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儉身為帝師,在內閣之中也算打頭的人物,他立志進行糧稅改革,尚未起步,反對聲便沸沸揚揚。老爺子年紀不小,被氣得差點臥病在床。好在亦有不少同僚出聲支援,只是出乎意料,向來以反貪懲腐、扶弱安良形象示人的戶部侍郎,這次沒有任何舉動。
便是他的舊上司水浮都覺著奇怪,心里暗道,這委實不像泰隱的作風,莫非是妹妹做了吳國公主,他也知道了樹大招風,又或者,水溶真的這麼厲害,能勸動他變了性子?
方儉卻道︰「自有那麼一些人,輪到自己的時候夸夸其談,滔滔不絕,只是發現功勞不能歸自己了,就懶得出頭。我們替百姓做事,哪能只顧著自己的名聲?」他沒有點名道姓,只是誰都明白他是在說誰。一時間,質疑改革的焦點卻不知被轉向了何處,倒是替方儉省了不少口舌之爭。畢竟,取富農之余糧以充國庫,省貧農之雜稅以安民心,到底會損不少當官做宰的收成,難免有些不順。
林沫卻沒有出聲替自己辯解︰「我傻了麼?他又沒說罵的是誰,我自己頂頭去認了?老頭子一把年紀了,我怕他受不得氣,算了罷。」不過他守得住,不代表沒人替他出頭。
容嘉便頗是不忿地站出來了。
這位準駙馬爺倒還真對得起他「容狀爺」的諢名,面對當朝宰相也絲毫不懼,侃侃而談。這一老一少的對話是在國子監的昭沁園舉辦的,由國子監的幾百名學生聆听記錄,說到興處,有不少活絡的學生也加入了討論,史稱「昭沁四問」。
容嘉一問方儉,這富弄貧農之分以何為標準?再問,既然考取了秀才的,就能全家減免賦稅,的確這世上考取功名的人並不多,可天下有多少比例的田舍是在做官的人手里?三問,富農貧農登記在冊,名單幾年一更新?由誰去完成?由誰來監管?其中人力物力由誰負責?
「我雖然年紀小,但我父親是從小小的縣官做起來的,他從來告訴我說,做縣官的心里有老百姓,只要賦稅不過分苛雜,百姓還是有日子過的,而為人父母官的若是只圖中飽私囊,便是稅政越寬松,他們越是有利可圖。方相一心為民,吾輩楷模,只是並非下官悲觀,這世上像方相這樣勤儉自勉的好官其實並不常見,大多數人,若是遠離監督,權力在手,很難禁得住誘惑。」
方儉問︰「小容大人這是因噎廢食啊。難道我們便要為了這種懼怕,就置民生于不顧?」
容嘉道︰「非也,只是糧稅改革,功在千秋,不是一朝一夕一磚一瓦所能搭就。其中是非利益,無一不得細細斟酌。如今我有四問。而我不過是錦衣玉食里養大的、不知世事的紈褲子弟,不知民間疾苦,到真正實施之時,方相又怎知不會有人有八問、十問?我倒不是說要從長計議,只是這麼個大框架擺在那兒,金碧輝煌,若是一點兒也不想細節之處,由著它空蕩蕩的,也不好看。」
他年紀小,說話倒也不客氣,就差明說方儉之改革不過是個花架子。只是小孩子倒確實是問到了點子上,便是方儉也慎重了起來。
「三人行,必有吾師,聖人誠不欺吾!」老爺子氣量不小,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反正學生面前做足了禮賢下士的派頭,容嘉也笑彎了眼楮,他生得乖巧,笑起來的時候更是一派天真,叫人心情舒暢,險些忘了剛剛他的伶牙俐齒叫人差些下不來台。無論如何,老的謙虛,小的恭謹,也算是和樂融融。
容嘉大出風頭,水溶笑道︰「你這表弟,也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是你在這兒自己舒舒服服的,叫小孩子替你出頭,也不害臊?」
林沫道︰「我何時叫他替我出頭了?他自己便是個喜歡打官司的,禮拜清閑,前陣子京城風雲涌動的時候,這小子心里悶著樂呢。現在又閑著了,沒地方讓他玩舌戰群儒,還真怕他憋壞了。」他也知道容嘉是個閑不住的,黛玉封公主,可能最難過的便是他。人人都說他搭上了皇家的富貴,成了駙馬爺,可是這其中約束,只怕容嘉心里也苦澀。不過即便這樣,從頭到尾高高興興地來提親議婚,這孩子也算是有心。
有已經成了封疆大吏的父親,和貴為公主的妻子,自然不會有哪位君王真敢叫容嘉手掌實權,否則,定能造成朝廷格局傾向某一處,無法達到制衡滿朝文武的目的,這是為君的忌諱。大約也是容嘉的遺憾。他若是不必那麼聰穎活絡,大約也就沒有那麼可惜了。
不過,若真是一個駑鈍的,便是自家的表弟,林沫也不至于把黛玉許給他。
夫妻和睦,與功名等其實關系不大,但黛玉心志奇高,為人清雅,若是許給一個敲打了也不會吭聲的,想必會更加郁結。若夫婦二人無話可說,那日子過得可真就不像話了。男人尚可三妻四妾,多挑幾個能陪著他說上話的,女子獨居深閨,可該如何寂寞。容嘉這小子,別的不說,但就口齒,還真能陪著黛玉說上三天三夜也不重復,何況小子既然有心,許諾了不會納妾,房里不收人,自然也會好好待他妹妹。
這好好相待,自然不是只錦衣玉食地供著,詩酒相伴,談詞論賦,這世間多少和睦夫婦,心意相通,便是只在同一間屋子里待著,也舒服得很。
林沫自知這方面虧欠靜嫻良多——只是靜嫻所愛所好,實非他所喜愛擅長,若是勉強自己做靜嫻心里頭體貼溫良的丈夫,雷公該為他的弄虛作假劈下兩道閃來。
水溶見他面露深思,覺著奇怪︰「你怎麼了?」
「我在想我怎麼看上你的。」林沫笑了笑。只是水溶這人,臉皮子倒還挺厚實,沒一點害臊的樣子︰「是啊,你是怎麼看上我的?」
林沫道︰「便是不知,才在思考。難道你知道?」
「看上這事兒,既然叫看上,那也就是一眼的事。」水溶隨意地糊弄了過去。他其實心知肚明,自己是如何喜歡上林沫的。大約就是因為他自己是個小人,所以對那些高光偉岸的人偷偷藏著些憧憬之意吧。他本來就是個喜歡漂亮皮囊的人,遇到了林沫,先是覺得此人狡詐,只是相處久了,發現他還真不是說說空話,忍不住就要替他操把心。原來看上水浮,也是這個道理,只是水浮那兒遲遲沒有回應,林沫卻時常被他撩撥得有幾分意思,何況皮相又更勝一籌,漸漸也就把心放了過來。水溶明白,其實自己是個挺虛偽的人,他喜歡那些清明之人,可是自己卻忍不住做著小人之事,做完了,又因為莫名其妙的愧疚和自卑,越發對林沫多幾分憧憬敬佩,久而久之,竟形成了一種扭曲的服從欲。
做慣了牆頭草、唯利是圖的北靜王,竟然從未真的反抗過林沫的任何一句話!
可見聖人不欺方儉,亦未欺他。
真真色令智昏。
方儉能成為帝師,自然有幾分手段氣量。容嘉的話雖然不好听,卻叫他在家里頭輾轉反側了一晚上,開始琢磨那些細微之處的東西。誠如昭沁園里頭說的,這事做好了,功在千秋,可是有很大的可能,會成為貪官污吏斂財的好橋梁。
原以為此次改革,需得是戶部出力最多,如今看來,吏部亦得出力。
方儉呈了封折子,自言前些日子過分自負,未能考慮周全,幸虧改革並未倉促進行,未釀成大禍。他自覺有失,自當謝罪。只是改革卻不能停,望皇上挑選能人,以利社稷。
眾所周知,皇帝對戶部侍郎十分偏愛,這次改革的主持者,不說別的,不管成不成,名揚天下不是問題,至少也能入了內閣,眾人以相稱之。方儉自然不會大方到把這麼好的名垂千古的機會讓出去。不過昭沁四問在學子中廣為流傳,還有不少人,為當初非議過林沫公開寫文章道歉,其聲勢浩大,叫方儉老臉實在不知往哪兒擱。何況,他一個主持改革的人,卻連個小孩子都想到的事都沒考慮周全了,這虧得是還未實施下去,否則,這其中的閃失是誰的?他是帝師,卻也明白皇帝並非他教出來的,也不是個會因為他的身份就寬恕他的過錯的人。既然皇帝扶持林沫之心已不加掩飾,倒不如順水推舟,賣個人情。橫豎改革到現在,方案都是他在做,林沫便就算接了這麼個山芋,亦得來請教于他。
出乎意料,皇帝並沒有答應,只道︰「豈止是太傅,朕恐怕是在這京師待得太久啦,也沒有想到這些。太傅既然想通了,那改革到一半換人主持,朕也不放心,你且放心大膽去,朕叫齊王、戶部幫襯著你。」
他話亦留有余地,是叫吏部、戶部幫襯著,而非讓方儉指揮這兩部。
只是這麼好的機會,卻不叫林沫去拿,到底有人心想,莫非林沫現在同江南織造的人爭寵,其實是輸了的?
作者有話要說︰那個微博就是個放肉的小號,我平時不上的,大家不用關注啦,有肉的話我會在作者有話要說里通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