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狠了狠心花了錢坐了趟馬車進縣城——
滿車的大姑娘小媳婦嘻嘻哈哈的,莊善若卻沒有心思,只是按緊了放在膝蓋上的那個裝了裙子的包袱,一顆心隨了馬車的搖擺七上八下的。
如意繡莊就在面前,莊善若卻分明有些張不開腿,只抱了包袱站在店門前發呆。衣著光鮮的女人們在繡莊里進進出出,誰都沒空去留意穿著樸素的莊善若。
「下次再來,張太太我給你留意著,若是有你要的花樣子,我一早便給您捎信去!走好走好!」林二嫂滿臉堆笑將一個富態的中年婦人送到鋪子門口。
莊善若下意識地往招牌後面避了避。
那被喚做張太太的中年婦人用手掩了口不知道和林二嫂說了些什麼,倒逗得她是笑得前仰後合。
「我這是開門做生意的,誰來都得罪不起啊,只得請老主顧包涵了!」林二嫂脆聲笑道。
張太太不屑地撇撇嘴道︰「看她那架勢那排場,倒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嘖嘖,這世道!」
林二嫂不語,含了抱歉地笑又跨出鋪子門檻送了張太太幾步。一轉身,卻瞅到站在招牌後面的莊善若,拍了手笑道︰「呦,許大嫂,你咋不進來?我剛剛還和人念叨了呢,說是你定是講信用的,說好是今兒交貨定是不會拖延半日。」
莊善若定了定心神,含了笑道︰「剛才見林掌櫃正做著生意,不好冒昧上前打擾。」
「我這鋪子啊,也多虧了那些老主顧幫襯著,要不然啊,我們娘倆可就得喝西北風了。」林二嫂一邊說著一邊將莊善若往繡莊里迎,「也是巧了,那客人順道經過。也是想踫踫運氣,正在里間坐了,剛喝上茶呢。」
「是嗎?」莊善若跨進了如意繡莊的門檻。道,「這石榴花我是繡成了。可是就不知道合不合她眼。」
「許大嫂的手藝定是讓人放心的,剛才那客人還在贊你繡的帕子呢,說若是還有,她還想多要幾條備著。」
鋪子里有三兩媳婦,正湊了頭選著絲線。
林二嫂沖她們一點頭,道︰「你們盡力選著,我家鋪子的絲線都是上等好貨。顏色也全,別的不敢說,這絲線可是縣城頭一份的。」
有個戴了珍珠耳墜子的媳婦丟開手上的絲線,嗔道︰「這絲線倒是不差。可這價格可得再低些,我們妯娌若是要買可是按打買的。」
「好說好說!」林二嫂陪了笑,拉了莊善若進了鋪子的里間,道,「你們先選著。我等會子就來。」
莊善若低了頭隨了林二嫂進了里間,原來里面用板隔了半間,擺了兩套桌椅,特意安置出來給貴客休息說話用的。莊善若略略一抬眼,只見當中的椅子上坐了個穿桃紅夾襖的女子。正低了頭翹了蘭花指輕啜著茶碗。旁邊站了個剛留頭的小丫頭伺候著。
「鄭太太,你今兒可不算是白跑一趟,那繡花的許大嫂剛好過來交貨。」林二嫂話里帶了七分客氣,陪了三分小心。
鄭太太抬頭,將茶碗放到桌上,巧笑道︰「林掌櫃,你這茶可是有些陳了,等新茶上來,我讓小丫頭送你幾斤好的來。」
「那敢情好!」林二嫂陪著笑,「我們這些俗人可不像鄭太太那般風雅,喝茶也不過是解渴罷了,倒虧你還惦記著,我可是盡沾你的光了。」
莊善若見那鄭太太一身桃紅掐牙夾襖顯得貴氣,年紀不過二十上下,眉如遠黛,粉面含春,端的是好相貌。她翹了涂了大紅蔻丹的尖尖十指,媚眼如絲,右眼下一顆小小的黑痣更給她添了無限的風情。
莊善若只看了兩眼便垂下了眼簾,這位鄭太太美雖美,可是多了幾分媚態,少了些端正之氣,若是做個當家主母怕是鎮不住一家子。
「那裙子,可好了?」鄭太太的聲音又軟又糯。
「許大嫂?」林二嫂提醒了一句。
「好了。」莊善若上前兩步將那裹了三層的包袱遞了過去。
鄭太太從腋下抽出了條帕子沾了沾嘴角,朝身邊的小丫頭一努嘴︰「嫣兒,接了。」
叫嫣兒的小丫頭雙手將那包袱捧了過去。
莊善若留意到鄭太太用的帕子上正是她繡的石榴花兒,又一打眼看到她頭上簪了一枚用紅寶石瓖嵌成的石榴花的簪子,心里暗道,果然林掌櫃所言不虛,這位鄭太太怕是愛石榴花愛得緊。
「听林掌櫃說,這石榴花的樣子便是你繡的?」鄭太太微微甩了帕子問道。
莊善若見她神情慵懶竟像是一只愛嬌的波斯貓兒,忙應了︰「正是呢,有幸入了太太青眼。」
鄭太太一愣,轉而抿嘴笑了,倒是側了頭將莊善若打量了好幾眼,道︰「我原先只听說這石榴花兒是個大嫂繡的,可沒成想你竟這般年輕,長得也靈秀。」
這話莊善若倒不知道該怎麼接了。
林二嫂趕緊道︰「可不是,也正是許大嫂這樣秀氣的才能繡出那樣有靈氣的石榴花兒。」
鄭太太輪廓優美的嘴角閃過一絲笑︰「若是林掌櫃早點讓我見著許大嫂,我也就不用操那麼多日的心——她做的繡活定然是妥當的。」
莊善若心里沒由來地咯 了一下,手心微微有些發潮。
「嫣兒,將那裙子取出來讓我好好看看。」鄭太太吩咐道。
「哎!」嫣兒年紀雖小,可手上利索,她將包袱擱到桌子上,又把茶碗往邊上移了移,一層一層地將那包袱皮兒展開。
這隔間里的另三雙眼楮便盯了嫣兒的手看。
嫣兒雙手抓住了裙腰,高高舉起,盡力一抖,展到鄭太太面前。
這隔間里頓時流光溢彩。
林二嫂看了兩眼,放下了心,嘖嘖贊道︰「許大嫂好手藝,也只有鄭太太穿才不算是辜負了這幅裙子。」
鄭太太卻倚在椅子上半晌沒動,只歪了頭細細地盯了裙子看。嫣兒身量未長足,盡力地將雙手舉高,累到雙手微微顫動,卻連眉頭也沒皺上一下。
莊善若卻只盯了鄭太太看,只見她柳葉眉微微一揚,翹了右手的小指頭,用那留得長長染成大紅的指甲在裙子上輕輕一撥,裙子的褶子竟像是水般流動了起來,上面嵌了的銀絲閃著悅目的光澤,褶子里細細繡上的大紅石榴花不動聲色地沁芳吐蕊。
「這又是繡的什麼?」鄭太太的秀眉一蹙,轉過頭似笑非笑地問林二嫂道,「林掌櫃,那日我將花樣子交代得清楚,這石榴花可是多一針少一針都不行的。」
林二嫂眉心一跳,覷了眼楮去看那裙子,卻沒看出什麼究竟來。
莊善若心中暗自一嘆,該來的終究是躲不過。
「回太太,除了您交代的石榴花,我還另繡了十幾只采花的蜂兒。」莊善若又上前一步道。
「哎呦喂!」林二嫂在身上胡亂地擦了擦手,將臉湊到裙子上細細一看。可不是,除了那些錯落有致的石榴花兒,那花間還用金黃的絲線繡了十來只采花的蜂兒,有些振翅飛著,有些停在花心上,竟沒一只是重樣兒的,連那蜂兒的觸須和細足都繡得活現。
「許大嫂,這可怎麼說的?」林二嫂頭上微微沁了汗,這位鄭太太出手雖闊綽,可也是不好應付的,「我那日不是細細地跟你交代清楚了嗎?旁的不用繡,單單繡和你那帕子上一樣的石榴花便得了。」
「林掌櫃那日是這麼交代的。」
林二嫂松了口氣,好歹將這嫌疑洗清了,這可不是她的責任,即便是要陪也算不到她的頭上。
鄭太太面有薄慍,她朝嫣兒點點頭︰「好了。」
嫣兒將那裙子收起,抱在懷里,退回到鄭太太身後。
鄭太太模著那塊天青色的包袱皮兒,半晌沒說話,良久才抬起頭道︰「許大嫂,你可知道這條裙子值多少銀子?」
莊善若搖了搖頭。
鄭太太不怒反笑,那長長的指甲一下一下地劃了桌面,道︰「這樣顏色的雲錦料子,去年京城里的巧匠總共只得了這一匹,我家爺機緣巧合才給我弄了這幾尺。」
林二嫂趕緊打圓場︰「鄭太太,我看那蜂兒繡得小,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若是細看呢?」鄭太太淡淡一句將林二嫂問住了。
莊善若後背淌了汗,這個鄭太太果然是不好說話的。要不是那日童貞娘將這幅裙子偷偷拿過去試了,又不知道怎麼的沾了些茶漬上去,她又何苦受這番折磨?
童貞娘那日想要將這裙子拿去漿洗,莊善若死命攔住了,若是一個不好,將那裙子洗壞了顏色洗褪了,豈不是更大的罪過?她那日對著這些黃褐色的污漬苦思冥想,才想出了用金黃的絲線將錯就錯,按照那茶漬的輪廓繡出蜂兒的法子來。又生生地熬了一天一夜才將這茶漬悉數遮去。
童貞娘自知理虧,送了好幾支蠟燭過來,將小小的柴房照得跟白晝似的。
莊善若只得硬了頭皮道︰「鄭太太,這些蜂兒是我特意繡的。」
「哦?」鄭太太眼風一橫,媚眼里竟含了一絲凜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