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掩了門在柴房里繡帕子。
今兒天又變了臉,外面的風呼呼地刮得起勁,天上布滿了鉛色的烏雲,卻是一時半會下不來雨,只是沉沉地壓在頭頂讓人覺著難受。
許家安剛剛坐在小杌子上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看在莊善若繡了一方帕子。他就像是一個討要糖吃的孩子,給他一點甜頭,就膩著不肯走了。
莊善若硬下心腸,冷了臉子,也沒和他說幾句話。既然決心要走了,就不要在給他留什麼念想。
最終許家安甩了空蕩蕩的袖子怏怏地走了。黑壓壓的天色襯了他單薄的身形,疲倦得就像是一筆稚童描畫出的人形——又粗糙又沒有筋骨。
莊善若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要繡的帕子上。
許家安終究沒有做錯什麼,如果莊善若是這場婚姻的受害者,他又何嘗不是呢?只不過是她極力要掙月兌,而他卻是默默地接受了。
許家安的夢里秀兒的身影怕是早已模糊不清,就像是雨過天晴後剩下的淡淡的水漬,只待時間的驕陽再略略一曬,終究不留一絲痕跡。
對他,莊善若始終帶了悲憫之心。
若不是那一場噩夢,許家安少年得意,紅袖添香,自然擁有另一段的人生。只可惜,那一場一怒為紅顏的無妄之災黯淡的不單是一段感情,更頹唐了少年秀才的人生。
可悲,可嘆。可憐!
門外傳來衣衫摩挲的聲音,莊善若引頸一看,童貞娘扭了水蛇腰又在她的菜地前鬼祟。
怪不得,那半畦油菜總像是得了瘌痢頭,不是東邊禿了一塊,就是西邊光了一角,原來都便宜了前院的肚腸。
莊善若本也不是小氣性子,可是童貞娘的這種不問自取的行徑又和賊何異?再說上次雲錦裙子的事情還沒和她算賬呢。若是姑息下去,她在後院哪還有安寧?
想到這兒,莊善若將手中的活計放好,悄悄地起身,推開了門,站到了童貞娘的身後。
童貞娘伸出尖尖的指甲,只顧去掐最女敕的油菜,手里攏了一大把,猶不滿足。還盡力地去掐取。
「弟妹!」莊善若冷不防一聲。
童貞娘見後院靜悄悄的,沒料到有人,這一聲嚇得她夠嗆。一個趔趄。踩到泥里,不單踩歪了幾株長得綠汪汪的油菜,粉紅的繡花鞋的鞋幫子上還染上了顏色可疑的污物。
她站穩了身子,訕訕地笑道︰「呦,大嫂在啊!」
莊善若只是笑,盯了她手里的那把油菜看。
童貞娘揚了揚手里的那把油菜。強笑了笑︰「中午也沒什麼菜,元寶佔著手,我也懶得出去買,在大嫂這兒要幾棵,不介意吧?」
莊善若看著她手里的所謂的「幾棵」油菜。只笑不答。
童貞娘被她看得心里不自在,又搶白道︰「都是一個院里住著。說到底還是一家人,大嫂總不會心疼這幾棵菜吧?」
莊善若搖了搖頭。
童貞娘翹了丹鳳眼,又眼疾手快地掐了幾棵鮮女敕的,道︰「這一家子住著,總要相互幫襯著才好,大嫂若是短了什麼針頭線腦油鹽醬醋的,也自到前院去取。」
莊善若接話道︰「那正好,中午我有虎哥過來,恰好想攤幾個雞蛋餅,正缺了雞蛋,本來還不好意氣,那我就厚顏去前院雞窩里掏幾個雞蛋得了。」童貞娘在前院壘了個雞窩,養了三四只母雞,每日掐著時辰在雞**後揀雞蛋吃。
童貞娘說那番話本不過是堵住莊善若的嘴,白客氣一番,哪里料到莊善若真的不客氣,話說出去一時收不回來,只得道︰「瞧大嫂說的,你一時不巧自行去拿就是了,哪里還特意和我說一聲。」
「哦!」莊善若故意慢騰騰道,「我臉皮薄,素來只道是不問自取是為偷。搬到這院子里沒幾月便失竊了好幾起,我忌憚著,可不敢輕舉妄動。短了幾棵菜幾枚蛋倒還好說,若是短了什麼要緊的,那可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終究老太太都是看在眼里的。」
童貞娘臉上騰騰地便有些發燒,莊善若說得這般露骨,她裝傻也裝不下去了,只得應著︰「那是,那是,這村東頭手腳不干淨的多了,倒真真是要仔細著門戶了。」
「正是這個理呢。」
童貞娘有些不自在,看著繡花鞋上的污漬懊惱道︰「這還是剛上腳兩日的新鞋子呢。」
莊善若仔細一看,這雙粉色的繡花鞋錦緞做的,上頭細細地繡了花,看那做工像是縣城繡莊的產物。
莊善若可惜道︰「這繡花鞋精致,怕是不便宜吧?」
「那是,縣城繡莊定做的——我從縣城里帶過來的好東西也只剩這一樣了。」童貞娘越看那攤污漬越是懊惱。
「那是可惜了。」莊善若心里發笑,面上卻皺了眉道,「這錦緞本就金貴,不好用力搓洗,染上這東西可就更難洗了。」
「這啥東西?又黃又黑的,又有股怪味。」童貞娘用空著的另一只手嫌惡地扇扇風。
「這東西腌,不說也罷。」莊善若故意賣關子。
童貞娘臉色一變,又狐疑地掃了掃那半畦油菜地。
「弟妹可听說過,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莊善若忍了笑,道,「我早上剛給給這幾畦菜地施了肥,還是特意央了張山嫂子幫我從村東頭的茅坑里挑的肥呢。」
「啊?」童貞娘幾欲作嘔,怪不得這味道怪怪的,又酸又臭,她漲紅了臉,幾步跳出菜地,有些惱羞成怒了,「你咋不早說呢?」
莊善若委屈地一攤手︰「弟妹摘這油菜的時候也沒和我知會一聲啊!」
「你,你……」童貞娘看著手里的那把油菜想扔又舍不得。拿著又嫌惡心。
莊善若看了看天色,道︰「我原本想著今兒要下雨,剛好施了肥,下了場透透的雨,將腌的都沖走。可沒想到看走了眼,這雨要下未下的,等了大半日也沒下下來。」
童貞娘惱怒地將手里的菜丟到地上,狠命地跺了跺腳。
莊善若不疾不徐又道︰「弟妹。這油菜咋不要了?唉,弟妹城里人自然是嫌髒,可這菜不施肥哪有長得好的?我隔幾日便施一回肥,弟妹怕是都沒留意吧?」
「咦!」童貞娘嫌惡地看著這幾畦長勢旺盛的菜地,想起有日無意間經過村東頭的茅坑,里面的黃白之物發酵得酸臭,若是眼神好的話,還能看到里面蠕動著又白又肥的蛆,單是想一想就能讓人將隔夜飯吐出來了。
「弟妹莫嫌。這肥料雖有點味,可肥力足……」
還沒等莊善若說完,童貞娘覺得沾了污物的那只腳奇癢難忍。忙不迭地跳著腳往前院跑去了。
莊善若看著童貞娘落荒而逃。上前撿起丟在地上的那把油菜,油菜還沒長足,摘了著實可惜。
莊善若生在農家,倒不避諱糞水,只是她即便想給菜地施肥,也沒那個力氣去掏肥。這幾畦地里她不過是灑了些草木灰。又從老根嫂家討了些發酵了的牛糞埋在地里來增加肥力。
莊善若淨了手,真的攤起雞蛋餅來,又用那把女敕女敕的油菜做了碗菜湯,等著王有虎過來。
剛過晌,飯菜還在鍋里熱著。只見王有虎提了一只籃子大踏步地從前院過來,嘴里抱怨道︰「妹子。這前院我看是沒法進了,我琢磨著下回便從後院牆上爬過來得了。」
「怎麼說?」
「我剛要進院門,他許家的二媳婦,也不知道抽什麼瘋,好好的一雙繡花鞋劈頭扔過來,幸虧我躲得快,要不然正好被打個正著。」王有虎搖了頭。
莊善若掩了嘴笑,將剛才的事和王有虎說了。
王有虎也笑,道︰「怪不得,我素日過來踫到她,她是眼楮看天,這回倒是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還納悶呢。」
莊善若接過王有虎手中的那只籃子,笑道︰「中午攤了雞蛋餅,有虎哥你又拿了什麼好東西給我?」
「我昨兒回了趟榆樹莊,你大嫂好說歹說定要我把這好東西帶給你,還囑咐我過兩日定要把你帶回去,她腌了酸菜正等著你回去包酸菜餃子呢!」王有虎眉眼帶笑。
莊善若接過籃子,倒有些分量,上面蒙了塊藍粗布︰「有虎哥,我是眼花還是咋的,這啥東西還動了動?」
「嘿嘿!」
莊善若見王有虎滿眼的戲謔,大了膽子將那藍布一掀,不由得驚喜地張大了嘴巴。
籃子里果然是裝了好東西——一條全身烏黑不摻一絲白毛的小狗正睜了圓溜溜的晶亮的眼盯著莊善若看。
「呦,呦!」莊善若喜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忙將這小黑狗從籃子里抱出來,它也不認生,搖了搖短短的尾巴,縮到了莊善若的懷里。
王有虎見莊善若歡喜,道︰「我原先還道大嫂多此一舉,沒想到還真討了你的好來。」
莊善若用手模了模小黑狗的頭,它舒服地眯了眯眼,喉嚨里低低地嗚咽了幾聲。
「這是阿毛年前生的一窩仔。」王有虎仔細一瞅小黑狗,奇道,「也怪了去了,一窩五條小狗,偏生這條最凶,日日叫夜夜叫,擠兌得別的小狗沒女乃喝。怎麼偏生到了你手里,倒像是貓般溫順了?」
「那是我往日待阿毛好,它替它娘念我的舊情呢。」莊善若听說這小黑狗是阿毛的孩子又添了幾分親切,「咋想著給我送條狗來呢?」
「還是大嫂想得周到,說你一個人住,有條狗在總是能略周全些。」
莊善若鼻頭一酸,終究是自家人,總會多為她考慮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