮了下去福了一福,迭聲道謝著。
「自家人,謝什麼謝!」王大姑趕忙攔住,道,「我們也走了,你也早點睡,別總想那些有的沒的。」
莊善若端詳著那堆箱籠,雙手輕輕拂過箱籠上雕著的那一溜栩栩如生的石榴花,不由得想起院中的那棵石榴樹還在吐著鮮紅的花蕊時,王有龍如火般的熱情和壓抑的。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又想起那夜的灼熱。莊善若心里一悸,即將嫁做人婦,這些前塵舊事萬萬可不能再憶起。王有龍的那一汪如水深情她這一生恐怕只能是辜負了。
這對箱籠打得精致,用的是上好的樟木,莊善若隨手打開箱子,竟然還有淡淡的清香。莊善若想了想,她倒沒有那麼多的細軟可裝,只不過是幾嘴牛渙洗的衣裳,倒是床下的那堆秀才爹留下來的書,怎麼說也陪了自己這麼多年,正好裝進這對箱籠,隨嫁妝運到許家去。莊善若在收拾那堆書的時候,她怎麼都不會想到有一雙深情而寬厚的眼楮,正從西廂房遙遙地注視著她房間里的燭火,一直到它熄滅。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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