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白色牆壁,頂燈在眼前顛簸,長安閉上眼楮,模索著抓住放在推床邊的手。♀肋下痛得厲害,長安覺得生不如死。
醫生嘰里咕嚕不停地說話,企圖讓這個可憐的女孩子保持清醒,但無濟于事。
病床推進手術室,無影燈之下,數名護士配合兩名醫生進行手術前檢查。
肋骨折斷,扎傷肺葉,需要立即手術,將肺腔中的血液吸出。
長安嘴里吐出一串呻~吟,她叫媽媽。
麻醉師一針下去,長安如嬰兒般沉沉睡去。
醫生護士心里微微動容,全世界多少語言,「媽媽」的發音幾乎相同,脆弱之際,月兌口而出。
手術默默進行。
手術室外站著兩個男人,似乎是這場事故的肇事者,衣著華貴,面容淡定。
「中國女孩?」說話男人一頭栗色短發,黯藍色眼楮看向別處,他說意大利文,語氣泰然,顯得舌頭格外靈活。
「是,她身上的小本子里寫的,應該是漢字。」他的朋友拿著那個記事本翻看。
「哦。」黯藍色眼楮的主人始終沉默,偶爾抬起手來看看腕表。
「我先去忙,這里交給你。」
醫院外,佛羅倫薩的一天才剛剛開始,百年不遇的大雪飄飄灑灑地下了好幾天,往來人群穿著高筒靴小心翼翼地走著。
男人站在醫院門口等車,下巴在寒風中凍得微微發青。
二十分鐘後,一輛黑色轎車在他面前停下來。
司機恭敬道︰「文森特先生。您怎麼在這里?」
「哦,出了一點小事故……不是我。」查理文森特笑一笑,算是回報司機的關心,「漢斯,我想在半個小時內趕回公司參加會議,可不可以?」
「我想會有點困難,先生,今天天氣不好,又是高峰時期。♀」
「那算了,通知各位經理取消會議,今天晚上請他們去我山腳下的那個小屋里坐坐。」
「那現在呢?文森特先生?」
「現在送我去聖瑪利亞諾維拉教堂。」查理看著眼前的雪景,「路上開慢一點,我不急。」
這個藍眼楮的男人在教堂門口和司機告別,並辛苦他今晚接送各位經理。他高高在上的泰然氣度和他謙卑有禮的姿態一點都不沖突。查理文森特,意大利最富盛名的商人,金融業翻雲覆雨的操盤手,神秘和風度的代名詞,是意大利從十六歲到六十歲所有女人的夢想。
長安也知道他,雖未見過,可他的名字十分響亮。
但當她被那輛銀灰色的轎車撞到的時候,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她看清了第二個下車的男人。
亞歷山大沃倫,意大利著名服裝品牌的老總,平價的成衣量產和全手工制作的小牛皮鞋子,席卷整個國度。
長安在淡淡消毒水味道中醒來,窗外雪已經停了,幾天的大雪仿佛專為成就她這一次受傷。
穿著白色護士服的年輕白人姑娘像溫柔的天使。見她醒來就笑笑,然後慢慢地說出一句中文︰「感覺怎麼樣?」
「我很好,謝謝你們。請問,是誰送我來醫院的?」長安驚訝她會說中文。
「是兩位先生,他們請了護工給你,明天會來看你,請安心休息。」
長安呼出一口氣,並不認為受傷的自己有多倒霉。
她已經很久沒有待在這樣溫暖干淨的房間里了。
亞歷山大是一個非常和善的人,也許剛過三十,他褐色的眼楮讓他看起來可能比實際年齡要大一點,但不可否認他長得非常討人喜歡,優越的家世背景讓女人們對他趨之若鶩。♀
他于第二天半上午時分來看長安。工作忙碌仍然換了一身休閑服來見她,不失禮節,意大利男人的優點,對女士們格外的尊重。
照顧長安的護士小姐艾米趴在她耳邊說他真好看,大人物亞歷山大。
艾米因為懂一點中文的緣故被亞歷山大高薪請來專職照顧長安。
他坐在長安對面,認真道歉,語氣誠懇。
艾米兼職半個翻譯,用中文偶爾夾雜著意大利語向長安解釋。
長安抓抓被角,輕聲說︰「我不需要什麼賠償,如果可以,能不能給我一份工作?」
「你怎麼知道我能幫這個忙?」
「您看起來,像個大人物。」長安假裝沒認出這個身價無數的男人。
亞歷山大笑了,是那種爽朗的笑聲︰「中國姑娘,要一份工作不難,先說說,你是怎麼到意大利來的呢?」
「我,我先嫁給了一個意大利男人,然後又離婚了。」長安說。
「哦?」亞歷山大還是微笑,顯然不太相信這個答案,「你先養傷,這些我們以後再談。」
他站起身來,鄭重地說︰「至于工作的事,為了表示歉意,會提供給你。」
「謝謝。」長安點點頭。
那天晚上,亞歷山大和他的好朋友查理在後者山腳下的小屋里喝酒。
查理口中的小屋,是一座三層的獨棟別墅,背靠菲埃索萊山,阿諾河飄著碎冰的河水從不遠處的土地上流過。
別墅內有全實木打造的手工家具,非常漂亮,散發著木頭幽幽的清香。
「今天邀你來嘗嘗,十分特別的中國菜。」
「你請了中國廚師?」亞歷山大饒有興趣。
魚香肉絲,宮保雞丁,這些較為廣泛地流傳于海外的中國菜被端上來。
「怎麼樣?」查理一邊吃一邊閑閑地問。
「也許該讓那個女孩子來嘗嘗。」亞歷山大調侃,「她今天讓我給她一份工作。」
「這女孩兒不貪心。」
「呵,她說她曾嫁給一個意大利人,又離婚,這才獲得意大利的居住權。」
「她看起來最多十七歲。」
「那又如何?」
「我們等一等。」查理說。
三天之後,關于長安身份的真實情況被送到查理的書房,當時亞歷山大正坐在一邊喝著來自中國的名叫「雨前龍井」的茶。
資料顯示,這個女孩是一位港商的私生子,嬰兒時期被生母拋棄,七歲前一直住在一個修女開的孤兒院里,七歲那年被體操學校選中,五年之後身份曝光,富商夫人勉強忍了三年,十五歲時長安被一個意大利服裝設計師選中做他的模特來到意大利,一年後富商故去,設計師落魄,長安自那時起失去所有經濟來源。
她今年,不過十六歲。
站在車來車往的漫天飛雪里,撐著一張海報跟往來的客人推銷店里精致的中國菜。
被車中人厭惡地一推,腳下打滑,恰被亞歷山大沒來得及剎住的灰色轎車撞到肋下。
幸好雪天路滑,車速不快。
資料中附帶幾張照片,她嬰兒時期孤兒院收養證明上一張襁褓中的照片,八歲時站在平衡木上舉起雙臂手長腳長得像一只幼小的鶴,十三歲生日時,和父親以及名義上母親的合影,那位夫人衣著華貴面有慍色,最後一張,她十六歲那年唯一的一次服裝展示,她穿著大紅色的絲綢,繡著充滿東方風情的百鳥朝鳳。
「這樣好的身材,也許可以做真人模特。」
「……我跟她談。」亞歷山大對這個答案有點驚訝。
出院以後長安獲得了一份工作。在沃倫服飾的成衣店里做真人模特,透明的櫥窗外是料峭春寒,她姿態高傲地站在明亮暖光下。
偶爾有少年突然發現她是真人,邀朋友一起和這個難得的東方面孔合影。
和從前相比,真不算辛苦。
春天來了,佛羅倫薩的景色很美,阿諾河流水潺潺。
到了初夏,長安常常工作到很晚。太陽一落,佛羅倫薩的街上就開始熱鬧起來了。這個浪漫的藝術之都,情侶從十三歲到七十歲的都有,男孩女孩手拉手奔跑,七十歲老人扶持著步履蹣跚。
五點長安簡單吃過晚餐就上班了,她今天穿的是沃倫服飾的限量定制禮服,更像一個符號——沃倫服飾的標志。
有一個金發碧眼的男孩子,看起來像高中生的樣子,頭一次經過時被朋友拽著和長安隔著玻璃和了一張影,之後每天路過都會駐足跟長安笑笑。長安是模特沒有表情,大部分時候都木著一張臉,故作高貴的模樣,但也有忍不住破功的時候。
後來有一次這個男生拿了一個速寫本,他在上面寫了一行大大的意大利文︰你叫什麼?
長安趁著老板不注意,在玻璃上哈氣,用手指寫「長安」兩個字。
他看不懂中國字,依葫蘆畫瓢地把那兩個字描了下來。
然後速寫本再翻一頁︰「我叫艾倫。」又翻一頁︰「你多大了?」
長安冒天下之大不韙,繼續寫︰17。數字好寫,他也認得,他真聰明,突然意識到左右相反,于是坐在櫥窗旁邊的台階上把長安的名字重寫了一遍。
長安伸著脖子透過玻璃看他,歪歪扭扭的兩個字,長安,不過寫對了。
他站起來面向她指一指速寫本,長安點點頭。
「你從哪里來?」沒想到速寫本又翻了一頁。
這個答案有點長,長安翻個白眼,沒再理他。
男生鍥而不舍地把速寫本往前舉了舉,又翻過一頁。
「你幾點下班?」
再翻一頁。
「想請你吃東西。」
長安拋出一個小屁孩早點回家姐姐下班可晚了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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