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啥事?」
周素芹臉上不由得露出悲戚之色︰「昨兒中午才回來的,劉福嬸晚上就到我們家跑了兩趟,問你什麼時候回娘家。剛好你托人捎了信來,我就和她說了,她嘴里直念佛,囑咐我等你回來拜托你千萬要去趟他們家。」
莊善若听周素芹繞了一個大圈子,也沒說到正題,愈發的緊張了,猶疑地問道︰「可是和小劉郎中鬧了別扭?」想想不可能,他們兩個好得蜜里調油似的,又經了小劉郎中的病,更是共過患難,心頭突突一跳,又問︰「難不成小劉郎中又病了?」
周素芹為難地看了王有龍一眼,欲言又止。
「到底怎麼了?」莊善若急了,上回去善福堂小劉郎中雖然還沒大好,可看著精神還不錯,這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王有龍朝妻子點了點頭。
周素芹皺了眉道︰「你可千萬別急,我也是听說——說是小劉郎中沒了。」
「沒了?」莊善若無意識地重復了一遍,半晌,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王有龍趕緊勸道︰「妹子,你別急。」他知道莊善若和劉春嬌是閨中姐妹,出嫁了也互有幫襯。
「沒了!」莊善若喃喃道,想起劉昌那張帶著溫和笑容的白淨的臉龐,薄薄的嘴唇,還有修得干淨的指甲,不由得悚然一驚,「沒了,什麼時候的事?」
「劉福嬸來的時候只顧抹眼淚,也沒說清楚,怕是得有一個多月了吧。」王有虎接話道。
一個多月?莊善若心亂如麻,暗忖,那豈不是她剛去探視沒多久之後的事。不是說是得慢慢養著的病,怎麼去得那麼急?
「知道是什麼病嗎?」
周素芹道︰「什麼病,我們也沒問,劉福嬸的眼楮哭得跟個桃似的,說話也說不利索。怕是傷心過度了。」
莊善若心突然一陣狂跳,想起那劉郎中兩口子,白發人送黑發人,一趟也就罷了。偏生還有第二回,老兩口子怎麼受的住?善福堂素來積德行善,施醫舍藥,怎麼老天偏生不長眼?
匆匆吃過飯,莊善若再也坐不住,只想去劉福嬸家看看。王有虎便自告奮勇送她去。
兩人並排默默地出了王家的院門。
「你別怪大嫂,許家的事你讓我別說,我都還都瞞著。「王有虎道,生怕周素芹的話讓莊善若不自在。
「我知道,大嫂原是好意。我哪里會怪?」
「許家人可有為難你?」王有虎見四下無人,悄聲問。
「沒有。」莊善若搖搖頭,道,「老太太只想托老根嬸子給小妹尋門親事,倒也沒有為難我。」
王有虎突然全身一僵。半晌才回過神來,強笑道︰「倒是托了老根嬸子的福了。」
莊善若沒在意,道︰「可不是,田里的活也都幫襯著,我倒是過意不去。」
「可有眉目了?」
莊善若一時沒听明白,回過頭看著王有虎問道︰「有虎哥,啥?」
「沒啥。沒啥!」王有虎撓撓頭,訕訕道,「這生老病死的事說不準,你倒是也別自己一味地傷心,也勸著點。」他也知道莊善若與劉春嬌親厚,往日都在西廂房頭湊著頭地做針線說悄悄話。
「嗯。」莊善若心里一時還沒完全消化這個消息。有點七上八下。
再走了一程路,便到了劉家的院子了。王有虎看著劉家緊閉的院門,道︰「你進去吧,我就不進去了。」
莊善若點點頭,估模著在劉家要呆一陣子。道︰「有虎哥,回去和大嫂說一聲,我晚上在家里住一晚,又要麻煩她了。」
「哎!」王有虎歡喜地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莊善若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才意識到他剛才那句的「可有眉目了」,怕是問的是許家玉的婚事。莊善若心里覺得有些奇怪,可被劉昌的事佔著,倒也沒去琢磨這事了。
莊善若屈指在門上敲了幾聲,靜靜等了一會,沒有人答應,便伸了手掌加大了力氣在門上拍了幾下。
「是誰啊?來了,來了!」里面終于傳來了聲音,不像是劉福嬸的,更不像是春嬌的。
莊善若後退了兩步,劉家的院門吱呀地打開了半扇,探出一張憔悴的臉兒來,疑惑地上下打量了莊善若幾眼,問道︰「你找誰?」
莊善若見那婦人面生,細看卻又有幾分春嬌的模樣,不過少了幾分嬌俏,多了幾分的端肅,便道︰「可是春秀姐?我今兒剛回娘家,听我大嫂說起,想來看看春嬌。」
那婦人又認真地看了莊善若一眼,將門敞開,道︰「快請進,快請進!」又轉頭沖里面喊了聲︰「娘,王家姑女乃女乃來了!」
莊善若知道自己沒猜錯,沖劉春秀點了點頭進了劉家的院子。劉春秀比劉春嬌大了五六歲,就嫁在本村,夫家還算是小康。
莊善若進門的時候,見劉春秀穿戴潦草,臉上帶著倦容,眼皮子又紅又腫的,心里不由得嘆了口氣。
還沒來得及寒暄幾句,便听見正房 里啪啦一陣腳步聲,劉福嬸帶著哭腔喊道︰「善若,你可來了,這可怎麼好啊!」
莊善若一見劉福嬸,頓時吃了一驚,這哪里還是她認識的劉福嬸啊?上回在王有龍的好日子上見過,劉福嬸還是過得舒心的富態模樣,眼前的那個婦人卻和原先的那個白胖喜慶的劉福嬸相差十萬八千里。
劉福嬸身形消瘦了下去,胡亂地穿了件家常的褂子,上面橫七豎八全是褶子,腳上趿拉著顏色不一樣的兩只鞋子,頭發也亂蓬蓬的只在腦後挽了個髻。這也倒罷了,變化最大的還是她的眼楮。原先生氣勃勃的銳利眼神消失不見,只剩一對深深凹陷的泡在淚水中的眼楮,帶了絕望和惶恐。
劉春秀扶了劉福嬸一把。
劉福嬸還沒走到莊善若面前,眼窩里竟開始簌簌地往外掉眼淚,她也不去擦,握了莊善若的手搖了又搖︰「天可憐見,善若,你可得勸勸春嬌……」
劉春秀道︰「娘,進去再說,別杵在院子里。」
「哎,哎!」劉福嬸顧不上回答大女兒,只眼巴巴地看著莊善若,原先那個八面玲瓏的媒婆不知道哪里去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原先春嬌嫁得風光,婆家富庶,姑爺體面,春嬌又很快地懷了身子——無一樣不順遂。劉昌這一猝死,對劉福嬸來說,無異于從雲端跌倒地獄,放在誰身上也接受不了。
三人進了廳堂,房間里一派凌亂。
莊善若顧不得虛禮,趕忙問︰「春嬌呢?」
劉春秀將劉福嬸安置到一張椅子上,苦笑道︰「鬧騰了半日,這會子累了,剛剛睡著。」
莊善若點點頭,正要去看,只見劉福嬸從腋下抽出了條帕子,不管不顧地響亮地擤著鼻涕,又胡亂地抹著眼淚,哭訴道︰「我的春嬌哇,你的命怎麼就那麼苦哇!」
莊善若不好就走,陪著劉福嬸抹起了眼淚,想起劉昌的善良體貼,眼淚倒也是汩汩地流個沒完。
劉春秀也默默地陪著流了會淚,提醒道︰「娘,你也別一味傷心。既然王家姑女乃女乃來了,得先把事情說個清楚。」
莊善若點點頭,收了眼淚,問道︰「怎麼就這樣了?我之前還去看過,小劉郎中精神都還好。」
劉福嬸本抹干淨了眼淚,一听又哭開了,道︰「劉昌,讓我去哪里找那麼好的女婿?又體貼又孝順,和我們家春嬌又和睦,嫁過去大半年了,從來沒紅過臉……」
劉春秀見劉福嬸沒有停下了的架勢,歉意地朝莊善若強笑了笑,道︰「我娘她是傷心太過了,出了這些事,每日哭倒要哭上幾個時辰。」
莊善若點點頭表示理解。
劉春秀隨了劉福嬸的性子,說話也是干脆爽利︰「……我這妹夫可是沒話說,對春嬌好,對我爹娘也孝敬,只是命太薄了些。原先只說是急病,倒將我們的心提得七上八下的,過了三四日倒是漸漸好了。我們也進城去看過,見妹夫精神還好,他們家本來就是行醫看病的,就也沒大放心上,只想著慢慢調養,總能好起來。」
「後來呢?」
「後來春嬌怕娘擔心,托人捎了口信,都是說妹夫沒什麼大礙,我們也就放了心。」劉春秀蠟黃的臉突然一皺,道,「可沒成想,一個月前突然傳來噩耗,說是妹夫也不知道怎麼的,下午睡著睡著,竟是月復痛難忍,請了幾個大夫也沒看出個究竟來,到後半夜竟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去了。」
「月復痛?」
「可不是,年紀輕輕的就這樣沒了。我陪我娘連夜趕過去,親家太太和春嬌哭暈過去好幾次,還虧得我和他們家寡嫂扶著拉著。」劉春秀臉上露出不忍之色,「春嬌和妹夫感情深,竟也想不管不顧地撞了牆隨他去了,幸虧我們攔住了,倒是哭得和淚人似的。」
莊善若可以想見春嬌的悲痛,心有戚戚然︰「春嬌懷了孩子,小劉郎中沒了,怎麼的也得好好將孩子生下來才是。」
劉福嬸本來止住了淚抽抽噎噎的,聞言突然又大放悲聲。
劉春秀抹了淚,淒聲道︰「你怕是還不知道吧,孩子,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