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畫雲陵 千里黃雲白日曛

作者 ︰ 柯筱琰

漫天大雪裹挾呼嘯寒風紛紛而下,遠近處的山巒皆覆蓋上了層層皚皚的白雪。♀星星零零的屋舍坐落于漫漫雪野中,稀疏地無法聯珠成墜,路面積雪厚達三尺,堆積于房門的雪結成冰後堅硬厚實。天地間寂寂無聲,分散的村落周身一片雪白。惟有紛紛落雪,仿如鵝毛一般簌簌而下。

一行商隊奔走于雪被曠野中,因天寒地凍,人力代替幾近奄奄一息的馬匹,走在最前方的車夫將系著 轆車的粗繩繞在腕間,手掌緊抓著繩索,先將一腿抬高後沒入雪中,站穩後抬起另一只腿向前前進,他們憑借毅力,用臂力拉車前進,生生開闢出一條狹窄卻明晰的道路。

在這行商隊中,有一位身著綠衣白披風少女走在隊伍的最後,因大雪的徐徐落下,她的烏發上布著點點雪花。此刻她的肩上正扛著一個鼓囊囊的包裹。包裹似是較重,即使在這大雪紛飛之日,她的額角亦布滿了細密的汗水。

「榕姑娘,讓我來吧。」有人走到她的身邊,欲伸出手幫助她扛起包裹。

「不礙事。」她轉過頭去看看那個想要幫助她的人,面上露出感激的笑容,這笑容,既柔和又堅定。「我正巧覺著這包裹似從玉皇大帝那兒討來的蟠桃,味美香飄,讓我禁不住地一個勁兒想把它扛到大洞老巢里。」她將包裹扛得高了些,好似還有充足余力。

想要幫助她的人知她性子平易,說話風趣,即使有心想要幫忙也拗不過她的韌勁。「嗨,榕姑娘若是扛不住了,只管叫我便是。」

那少女笑著搖了搖頭,步伐愈加快捷。嘴上不多說什麼,用行動證明了她是可以堅持的。

少女雙鬢緊貼兩朵桃紅梅花,晶瑩閃亮。甚少修飾的面容清新月兌俗,柳葉眉下的雙眼如碧潭透亮清澈。咋一看,少女肩若削成,腰若約素。如此瘦小,難以想象的是,她在雪地里扛著包裹近三個時辰。

遠處 轆車上裝載著用繩索捆綁著的各色價值不菲的器皿,它們被包裹在棉布中,在車夫的抬腳邁腿間搖搖晃晃,發出悶響。

車隊中的每個人背上皆背著碩大的包裹,因捆系扎實故顯得愈發沉重。所有人的面色皆青如紫,因著這長途的艱辛跋涉,因著這刺骨的寒冷而牙關打顫。路途也因艱險而變得漫長無盡。

不久,行走于商隊末端的最後一匹白馬終因體力不支而倒在茫茫白雪中,它的鬃毛被疾風吹過,隨風簌簌顫抖。這匹瘦弱的白馬倒在雪地上,遠遠望去仿佛一枚雪色印章定入絕境之地。

少女見到馬匹倒下,便放下包裹走了過去,輕輕撫模著它的鬃毛,她的眼里欲出的淚水還未流落臉頰便被疾風吹干,冷冽的觸感在眼中停留片刻,逐漸消失。

白馬溫順地睜著眼楮,望著那個撫模它的人,眼里也蓄滿淚水,仿佛在告別,又仿佛在感激。臨死之前,白馬靜靜閉上了眼楮。

白茫茫的大地了無人煙,唯有這一行商隊行走于其間,仿如一張白色地圖上的一撮棋子。

商隊從寅時出發經三個時辰的不停跋涉,眼看離最近的驛站越來越近,卻有人突然停下步伐委頓于地,那人臉色發青,嘴唇烏紫,甚至連發抖的氣力都喪盡,他僵硬地倒在厚厚雪地上便不再動彈。

他身後背負的包裹堪堪被他壓在身下。他身邊的同伴喊著他的名字,他卻仍舊一動未動,唯有微顫的嘴唇顯示出他仍然吊著一口氣。

听到同伴的呼救,商隊的人趕緊停下行進步伐,圍上倒地之人。有人伸出手半抱起那人,使他靠在自己懷中。那人奄奄一息間,听到有人大聲向他喊道︰「趙臻,萬不可睡!」他張了張口,聲音微如蚊吟︰「我……我好熱……感覺全身上下像……像著了火一般……」抱著趙臻的那人身體一僵,伸出手握緊他冰涼僵硬的手。

「姑娘,趙臻他……只怕……」

「榕姐……我想……回雲陵。」趙臻顫抖著反握住少女顧榕的手,輕輕搖了搖,仿佛在說「答應我吧」,「我……會堅持。」趙臻咧開嘴,沖顧榕一笑,爾後松開了冰冷如同墜入寒漿的手。他年輕的面龐雖已然被冰雪凍傷,但在他青紫色臉上流露的堅定以及對生的渴望令所有人都為之心酸。

眼看趙臻奄奄一息,商隊中人俱背負重擔,大雪無休無止地下,驛站遠近無法只眼丈量,顧榕轉頭看向一名素衣男子,方才扛著包裹時輕松的容色消散無蹤,她神色肅然道︰「文淵,你且解下包裹,背上趙臻,我們先找一處落腳之地暫緩急勢。」顧榕示意章文淵將包裹丟在原地,危難之際,人的生命比任何價值不菲之物更為貴重。

章文淵背起趙臻後,商隊一行繼續前行。鵝毛大雪仍舊慢慢不息地落下。頃刻間肆虐的疾風呼嘯而至,大雪下落的速度加快,不久大雪便將人的膝蓋淹沒。背著重負的每個人,此刻若將腿從雪中拔出踏向前方需耗時長久。

顧榕只覺渾身上下一陣寒一陣熱,她望著前方的雪山,皚皚白雪覆蓋其上,沉默屹立。

咬咬牙,顧榕邊扛著包裹,邊拾起邊上人遞給她的手杖。她緊握手杖,依托手杖之力艱難地將腿抬起,沒入雪中的時候顧榕覺得這條腿好似失去了知覺。

「姑娘,這麼大的雪,不知客宿何處。」顧榕身邊的老者見她身形不穩,迅速扶著她,抬頭看著前方愈加緩慢的隊伍,鎮定了聲音,開口繼續道︰「老朽曾听聞這西北部茫茫郊野中時常出沒毛近於全白的雪疆狼,有時單獨行動,有時群體出沒。住在這一帶的百姓一到冬天便閉門不出。他們食用儲備糧食以求安度冬季。且大雪封戶,糧草難以維系,老舍估模,若要尋到一處落腳之地,恐是洞穴。」

老人說話間天空中傳來幾聲急促而尖銳的長嘯,像極絕地中奮起飛騰的鳥叫聲。

顧榕感激地看著老人︰「先生所言極是。當務之急,需找尋到一處最為臨近的落腳之地。」西北部的茫茫雪原,雖一眼望去毫無盡頭,但在山麓附近,一些被大雪掩蓋的洞穴存于絕境之中,希望雖然渺小,卻也不失為上佳的救急方案。

過了一段時間,雪花漸漸變小,簌簌落在地面上不見蹤影。商隊一行眼見附近一處山麓似乎有洞穴隱藏其中便相互扶持著向那邊緩緩靠近。

來到山麓近前,為首的隨從確認了暗色的事物便是隱藏著的洞穴,他和一同拉 轆車的中年男子將車放在洞穴口,用包裹中的棉布將 轆車籠罩起來。「榕姑娘,現下終于找到一處落腳之地了。」中年男子雖面色發紫,但看向顧榕的神色卻顯得無比欣慰。

顧榕也欣喜地點了點頭。她的眼楮里溢出喜悅的光芒來,連連說道好極,似將之前的困難艱辛放下,所見之處皆是希望。

此刻老者走到背著趙臻的章文淵身邊,︰「文淵,老朽願意代勞。」章文淵將趙臻從背上放下來,將他平放在已經鋪上棉布的地面上。老者面上露出擔心的神色,花白的眉毛微擰。

他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檀木盒子,將盒子遞給了章文淵,示意文淵將盒子打開。

有五粒褐色藥丸,整齊地碼在盒子里。藥丸大小不一,形狀皆成圓形。

「這是可以使人驅極寒升常溫的煉藥。味辛,吃完後便會熟睡一到兩個時辰。只是,吃下這等藥,听力會有所減弱。」老者邊說邊用眼神詢問顧榕,喂趙臻吃這種藥是否妥當。

「請先生救趙臻一命。我雖知,吃了這藥丸勢必要付出代價,這代價是阿臻付出,我雖然不忍,但是我尚知,阿臻的性命危在旦夕。我更願意無視那後果,做一個無知無畏之人。」她的眼里淌著焦急,面色因動肝火而紅潤著,「今次救不得阿臻,世上便再無阿臻,往後請醫為阿臻診斷更無從談起。」顧榕看了看眼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趙臻,只見他依然氣息奄奄,臉色蒼白地不像是活人。

顧榕知道,他是吊著一口氣。倘若現在不采取任何措施,趙臻恐怖只會生生凍死在這天寒地凍之處。

老者見顧榕雖年紀輕輕,但卻懂得人世常情。說話也不似其他姑娘一般拘禮。她如此一位位尊的小姐為卑微的下屬求情,實屬不多見。老者此刻又回想起這一路在商隊中與她照面,見她堅持不求幫助,哪怕遇上幫助亦委婉拒絕,大覺姑娘難得,心里升起敬佩之情。

「老朽自當竭盡全力。」老者說完便一手托起趙臻的頭,另一手拿起盒子中大小中等的藥丸,待文淵為趙臻倒完水後便喂趙臻吃下了這顆藥。

雪花下落的趨勢和風力大小皆在減緩,從洞穴向外望去,依然是茫茫一片白雪,無邊無際。所有的人都沉默著,等待著,風力的徹底偃旗息鼓。如此,他們才有力氣在雪中跋涉。

不久之後,商隊一行在洞穴里點了幾簇火把,席地圍坐。大家開始輪流說著話,防止睡著。「老三,這臨近年關,咱們最後一次北上運貨,馬上就要回家鄉,可巧不巧,偏偏踫上這大雪極寒,不知道你回去後明年是否還會嚷著要來陪我運貨。這運貨,可不簡單,需要的可是毅力和決斷力。」坐在顧榕身邊的一位中年男子說道。

被稱呼為「老三」的男子笑道︰「我是跟隨榕姑娘前來運貨,想不到小小年紀,榕姑娘絲毫不遜于老爺當年。遇上這大雪,也沒听姑娘說過累。小的承蒙老爺關照,念著這恩情,斷是一輩子也還不了,即使因此被大雪掩埋,我也心甘情願。」那人說著往火堆里加了把火。

圍坐在火把周圍的人听到「被雪掩埋」這句話時,沉默了一下,繼而都點了點頭,贊同老三的話。

顧榕微笑著看了看老三,她本就沒有小姐脾氣,和底下的人說話從未出現過高高在上的態度,性子隨和說話風趣。

顧家這一輩的人中,才學美貌者層出不窮,但對下邊人來說,像顧榕這般平易的,卻不曾見到過。

顧榕微微一笑,見著眾人以她為好,不由得覺得自己似乎搶了各位主運的風頭,此刻打算把話說得正經些,便坐直了身子︰「因為是第一次跟隊運貨,我有很多事情並不知曉。所以這一路上,承蒙各位的關照。我自小在京都宗執府中長大,經常與商學打交道,卻從未真正實踐過經商運貨。」這一番話說下來,顯得既官方又正經,還帶著點謙虛。顧榕看大家正經地點點頭,心里便道總算可以讓各位主運說說自己了。

顧榕第一次實踐便把路線定為千唯線,不僅是為了走一遭由東南至西北的行路,更是想要在這條路線上體會一遍父親當年征戰時的艱辛。可只是一次年關前的運貨,又怎麼可能體會的出征戰的艱辛,那種艱辛和現下陷入雪境的危困似乎難以相溶,但終歸各有各的苦。

顧榕向來不將艱苦的那部分告訴別人,平時話多地很,有她在絕不冷場。

倘若遇到麻煩,她便會冷靜下來,思考對策。但是,之前趙臻陷入昏迷時,顧榕有一段時間無措,面上看著無事,心里卻翻滾著狂風暴雨。生怕她看著且一同長大的少年就此遇到不幸。幸好身邊跟隨著文淵和雷老先生,這一路上,大大小小地照應了她不少事。

顧榕回想著路上所遇到的事,覺得自己總是待在宗執府好似如同井底蛙,只看見自己眼見的那片方圓。人生閱歷的增長,膽魄的增加,往往是在外鍛煉心志的那些時日。

此時洞穴外邊刮過一陣寒風,火焰被吹得明明滅滅。在寂靜中外邊的寒風顯得冷冽又可怕。顧榕放下一直維系在面上的表情,又將幾根木棍扔進火堆,「嗤」地一聲,火焰竄高了些。

她將手伸到躺在老三懷里的趙臻那邊,用手踫了踫他的臉,感覺臉的溫暖漸漸升溫,又踫了踫他的手,手的溫度也在增加。

顧榕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心里的擔心漸漸放下。一旦趙臻醒來,他們便要動身上路了。而這間隙,大家需要保持精神,所幸,講一些所見所聞。

「我曾經听父親說過,這雪疆狼還分種類。」顧榕話語的音調依舊輕松柔和,使人在這寒冬大雪中心里暖了一暖,「雪疆狼里有一種皮毛呈黑白相間色的,它們是不屬于雪疆狼主流族群的一派。多數雪疆狼毛於雪白,而這些自成一派的,傳說與主流族群是世仇。兩種派別的狼將對彼此的敵意與仇恨延續給了後代,一旦兩者狹路相逢,便做好戰斗的準備。戰勝的那一方,不只是帶著勝利的喜悅回家,它們將會召集未到的同伴,沿著死去的異類的腳印與氣息,尋找到它們家人族群的住所,找到後,將是一場屠殺。」

坐在老三邊上的中年男子皺了皺眉道︰「可是我運貨這麼多年,卻從未見到過雪疆狼這種動物。說來奇詭,明明沒有人見過它們,明明只是傳說,人們卻依然相信這世上會有這類動物。而且——」他拖長音說道,「听聞那些冬季信仰天地之主的人懸掛在門口的肉條,在幾場大雪之後便不見了蹤影。」

「這有什麼可奇怪的,你也不想想,鳥啊鷹啊還有別的動物,難道就不會來吃肉嗎?」坐在顧榕對面的隨從說道。

「不只這些曹伯伯。」顧榕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在那些肉被吃掉後,那幾戶門口掛肉的人家也消失不見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在大雪消融後,方圓幾百里皆找不到他們的下落。好像,他們從未來來過這世上一般……」說到話尾,顧榕的聲音漸漸微小。

顧榕從父親顧海眧那里听說這樣的事,父親說到那幾戶人家的下落時,語氣里滿是擔憂與疑惑。這件事情當初起先由西北郊野里的村民發現,之後被一些住在西北的商戶打听到,慢慢傳開來,越傳越離奇,直到上方發出了禁口令,這件事才被人們所漸漸遺忘,被埋藏在時代的洪荒里。沒有人知道那些無辜的百姓的下落。

曹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道︰「在下雖然听聞西北之地有雪疆狼,卻從未听說過西北之地還發生過如此荒誕之事。這,真是……」

忽然洞穴外清晰地傳來一陣清脆的響聲,那聲音如同瓷器破碎一般。可是在這了無人煙的地方,到底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為何這聲音和瓷器破碎如此相像。顧榕站起身來,望著洞穴外的一片雪白,只感覺喉嚨越來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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