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天寧三年,春
江上春雨霏霏,風中霧露綿綿。
竹葉兒上沾著的雨珠兒仿佛翠玉凝成,欲落非落,涼薄的風兒一吹,便化成晶珠一顆落下來。
一只素白的手伸出來,手上一只綠玉碗正正接了那一顆竹露,水色飛濺開染上他手上半幅衣袖。
坐在竹窗邊的白衣少年收回手里的碗,看看碗里的竹露已經半碗,他滿意地一笑,在竹台上個擱下碗,正打算起身去尋一個小爐子煮上,門「吱呀」一聲便打開了,一個紫衣美貌少女提著油紙傘進來,正巧見著他手里端著的碗,頓時嗔惱了起來。
「四少,您怎麼又去接竹露了,這陰天雨涼的,您身子骨不好,怎麼受得住!」
夜白的身形一僵,他俊秀雅致的面容上閃過一絲尷尬,但隨後便微微一笑︰「只怪我家秋兒手藝好,這肚子饞蟲耐不住,只等我家秋兒的竹露軟香粥來撫慰,我這不是身不由己麼。」
一番戲謔,卻讓紫衣少女轉嗔為喜,忍不住噗嗤一笑︰「好了,奴婢可不是四少您那些紅粉知己,用不著這您這般哄呢。」
嘴上雖是這麼說著,她卻趕緊放下了手上的油紙傘去淘米做粥。
不多時,她便將一碗清香撲鼻,賣相極佳的粥便端了上來。
夜白洗了手坐下,卻听身邊的紫衣美婢一邊布筷一邊忽道︰「四少,听王叔說府里來信了,讓您即刻從莊子里回府,您打算只帶上寧夏是麼?」
夜白的手一頓,隨後淡淡道︰「我到底是秋家子,有些地方雖然不想回,卻也不得不回。」
他頓了頓,看向身邊低著頭的紫衣婢女,柔了聲音道︰「寧秋,你性子素來機敏,跟著我多年最能托大任,寧冬武藝便是江湖上也屬頂尖,有你們二人在江湖里替我和師傅守住藏劍樓,我放心。」
寧秋捏住自己的手腕,再抬起臉兒來的時候,眼兒是已經紅了︰「就不能不去麼,您十年前從那里出來的時候,命都快沒了,秋家根本是個吃人的地兒!」
夜白苦笑,有些無奈︰「江湖雖廣,卻還是難避公權臨頭,何況秋家還有我的牽掛。」
秋家,原姓白,天極一朝之開國功勛,家祖功高,封疆大吏,拜定軍候,為守疆土,而立之年方才娶赫赫貴女為妻,三代孫棄武從文,官至宰輔,因天朝第三代帝君名諱中有一個‘白’字,為避諱,帝賜姓‘秋’,乃千秋基業之意。
可見聖恩眷寵,此後秋家數代子孫也不負恩澤,人才輩出。
但是夜白卻知道,如今這些光環籠罩下的秋家,不過是一個冰冷的深淵,也許……還是自己的地獄。
他輕嘆一聲,緩緩閉上眼。
寧夏在他身邊坐下,有些憂慮地看著自家主子︰「四少,您兩年前那夜出游受了重傷,如今師尊已不在,只有寧夏在您身邊我實在不放心,她曾說讓她家妹子進來頂了寧春的名字侍奉您,我只瞅著那丫頭有些輕浮,年紀又小……。」
夜白笑了笑,秀氣的面容上帶來一絲慵懶︰「無事,左右只是侍奉在一邊罷了,只做普通的丫頭,不該知道的不必知道。」
想起兩年前的那夜,那張黑暗中宛如妖異魔獄紅蓮的面容,他忽然心中一悸,微微顰眉,手下意識地撫上自己肩頭,仿佛還能感覺到隱隱作痛。
罷了,只當噩夢一場!
……
——老子是四少很迷人的分界線——
時光荏苒,轉眼又是一年。
天寧四年,冬,初雪
秋府
「怎麼樣?」寧春跺了跺有些凍僵的腳,有些焦灼地悄悄地伸手扯了扯前面的同伴,壓低了聲音道。
寧夏從牆邊縮回脖子,對寧春比了個‘噓’的手勢︰「小聲點,別讓守門的嬤嬤們發現咱們,若是被發現了,咱們可就白忙活了。」
寧春咬著嘴唇,眼眶紅了一圈︰「可是,主子已經在祠堂里餓了兩日了,這般天寒地凍的,東西再不送進去,如何熬得住?」
寧夏有些煩躁地瞪了她一眼︰「你別哭了,成日里只會哭,還沒到給主子收尸的時候,你嚎什麼嚎!」
寧春瞪大了眼︰「你怎麼這麼說話……。」
寧夏也不理會她,徑自不耐煩地一轉頭,壓低了聲音︰「好了,你閉嘴就呆在這里,別給我添麻煩!」
隨後,她貓下腰抱著懷里的小暖龕,朝著不遠處的小門一路小跑過去,寧春一呆,沒有想到寧夏說走就走了,她盯著寧夏的背影,委屈地扁扁嘴兒。
寧夏貓著腰一路小跑,靠近祠堂大門之後,趁著祠堂小門那老嬤嬤低頭指揮著人搬動炭筐時,她眼楮一眯,抱著懷里的暖龕壓低了身子就沖了進去。
寧夏身子嬌小,靈活如貓兒,三蹦兩轉,擦著人的視線死角,竟在那些嬤嬤和小廝的眼皮子下,就要躲到影壁後面去了,卻不想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哎呀!」
那聲音細軟嬌弱,卻已經足夠讓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同時看向門那倒在雪地里的一抹嬌黃,也看見了還差一步就藏起身子的寧夏。
寧夏僵住了身子,隨後面無表情地轉過臉來,看向那門外跌倒的少女,臉上神色漸漸扭曲猙獰。
門外跌倒的寧春臉色慘白,嚅囁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看看主子……。」
隨後,她越說越傷心,最終仿佛承受不住周圍那種冰冷譏誚的目光和寧夏猙獰的神色,‘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
「什麼人,敢在祠堂前這般喧嘩!」冰冷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來,讓那陰沉著臉叉著腰,正指揮著小廝去把寧夏和寧春抓起來的看門嬤嬤一驚,臉色變了好幾次,惡狠狠地瞪了寧春和寧夏一眼,隨後匆匆忙忙地朝著門外迎去,一邊走一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
她一出門,就對著來人恭恭敬敬地伏下腰去︰「秦大姑姑。」
那被喚作秦大姑姑的女子,上面一件寶藍斜領交襟茱萸的水雲緞褙子,下著一襲老竹色繡蝙蝠紋的精致馬面裙,外罩一件灰鼠襖子,手上籠著一只暖筒,已界中年模樣的女子,容貌雖是眉目清秀,但這般冰冷的風雪天中,她的頭發一絲不亂,神色之冰冷,讓人望之生畏。
身後跟著四名女婢,也皆是上了年紀,面無表情,矗立在那里便是幾尊雕像般。
她垂下眸子看著面前的嬤嬤,眼珠子都沒有動︰「章河家的,你這是不打算再當這份差事了麼?」
那章家婆子頓時一驚,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哭喪著臉,瑟瑟道︰「大姑姑饒了我吧,這事兒是……。」
沒等章家婆子把話說完,那秦大姑姑面無表情地問︰「有人擅闖祠堂?」
章家婆子趕緊點頭︰「是,都是老婆子疏忽……。」
她話音未落,秦大姑姑徑自打斷了她的話,點點頭︰「擅闖者就地打死,未曾闖進去者發賣。」隨後她一轉身便箱門外走完去,竟是完全沒有打算听一听事情的原委。
這般的輕易處置人命,但是其他人卻仿佛是理所當然一般,臉上不見一絲詫異之色。
那章家婆子看著那寶藍色的背影,心中輕嘆了一聲,恭敬地一轉身,指揮其他人去把春、夏兩個丫頭拖出來。
她尖著嗓子道︰「你們兩個也都听見了,不是老婆子我心狠,大姑姑眼里卻是個揉不得砂子的。」
听到此話,原本嚇傻了的寧春瞬間嚎啕大哭,而被押出來的寧夏卻面無表情,陰狠地瞪了周圍人一眼,冷笑著閉上眼,卻不肯放開手上抱著的暖龕。
章家婆子看著她一臉倔強的樣子,想起她惹的麻煩,心頭火起,一伸手就奪過她手上的暖龕,劈頭蓋臉地朝她頭砸去。
「咚」!暖龕里的炭火掉了出來,撒了寧夏滿臉,飯菜撒了一地,她額頭也被尖銳的暖龕角砸出來一個血洞。
章家婆子一愣,寧夏卻仿佛沒有感覺到自己額上的血一般,抬起頭狠厲地瞪著她,嗓音尖利地笑了起來︰「死老婆子,姑娘我做了厲鬼,半夜定來尋你的不自在,且看你比我晚下去多久。」
寧夏滿臉油污灰燼與血,讓她赤白的眼珠子看起來仿若厲鬼,看得章家婆子心頭一顫,捂住胸口揮手顫聲命令兩個小廝︰「反了,反了,還不快拖去一邊打死!」
但下一刻,她的手腕卻忽然被人一把捏住,一道冷冽如金玉叩擊的嗓音淡淡地響了起來︰「章嬤嬤,你要打殺我的人,是不是該請個人問問我呢?」
所有人都是一愣,被押著的寧夏咬著唇,眼里含淚,卻硬生沒落下來。
章嬤嬤一轉頭,看著來來人雋秀俊美的面容,在風雪之間,他眉目清冷,神色從容,一身素青的薄棉袍子在他身上卻不顯得絲毫寒酸局促,只見素雅。
他唇邊的笑容分明溫和,卻讓章嬤嬤莫名心頭一緊,到嘴邊不敬之語硬生生地變成一句干笑︰「四少爺……。」
——老子是四少爺是個溫文爾雅的假貨的分界線——
秋府*風華閣
「母親,且試試女兒的手藝。」少女嬌稚的聲音如黃鶯出谷。
男子似笑非笑的聲音也隨之響起︰「妹妹心意自然是好的,可母親這幾日可積食了。」
少女嗔怒︰「五哥哥,你好生可惡,這是說妹妹居心叵測麼?」
「好好了,你們倆也沒個消停的時候,成何體統。」一道溫婉含笑的悅耳婦人音打斷了兄妹二人的爭執。
秋葉白靜靜地跪著,從容地看著簾子內笑語晏晏,仿佛不覺得自己跪在簾子外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曾感覺到周圍看著自己的下人們眼里的輕蔑與譏誚。
一個時辰了,這位四少爺跪在簾子前一個時辰了,夫人根本都沒有見他的意思。
可見庶出就是庶出,便是個哥兒,也是個下賤的種,比不得嫡出的哥兒和姐兒們,何況他的姨娘還是個下賤出身的。
日頭漸漸下去,被吞沒了最後一絲光,掌燈時分,下人們一道道流水般的熱氣騰騰的菜肴送進簾內,簾子里的主子們都開始用起膳來。
連僕人們都在外間開了小桌子坐下用起主子們裳的膳食來,對跪在一邊的秋葉白視而不見。
直到所有的飯菜香氣都散去,那檀木珠簾子才出來一個中年女子,走到秋葉白的面前,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沒有任何情緒︰「夫人請四少爺進去。」
秋葉白唇角微彎,面色蒼白,依舊溫然道︰「多謝秦大姑姑。」
秦大姑姑仿佛沒有听見一般,轉身進了珠簾,秋葉白則慢慢地扶著牆壁站了起來,跪久了雙腿麻木到極點,他額頭上滲出冷汗來,氣血瞬間通行,刺痛感仿佛如針上行。
但也不過片刻,他便慢慢地拖著步子有些不穩地進了簾子內。
簾子內程設奢華雅致,家具皆用了秋府當家主母最喜的南洋沉水香木,精工細雕,壁上掛著各色字畫,幅繡,皆為名家所繪,所繡。
里面的牡丹玉屏美人暖榻上斜靠著一個圓臉年輕美婦人正閉目養神,峨眉秋水目,玉鼻如瓊,絳唇微抿似時時含笑,觀之可親,她上身一件槿色玉鳥石榴百子夾棉蜀錦襖子,腿上則蓋著沒有一絲雜毛的雪狐被。
正是秋家當家主母,秋家家主娶的第二任家主夫人——杜珍瀾。
但沒有看見方才說笑的年輕人與少女,秋葉白垂下眸子,隨後恭敬地伏身︰「母親。」
那二位,素來是懶得和他這等低賤的庶子打交道的。
美婦緩緩抬起睫羽,看著他片刻,微微一笑︰「四哥兒,可知母親為何罰你跪在簾外。」
這般直接,沒有任何掩飾,反倒是顯出她不似一般家中主母的磊落來。
秋葉白溫然道︰「那是母親的教誨,不管為何,葉白領受。」
因為對于秋家人的這位夫人而言,原因根本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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