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早晚有天要挨揍的。」柳湘茹這麼跟水浮說,他從來都是沒上沒下沒大沒小的,尤其是跟林沫,兩個人都是朝里公認的年輕俊杰,一個甭管內里如何,面上看著那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另一個卻是里外都是狂放桀驁瀟灑不羈,這兩人湊在一起,一起喝酒賞花也好,一起感悟國事也罷,都是本朝文人墨客所向往的魏晉風流。
林沫正扒著食盒用膳——現如今當著差,戶部提供午膳,不過這些當官的都是什麼出身?也就真正的寒門子弟吃一吃罷了,林沫這樣嬌氣的,更是家里丫鬟早早備下了,用棉褥子捂著放在隔溫的紫檀木食盒里,讓他中午能吃上熱乎的。听了柳湘茹這話,笑嘻嘻地回了他一句︰「我好好的腿傷不在家里養著,顧著你們辛苦,跑來給你們打下手,冷大你就這麼咒我?」
柳湘茹瞪了他一眼道︰「我以後可不敢跟你靠得太近了,知道有人說你什麼嗎?」
水溶干咳了起來。
林沫夾了一片茄子,瞄了一眼身後已經快哭了的申寶,笑著用筷子尾端敲了敲桌面,壓低了聲音湊近了柳湘茹︰「說我有龍陽之好?」
柳湘茹冷哼一聲,筷子豎了起來,便要往林沫臉上戳,他有拳腳功夫,就是一支筷子也被他耍得虎虎生威,林沫也不躲,只拿自己的筷子去夾,兩個人本就坐一塊,一打一鬧的,就跟小孩子鬧著玩一樣。
水浮道︰「也就半個時辰的午休,你們可真夠閑的。」
若是往日里,他們只需要當半天的差,早上處理了公事就能回去的,不過現如今非常時期,有時候晚膳都得在戶部吃,這午休的半個時辰,真是難得又難得了。
但是林沫沒當回事,他一邊拉扯著柳湘茹的袖子一邊拿筷子反戳回去——用油膩膩的那頭︰「冷大你別得意,你再怎麼比我厲害,我弟弟比你弟弟乖。」
一提弟弟,柳湘茹就冷了下來。
柳湘蓮是個不省事的,行俠仗義是好事,不過他結交的人三教九流的都有,惹出來的事兒就比什麼都麻煩,他打過薛大傻子,罵過京兆府尹家的四公子,嘲過寧國府,笑過朱國公,雖然柳湘茹自己也是個愛嘲諷的,但還真沒他弟弟會惹事。
至于林沫為什麼會提起這麼個人,還真沒人知道。
水浮打起了圓場︰「行了,吃飯吧,下午還要忙。」
倒是水溶,多看了幾眼柳湘茹,而後不得不承認,這人無論是學識、性格、品貌、志向,甚至那幾分得理不饒人的氣勢,同喜歡攬自己弟弟妹妹的事兒在身上的脾氣,都與林沫不相上下,仿佛合拍得不行。
更何況這人男生女相,縱是一團狠氣,看起來也非常地傲氣,被那幾分面相也弄地人沒法沖他發脾氣,也就是林沫,生冷不吃,同他開起玩笑來,簡直恨不得戳著他的傷口埋汰人。
但柳湘茹對于林沫來也是特殊。他冷眼看了這麼久,也就柳湘茹能笑林沫是個瘸子而不被他的伶牙俐齒罵得沒聲音的。
他想了又想,覺得如果他是林沫,約莫著也會看上柳湘茹這種的。
別說他是林沫了,在他還沒對林沫有這麼些個心思之前,他也確實對柳大郎動過心思——那會兒柳郎高中,一身大紅穿街而過的時候,不知道多少人恨不得往他頭上扔點鮮花果子。水溶這人亂沒意思的,逮著個漂亮小哥兒就要結交的,何況是柳湘茹這樣的極品?只是還沒有什麼動作,柳郎就敲爆了一個登徒子的腦袋,名震京師。
這樣的烈美人,若是同林沫發生點什麼,簡直都算不上丑聞,搞不好還有人傳為佳話,水溶有些酸溜溜地想。
然而林沫卻沒給他時候多想,叫人把輪椅推到了他旁邊來盯著他看賬本。
水溶看賬本實在是沒什麼天賦,他沒有林沫過目不忘的天分,也沒有水浮的耐心,更沒有柳湘茹那樣可怕的舉一反三的直覺,故而總是漏掉些重要的東西,林沫盯著他看了半晌,才道︰「你先頭是怎麼整理出那些東西的?」
水溶臉一紅,不說話。
北靜王府人脈之廣,消息之靈通,獨此一家。誰家和誰家有姻親,誰家和誰家來往不多,他通通心里有數,有些賬倒不完全是賬本里頭看出來的。
「我來吧。」林沫道。
「得了,你養著傷呢——腿還沒好?」水溶隨口問了一聲。
林沫應了一聲︰「能走幾步,只是懶得動彈,橫豎天冷,坐輪椅也沒有不方便的。」
「下台階的時候也方便?」
「自然有人扶著扛著抬著。」林沫道,伸手將他手里的賬本取了過來,悄聲對他說道,「也不早了,你回府歇著吧,不是說我兒媳婦沒幾天就要出來了?」
水溶反應了半天,才想起來他說的兒媳婦是誰,哭笑不得道︰「你怎麼知道……」
可是林沫已經埋頭去翻賬本了,不像是要與他說話的樣子。
他越想越憋屈,覺得很有必要找他談談。然而林沫卻又真的騰不出手來,叫他心里簡直有幾千只貓在撓似的。
而林沫,不動聲色,斜靠在輪椅上的姿勢很沒有什麼儀態,卻說不出的勾人。
水溶冷笑了一聲,別過頭去。
林沫完全沒看見。
他低頭又看了有兩個時辰的賬本,圈圈點點,寫寫畫畫,手邊一個算盤,偶爾撥動幾下,大部分的時候是閉著眼楮心算,算出什麼來就翻翻自己原先做下的記錄,簡直是全神貫注,全天下的老板要是有他這樣的伙計,睡著了都能笑醒了來。
他看了半天,終于抬起頭揉了揉脖子,結果扭頭看了看,發現水溶還在,覺著奇怪︰「你怎麼還不回去呢?反正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麼忙。」
水溶瞪著他,氣得說不上話來。
「回去吧。」林沫笑著推了他一把,「不然一會兒天再晚些,路上就要結冰了。你小心別凍著。」
水溶道︰「柳學士今兒個居然是騎著馬來的,我怕他凍出病來,馬車給他了,等你一道呢。」
林沫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今兒個在堂下,腦子氣糊涂了,隨口這麼一說,橫豎那會兒就那麼幾個人,幾個殿下不提,其他的也是閣老相爺們,他們自持身份,應當不會出去亂說。」如今謠言已經四起了,不差這幾句。
「你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我難道還這麼不要臉貼你?不過是浮之先走了,柳學士又身子看起來實在吹不得風。」水溶苦笑道。
「罷罷,一道走吧。」林沫道,申寶伶俐地上來替他們收拾了東西,又使喚了兩個力氣大的小廝來幫林沫抬輪椅,只是出了戶部,才發現有人牽著馬繩在外頭候著。
那人眉眼倒沒什麼出色的地方,只是五官合在一起看,就無比地順眼,叫人見了就心生歡喜。水溶素來愛那些顏色好的小哥兒,也就多看了幾眼,只是申寶卻眼楮尖,叫了一聲︰「舅老爺!」
林沫也瞧見了他︰「小舅舅?」
水溶心里疑惑,正想著是他哪門子的舅舅,就見那人利落地幾步跨過他,捏了捏林沫的左腿骨,疼得林沫「哇」得一聲叫了出來。
「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怎麼不下地走走?」那人問道。
林沫達道︰「這不是怕留什麼後遺癥嗎?小舅舅怎麼上京來?」又與水溶介紹,「這是我舅舅,忠武將軍白時越,舅舅,北靜王。」
「哦,先回去吧,風大,你身子不好。」白時越的身板看著不起眼,輕輕一彎腰便把林沫打橫抱起,申寶忙打了簾子,讓他把林沫抱上了馬車,又請水溶上車,把白時越的馬牽了過去。
馬車雖大,三個人,卻是有些擠了。
水溶沒話找話︰「久聞白將軍大名,駐守北疆,三年前生擒北狄左賢王赫谷,聖上多次褒獎,果真是虎父無犬子。」
白時越給林沫看完腿骨上的傷,道︰「王爺過獎。我這次來,是押送木合衛指揮使來京里的,沫兒這次,倒是替我們解了個大圍,以後戰士們糧餉發不下來,我倒是不用去拿著刀找人拼命了,只要吼一嗓子,戶部右侍郎是我外甥,看他們敢不敢扣我們的軍餉去放利呢!」
林沫斂了神色︰「漠河那兒的官,已經囂張到這地步了?」
「他們以為天高皇帝遠吧。」白時越問道,「我們這不是往你家里去?」
「先送王爺回家。」林沫道,「這次來,順便把澈兒帶走?」
「你們不再留他兩年,娶個妻生個孩子?」白時越道。林沫卻笑了又笑︰「一切都且隨他。舅舅這些年辛苦,一會兒回家,我們好好敘敘舊。」
水溶有心要留林沫在家里過一宿好好說說話的,只是人家舅舅來了,總不能攔著,于是只好坐在一邊干愣著,沒事可做。
只是馬車卻停了下來,白時越緊覺地握緊了手里的彎刀,听得外面申寶尖叫了一聲︰「大爺小心!」然後便是刀劍相拼的聲音。
「申寶!」林沫吼了一聲,外頭申寶卻沒應,他不禁掀開簾子想看看如何了,誰知剛一掀開,外頭便有一冷箭射來,水溶嚇了一跳,忙把他推開,自己胳膊反被劃拉到了。
「別出去!」白時越喝了一聲,拎著他的刀沖了出去。
林沫癱倒在馬車上,過了半晌,爬起身子來給水溶看傷口。
水溶很疼。
那箭頭有毒。
林沫「唰」地一聲撕開了他的袖子,對著已經開始冒黑血的傷口「嘶」了一聲,埋下頭去,吸了兩口毒血,狠狠地吐了出來。
水溶整個腦袋「哄」得就沒了聲音。
外頭的打斗聲還在繼續,然而卻沒有人說話爭吵,白時越問了兩聲,沒有回應,下手更狠,林沫敲了敲水溶︰「別睡!保持清醒!」
水溶液是風里來雨里去刀尖上走過的人,努力保持著清醒。
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整整齊齊地鎧甲踫撞聲、喝斥聲同爭斗聲。
白時越倚在馬車外頭,死死地拉住簾子不讓林沫出來︰「沫兒,你那個小廝沒了。」
申寶打小家里就窮,被他親哥給賣到了林家,因為機靈,長得還行,被林白氏送到了林沫院子里,從打雜的干起,後來就成了他身邊的頭一人,跟著他上山采過草藥,下河撈過魚蝦,出了什麼事他第一個站出來當替罪羊。成了他身邊第一個人以後,年年就往家里寄錢,怕他哥餓著他老子娘。年初的時候,他求林沫給他說了個媳婦,是林可家的娘家的外甥女兒,那丫頭人好看,跟著申寶就圖他老實,兩個人踏踏實實地過日子,過幾天,申寶家的就要生了,林沫見過他媳婦的肚子,像是個小子。
「舅舅。」林沫啞聲道,「北靜王府的人到沒?還是京兆府尹、京都衛的人到了?讓他們送北靜王去就醫,咱們去討個說法。光天化日的,天還沒黑呢,咱們走的是大馬路,刺殺朝廷命官,什麼王法!」
白時越喝道︰「胡鬧!」
水溶咳嗽了兩聲,道︰「他們為了什麼來的,你不知道?」
林沫看了看水溶蒼白的臉色,忽的落下淚來,也就三四滴,便沒了,換了個咬牙切齒的表情︰「好得很!」申寶跟了他十幾年,沒利用這身份佔過一點便宜,媳婦有了身子,他想多加點菜還自己掏錢給廚房,這樣的奴才,他不給他報仇,簡直算不得人。
水溶涼聲道︰「給我找個大夫。」
「別鬧了,傳御醫去。」林沫看了他一眼。
水溶道︰「沒有鬧,你嫂夫人在家里,她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敢這麼回去?」他是沒有馬車不假,卻不是借給了柳湘茹,而是叫自己的小廝弄回家去了,誰知道正好遇上了有人要對林沫下手,他覺得有些倒霉,又有些慶幸,林沫前陣子剛受了那麼重的傷,這幾天又辛苦,氣血不足,正要調養,若是這支箭是射在他身上的,那後果不堪設想。
「水溶。」林沫聲音低沉,「你知道是誰下的手嗎?」
「得看刑部吧。」水溶斟酌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