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乃娘小心翼翼地抱住一個襁褓,在一旁低聲哄著,一邊哄一邊陪著笑道︰「小少爺吃飽了,乖得不得了。」女乃娘也就二十多歲,手腳粗大,胸脯高高地聳起,整張臉就跟發面糕似的又白又喧,讓人不由得聯想起她的女乃水定也是營養豐富的。
童貞娘上前湊趣,輕輕地撩開襁褓的一角,嘴里嘖嘖贊道︰「可不是,這小模樣怪俊俏的,咂吧著小嘴可真是讓人愛得緊哪!大嫂,你也趕緊來看看。」
莊善若也看了一眼,只見那個裹在襁褓中的小嬰兒,小臉又紅又皺,整個露在外頭的腦袋怕是沒成人拳頭那麼大,緊閉了雙眼,張開小嘴似乎打了個哈欠。不過這個孩子怕是個福大命大的,雖然先天不足,但是只要用心養了,後天定是能夠趕上的。
莊善若只是笑笑,沒說話。
鸞喜歪著床上,就著丫鬟的手喝了兩口湯,就皺皺眉頭,示意將湯碗移開,道︰「月兒,你怎麼越來越沒眼色了,趕緊給大嫂二嫂看座。」
「哎!」月兒趕緊掇了兩張錦凳放在床前。她跟著鸞喜過了大半年的好日子,身量略略長足了些,一張臉吃得圓圓的,粉女敕可愛。
鸞喜由丫鬟扶著將身子坐正了些。她額上勒了條防風的錦帕,神色雖然有些倦怠,可是雙頰豐盈,眼光明亮,自有初為人母的滿足。
童貞娘搶了靠近床的錦凳坐了,親熱地道︰「听了府里傳來的好消息,我家老太太可是跪在菩薩面前連著念了好幾聲的佛,趕著我們四個來府里給四姨太道賀來了。听說小少爺生得不容易,我這一路上心都揪著,這時候才放下來了。」
「四個?」鸞喜雙目一轉。
「除了我們兩個,你大哥二哥也來了。」童貞娘陪著笑道,「雖說是親眷,可這月子房也進不得。二老爺在前廳陪著說話呢!」
「哦——」鸞喜淡淡一笑,像是累著了似的閉了閉眼楮,身子往靠枕上仰了仰,臉上一閃而過的失望。
莊善若留意著鸞喜的臉色。心頭一動。在這半年里,鸞喜似乎迅速地成熟起來了,褪去了原先的青澀,舉手投足間竟也有了和她年齡不相稱的嫵媚。她原以為鸞喜當了母親,自然是把心定下來了,可是看來許家安依舊是她心頭揮之不去的一場綺麗的夢。
一切都要慢慢來。
童貞娘趁機沖著莊善若使眼色,讓她開腔。
莊善若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些客套的話童貞娘早就搶在她前頭講了一籮筐,再說了言不由衷的話她也說不出來。鸞喜與孩子都好,她也就放心了。
房間里一剎那的沉寂。突然女乃娘懷中的嬰兒嚶嚶地哭了起來,吸引了眾人全部的注意力。
女乃娘趕緊將嬰兒換了個姿勢,輕輕地顛著哄著。
可是嬰兒依舊哭鬧,聲音不大且斷斷續續,卻帶了無盡的懊惱與煩躁。
月兒趕緊跳過去。道︰「女乃娘,小少爺莫不是餓了?」
女乃娘露出疑惑的神情,訥訥地道︰「剛生下來一日的孩子吃不了多少,一刻前剛剛喂過。」她伸了手探到襁褓里,又道︰「也沒尿!」
嬰兒依舊哭鬧著,就像是小貓叫,一聲一聲直撓人心。
滿屋子的丫鬟都有些手足無措。童貞娘與莊善若也坐不住了。
月兒忍不住數落女乃娘,道︰「你還生養過三個孩子呢,怎麼竟連一個都看不好。」
女乃娘神情很是有些瑟瑟,她弓了背,更賣力地輕輕搖晃著嬰兒,嘴里發出含糊不清的咕噥聲。家里的三個孩子可沒手里的這個那麼嬌貴。泥里來水里去的,即便是磕到了踫到了也沒人在意。嬰兒哭個不停,女乃娘的額頭上開始滲出汗來了。
這一個月二兩銀子的好營生可是掙破頭來得來的,虧得她人生得干淨,女乃水足。丟下家里剛出生兩個月的三小子剛進府兩天,若是被人辭退了,那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童貞娘卻對著女乃娘伸出手來︰「來,讓二舅媽抱抱!」
女乃娘遲疑地沖鸞喜看了看,鸞喜略一點頭。
童貞娘卻早將孩子抱到了懷里,打著響舌,吸引了嬰兒的注意力。
「小少爺不哭了,不哭了!」月兒喜道。
鸞喜也明顯地松了口氣,這個小東西看著小,可是哭的時候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那麼大的力氣,直哭得人腦仁疼。
童貞娘也得意地轉過臉來,道︰「元寶小的時候可是比小少爺還要調皮些,整宿整宿地哄著……」話還沒說完,懷里的嬰兒又開始發出病貓似的哭聲,而且是一聲響似一聲。
鸞喜臉上不禁露出厭煩之色,她極力忍住。
饒是童貞娘再賣力地打著響舌,嬰兒也不再買賬了。
童貞娘使出了渾身的解數,竟無一湊效,這時候懷里的襁褓便成了燙手的山芋,抱著也不是,送出去也不是了。
女乃娘半垂了眼簾,囁嚅道︰「小少爺才生出來不到一日,怕是想娘了,要不讓姨太太抱抱?」
「是是是!」童貞娘得了根救命稻草,趕緊湊到床邊,將襁褓遞給鸞喜,「我竟忘了這茬,都說母子連心,小少爺怕是想四姨太給抱抱。」
莊善若讓出位置,看著襁褓中的小小嬰兒小臉掙得通紅,將本來就模糊的五官哭得一塌糊涂,不免有些可憐。這樣的小嬰兒自己的母親竟也還是半大的孩子。
早就有有眼色的丫鬟將鸞喜扶起來,靠在大靠枕上。
鸞喜從童貞娘手中接過襁褓,虛虛地抱了抱,嘴里生硬地哄道︰「念祖乖,不哭不哭!」別的母親哄孩子聲音柔得能化成一灘水,鸞喜哄孩子像是例行公事,動作聲音里都沒有帶了太多的感情。
叫念祖的嬰兒不領情,依舊哭著,涎水淚水將花團錦簇的襁褓弄得一團糟。
鸞喜原本臉上還帶了一絲笑,這會子突然變得不耐煩起來了,她喝道︰「這孩子,怎麼回事,還哭個沒完沒了了?女乃娘,你趕緊抱走,哭得我頭疼肝兒顫的。」
女乃娘邁了小碎步顛顛地跑過來,趕緊將襁褓接到手里,滿腦門子的汗。
莊善若不由得有些吃驚,童貞娘也露出了驚詫的神情,趕緊干笑了兩聲掩飾住了。
「我看看!」莊善若進了房間第一次開腔。
鸞喜突然看了莊善若一眼,冷笑一聲,又微微閉上眼楮。今天,整個宗長府上數她最大,雖然剛才沒掩飾好自己的情緒,可是那又有何干?誰都知道,她四姨太是二老爺心尖尖上的人,現在又有兒子傍身,哪個敢說她閑話?
女乃娘將襁褓湊到莊善若面前,討好地道︰「舅女乃女乃,您給看看,小少爺都乖巧得很,這會子也不知道怎麼的了。」這話說的,孩子清晨才落地的,哪能看出乖還是不乖。
莊善若也沒伸手去接孩子,她雖然抱過連淑芳的狗蛋,周素芹的平安,還有張山家的甫出生的寶根,可是這個叫念祖的孩子金貴,況且又瘦又小軟綿綿的,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去抱。
「呦,大嫂,你還沒生養過孩子,這孩子的事可馬虎不得。」童貞娘冷嘲熱諷,她就見不得莊善若出風頭。
鸞喜沒有幫腔,童貞娘有些訕訕地道︰「我三嬸呢?還是讓她來看看。」
月兒有些遲疑地道︰「我們老太太熬了一宿,這時候正在後罩房歇著呢!」她去看鸞喜,有些拿不定主意。
叫不叫三胖嫂,還得四姨太點了頭才行。
鸞喜卻不在意地搖搖頭,道︰「叫她做什麼?才堪堪躺下不過半個時辰。我就不信了,這杵了滿屋子的人,竟連個剛出生的孩子也伺候不好了?」
幾個丫鬟都垂了頭;女乃娘急得頭上都要冒煙了,眼瞅著這好營生就要從手心里飛走了;童貞娘也很有些訕訕的,鸞喜說的「滿屋子的人」可是也包括了她,若是擱在以往,她早就跳出來了,可是這個時候她巴結鸞喜還來不及,只得當做沒听明白,極力地忍了。
說話的當口,嬰兒還是一聲接一聲地哭個不停,只不過這聲音越發急促了,嗓音也慢慢地喑啞下去了。
鸞喜看著莊善若,笑道︰「大嫂,盡管抱盡管看,這孩子雖然生得不容易,可也不是糖捏的,哪有一踫就化了的。」竟全然不心疼。
童貞娘又湊上去道︰「我看,可別是遭了什麼魔怔了。這滿屋子的女人,陰氣重,要不讓女乃娘抱出去給二老爺看看,說不準就好了。」她說著,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
「也是,我這個屋子風水不好,說到底這孩子也不過養在我這里幾月,到時候還得養到二太太的屋里去。」鸞喜不咸不淡地道。
高門大戶的規矩,妾生養了孩子總要送到正房太太那里養著,稱呼正房太太為「母親」,反而以「姨太太」稱呼自己的親生母親。
雖然鸞喜得寵,可是這大面上的事,許德孝怕也不會為她破例。
童貞娘沒想到鸞喜突然提到這茬,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的,恨不得當場抽自己幾下嘴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