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到了伍家的時候,已經帶了蒼蒼暮色。遠山如黛,各家各戶炊煙裊裊,帶來了平和溫馨的煙火氣息。
莊善若將手放到了伍家的院門上,正要敲,突然听見里面有說話的聲音。
「……這些天日頭好,再曬上三五日,也就差不多了。」
「唔。」
「你趕緊將這些黃豆收了。」伍大娘的聲音,「也不用送回到許家去,就在我們院里曬了,你抽空去幫善若榨了油就是了。我看著這麼些黃豆,七八斤總是能有的,也夠她用上一陣了。」
「哎!」
「善若模樣好,性子好,就是命忒苦了些。听說從小就沒了爹娘,也唯一的姑姑也沒了。」伍大娘低緩的聲音,「許陳氏我倒是沒見過,听張山家的說他們家婆婆和妯娌全都是尖酸不容人的。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嫁在這兒倒真是不容易呢。」
「娘,少不得我們能幫的就多幫點。」
「是啊,善若這孩子也剛強,若是這事擱到別人的身上,說不定就活不成了。你看她當了人的面從來也沒抱怨過,單憑了這一點我對她是又憐又敬。」
伍彪沉默了,只听見豆子在地上沙沙的滾動聲。半晌,他才道︰「娘,若是……」沉吟半晌,卻不見下文。
「若是啥?你這孩子哪里學的吞吞吐吐的了。」伍大娘突然又道,「你什麼時候去相看相看張山家的介紹的那個姑娘?成不成,總要見了才知道,人家還等著你回話呢!」
伍彪又是半晌沒答話。
「哪有讓人家姑娘等你回話的理兒?」
「娘,你就回了張嫂子吧!」
「為啥?我听著這個定是錯不了。」
「不為啥,我的事不急,等你將身子養好了,再多攢上幾個錢再說。」
「阿彪,我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娘巴巴地熬了這許多年就等著看你娶媳婦生孩子了,你爹是沒福分見著了,娘想著趁這身子骨還好,幫你拉扯兩年孩子。」
「娘——」
「這事你就甭管了。我做主得了。我明天就去和張山家的說說,讓她趕緊安排想看。若是那姑娘模樣性情都過得去,也不嫌棄咋們家,我就替你拍板了!你也不用別別扭扭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爹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你都會滿地跑了!」
「娘,你可別!」
伍大娘的聲音又低了下去,道︰「我知道你心疼你娘,怕娶個厲害媳婦慢怠了娘。這人善不善。眼楮可瞞不住人。娘活到了這個歲數,總能看個*不離十了。說不準,祖上積德,你能娶個像善若那樣心眼兒好,脾氣也好的媳婦。」
「娘。你說到哪里去了。」伍彪的聲音突然溫柔了起來,「善若妹子,其實她……」
莊善若心里砰砰直跳,既想听,又不敢听下去。她趕緊將雙手拍在伍家的院門上,聲音大得讓自己都嚇了一跳。
「誰啊?」伍大娘遙遙地問道。
「伍姨,是我!」莊善若听著自己的聲音在暮色中微微有些發顫。
「呦。是善若哪!」伍大娘打開院門,露出喜滋滋的一張臉來,笑道,「正說著你呢,可不是說曹操曹操到?」
莊善若定了定心神,道︰「伍姨。說我什麼?」眼楮一瞟,瞟到伍大娘身後的伍彪,正躬了身子用小笤帚掃著地上曬著的黃豆,旁邊還有拾掇好的半麻袋。
伍大娘朝黃豆呶呶嘴道︰「正說著你這黃豆長得好,又大又飽滿的。定能榨出好豆油來!」
「我見我那地里的莊稼都收了,想來想去沒有別人,定是伍大哥幫忙的,便想上門來問問。」莊善若笑得風輕雲淡,「沒想到竟都幫我曬上了。」
伍大娘誠心誠意地道︰「怕你家也沒個場地,雖然東西不多,搬來搬去也麻煩,順便在這兒曬了得了。」
莊善若內心感激伍家母子的細心,又道︰「等榨了油,伍姨分一半過去,反正我一個人也吃不了這許多,放著怕會壞了。」
伍彪將最後的一捧黃豆收到麻袋里,系緊了袋口,直起身子,道︰「吃不完,我幫你賣了去,存些銀子在身邊總是好的。」
莊善若一愣,伍彪的話里隱隱地透著關心,她避過頭不敢對上伍彪的目光,只顧去看靠牆放著的幾口麻袋。
伍大娘卻沒在意,拉了莊善若的手問道︰「來得正好,還沒吃飯吧!」
「吃過了。」莊善若沒想到來的剛好是飯點。
伍大娘沉了臉嗔道︰「胡說,哪有這麼早吃飯的?」
「真的吃過了。」莊善若堅持道,「黑將軍喚個不停,我就做了些飯和它一起吃了。吃好了,才過來的。」
「你一個人能做啥好吃的,還不是隨便吃點糊弄肚子。」伍大娘笑得慈眉善目,「甭管吃沒吃,到了我這兒都得再吃點。」
莊善若本沒吃飯,可是實在不好意思在伍家吃飯,只得極力推月兌著。
伍彪解圍道︰「娘,你再讓就見外了,不過是頓便飯,又不是什麼好的。」
伍大娘這才算了,進廚房準備去了。
本不算大的院子突然變得有些空空蕩蕩起來了。暮色四合,兩人沉默的相對站著,只有伍大娘從廚房傳來碗筷踫撞的清脆聲音。
伍彪急促地笑了一聲,問道︰「家里可都還好?」
「嗯?」莊善若有些不明所以。
「榆樹莊……」
「嗯,都好,都挺好的。」莊善若不由得想起那日兩人在城門口各自東西時,伍彪臉上掩飾不住的失落。
「我昨兒閑著也是閑著,就順手幫你將地里的莊稼收了。」
「有勞伍大哥了。」這一畝三分地雖不多,可要將那些土豆番薯黃豆收完,拾掇好,可也不是什麼輕松的活計。
兩人干巴巴地說完了這些話,又都沉默了。
莊善若的眼楮看到地上,一眼又瞅到伍彪依舊穿著那雙被火燎了個窟窿的黑布鞋,笑道︰「伍大哥。新鞋我還來不及做,你趕緊將腳上的月兌下來,我幫你補上幾針。」
「不用,不用!」伍彪下意識地將腳往後縮。
「不礙事。一會兒就好。」莊善若又道,「找塊黑布襯上,縫上幾針,不仔細看保準看不出來。」
「不用,不用!」伍彪咧了嘴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囁嚅了半日才道,「破了個窟窿,穿著……穿著涼快!」
莊善若忍不住掩了嘴笑了。這會子都到秋天了,身子弱的連夾襖都上身了。伍彪竟然還圖涼快——這個借口可真夠蹩腳的。
伍彪看著莊善若將眼楮笑得彎彎的,里面瀲灩著無限的風光,心里也覺得很快活,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說啥呢,樂成這樣?」伍大娘說著將幾個貼餅子。兩碗稀飯,一碟咸菜端出來,放在了屋廊下的小桌上,「兩個人干嘛杵在院里,趕緊坐下說話。」
伍家母子兩個便就著一點天光吃著簡單的飯菜。
莊善若在一旁坐著,看著伍彪捧著大碗將稀飯哧溜哧溜地吃得正香,肚子不由得有些餓了起來。中午在老根嫂家吃了點撈面條。這會子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可剛才堅持說自己吃過了晚飯,總不好厚著臉皮在伍家吃;況且伍大娘因為晚飯簡單,也就沒再讓莊善若了。
母子兩個很快地吃完了飯。
伍大娘將碗筷摞到一起,沖莊善若道︰「善若,我涮兩口碗就過來,讓阿彪先陪著你說說話。」
「哎!」莊善若應著。
伍彪坐在一張小板凳上。長手長腳縮著,看著有些憋屈。
「咕嚕!」突然,莊善若的肚子叫了一聲。
伍彪飛快地抬起頭看了莊善若一眼,露出了然的神情,眼中隱隱地含了笑意。
莊善若恨不得有個地洞能鑽下去。這個肚子什麼時候不好叫,偏偏這個時候叫,而且還叫得這麼大聲。
「你還沒吃飯吧?」伍彪就是再憨也猜得出來。
「吃了!」莊善若只得繼續死鴨子嘴硬。
伍彪搖了搖頭,清朗的眉目間露出一絲戲謔,道︰「這麼快就餓了?」
莊善若惱得暗自咬舌頭,不是都說伍彪是個榆木疙瘩,沒嘴葫蘆嗎?她悶悶地道︰「你听錯了!」話音剛落,肚子像是抗議似的,又「咕嚕」地叫了一聲,而且比先前那一聲更大了。
「嘿嘿!」伍彪忍不住笑出聲來。
莊善若羞得將頭低了下來,雙手按住了肚子。
「你等著!」伍彪起身蹬蹬蹬地往廚房跑去。
莊善若這才敢抬起頭,恨恨地朝自己肚子輕捶了一下,低聲嘟囔道︰「讓你叫,讓你叫!」
伍彪捧了只碗從廚房里出來,像是怕燙,嘴里一直絲絲地倒吸著氣。
「給!」
莊善若一看,伍彪手里的那只粗瓷大碗里擱著兩塊烤番薯,烤得剛到火候,露出黃澄澄的瓤來,騰騰地冒著熱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莊善若遲疑著。
「拿著,剛在灶膛里煨好的。」伍彪眼中含著笑,道,「我就知道你沒吃飯!」
莊善若僵直著身子,不知道伍彪什麼時候竟不動聲色地將她看了個透,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將這番薯丟到灶膛里煨著。
「吃吧,別餓著了!」伍彪將碗送到莊善若的手里,「你自己地里種的,嘗嘗好不好吃?」
莊善若不由得抬頭,對上伍彪的眼楮。
伍彪的眼楮里,眸子清亮,里面有著一個小小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