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質的牢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聲音道,「出來吧。請使用訪問本站。」同時一個侍娘彎著腰進來,欲要將地上坐著的人拉起。初初不用她扶,自己站了起來,侍娘很驚訝,她在這宮里待了近二十年,一直在拘押宮人的地方干活,一般人進了這單獨禁閉的黑牢,出來大都已經癱了,沒想到這個小姑娘竟然不用人扶。同樣驚訝的還有守衛,他們都瞪大了眼,看著初初瘦小的身體腳步輕移,緩慢而穩穩地走出牢門,像是晨起走出自己的房門。
盛初初走出牢門,停眯起眼楮,再見到晨光的感覺真好,守衛已收起驚訝,捂住鼻子,對養娘喝道,「快把她帶出去,天哪,她可真臭!」
十幾天前,當初初手持那把磨了三天的碗片扎進彩鴉的脖頸的時候,是報了必死的決心的。一了百了,既然整個家族已經覆滅,既然予印已有了合適的安排,這一生他們再見的機會幾乎是零,不如就這樣死去吧,世間已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但她一定要殺了彩鴉,盛家的女兒不容人玷污,踐踏她的人也一定要付出代價。
僅僅兩個月前,這個還只會跟著娘親後面提針拿線的小姑娘,必然不會料到今日自己會有這樣的決心。
可是他們竟然沒有殺她。原因她不知道,但原因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又活了下來。和那位不用去大隆恩寺為尼的李美人一樣,初初亦有再生的感覺,但與前者只感到慶幸和歡快不同的是,接連數次與死神擦邊而過,盛初初站在黑牢里,清晰的感覺到命運扼上咽喉的疼痛和釋然,同時有一種力量注入心中,那是來自冥冥之中的說不清的感覺,從心底涌出,涓涓地蓄滿全身。或許上天不想讓我死去,或許它留我活下來是有意義的,她在心中想,學著以前看到的大夫人的模樣盤腿坐到地上,靜心祈禱。
再回到冷宮,沒有人再敢招惹初初。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陡然間變得高大起來,人們小心的與她保持距離,初初處之泰然,每日里安靜本分地像一粒沙子。到冬至那一天,一個陌生的宮人來到她的面前,說要帶她出去見太後的時候,初初沒有感到太多意外和驚喜。
溫熱的水從兩邊劃開,盛初初從水里探出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宮女們沐浴的浴室不大,方才她換下去的那堆散發著臭氣的衣服早已經被清理出去了,現在浴室里彌漫著夾雜著沉橘澡豆淡淡甜香的味道。
宮人們不再說話,剛才,初初剛被主管宮女帶進來的時候,她們無不掩鼻皺眉,這里是大元宮城的沐輝宮,全天下最富貴的地方,宮娥們哪里見過這等骯髒,更不要說料理。可是現在,當幾桶澡水換過,女孩兒從水中出來的時候,她們一致沉默了。
初初宛若新生兒一樣赤l著站著,任宮婢們為她換上潔淨的衣衫,洗去了泥垢骯髒,眼前的女孩是如此美麗!雖則說冷宮里數月的磨難和食物營養的短少,她的皮膚蠟黃,頭發干澀,甚至還生了凍瘡,瘦弱不堪,可那是怎樣的一雙眉啊,像新月彎上樹梢,一雙含情的眼楮仿收進了全天下的秋水。她就像是從畫卷中走來,只不過此時畫紙略微有些陳暗罷了。
換好衣衫,宮人們將她帶入寢殿覲見太後。
將額頭緊緊的貼在棕綠色羊毛地毯上,初初听到一個柔中含威的聲音道,「起來吧。」
初初站起身,平靜地將小臉微微抬起,眼睫輕垂,任鳳座上的人將自己打量。任太後也有片刻的驚奇,早就風聞盛肇毅的四夫人有奇美,甚至也曾看過盛肇毅贈給大哥任開慎的其親筆手繪柳氏之畫卷,此刻乍見她的女兒,那幅一瞥而過的畫卷中美人形象忽然就生動起來。
「你長得很像四夫人,也像你父親。」半晌,太後道。
初初欠了欠身。
太後道,「借龍子出生之大喜,將你從冷宮中赦出,今後你就不用再回那里去了。」
初初聞言,重新跪下,恭恭敬敬的叩頭謝恩。任氏喜歡她不卑不亢的態度,又道,「我身邊缺少一個伶俐穩重的宮人,有意留你,不過若你不願,也可將你送去雲南與佷子團聚。你怎麼說?」
初初抬起頭,「太後幾次救我性命,雖很想與佷兒團圓,卻不能置殿下大恩于不顧。我很願意留下服侍殿下。」
太後非常滿意。剛才帶她進來的稍年長的宮人柔緩地提醒,「初初,以後要自喚奴婢了。」初初應,「是,奴婢知道了。」
太後向她們道,「很好,余韻是我娘家帶來的侍女,今後你便先跟著她學習規矩。」二人齊齊蹲身應是。
周微瀾走進沐輝宮太後寢殿的時候與她們錯身而過,余韻帶著初初向她行禮,周微瀾見初初垂著頭,問,「這個是誰?」余韻道,「娘娘新收的一個宮女。」周微瀾笑道,「如今你也開始做師傅了。」
太後見到她,淡淡的,「如今我不喚你,你也不來了。」
周微瀾忙起身,臉上含笑,「最近華竹院的事務很繁忙。」
「哦,女史修的怎麼樣了?」
「將將理好框架,資料龐雜,歷代的史書又沒有專門書寫女子的章節,即便提及,往往事跡偏頗,形容一面,須得再多多收集材料才好。余準備組織女官們分組出去巡游,正在申請之中,關鍵是不知道護衛能否批下來……」
「行了。」太後打斷她,「我又不是皇上考問于你,當真回答起來了。」
周微瀾觀察出太後態度不善,停下來,謹慎的笑著。果然,任氏話鋒一轉,直接問道,「你們家的二老爺,最近與俞鳳臣走的很近,可有此事?」一雙鳳目炯炯的看下來,「還有大郎,緊緊的跟在張侍郎後頭,去奉承那柳如輝,羞也不羞!」周二老爺即周微瀾的二哥周繼山,現是司農寺少卿,從四品職官。大郎卻是周家現代理族長、大老爺周繼盛的長子周中要,蒙祖蔭封了個六品散官奉議郎。
周微瀾不做聲,來之前她已猜到太後會問起此事,任氏又道,「你說話啊,你怎麼不說話?國公老爺子當年橫刀立馬,何等的威風,予就不信阿附邵秉烈、奉承柳家就是他的選擇?」
周微瀾道,「父親三個月前中風,現已多日不能說話了。」
任氏一愣,半晌道,「看來是你大哥當家了。見皇帝不打算動邵秉烈,你們終于忍不住也站隊了,好,很好!」她嘴里說著好,語氣卻十分辛澀,同為老臣,幾代情誼,周家此刻卻選站到政敵一邊,怎不讓人扼腕。
周微瀾苦笑,「娘娘,如今我們家還有別的選擇嗎?聖上登基三年,每一步棋,丁琥兵敗,許安國莫名退職,制衡外戚權臣,皆走的扎扎實實,聖上,是一名雄主。」
太後木然,「這麼說,當初許安國退職,確是他們安排好的。」
周微瀾道,「現下看是這樣的。」她不再說話,也不用再說。如之前宰相府中邵秉烈等人分析的一樣,當今局勢,外戚權臣,如坐天平兩端,若帝強,則兩安,若帝弱,則互相傾軋。
由于懿聖太後謝衡娘家是前朝望族,于本朝並無根基,其本人又早逝,太宗立謝衡之子燕賾為帝,燕賾年少,必須要有足夠強大的助力,所以太宗選立了任氏為後。對于五輔臣來說,皇帝年少,需要他們的智慧和能力為這個龐大的帝國服務,卻不能任他們的權勢強大到足以威脅帝權,所以任氏的家族就是制衡他們的砝碼。這枚砝碼足夠重,也足夠沉,然而對一個剛強的帝王來說,卻只取其威懾之用。也就是說,當前的形勢,聖明的雄主皇帝陛下是不會真的啟用任氏家族的。
但任家卻必須得站在皇帝的一邊。
這個格局,是太宗生前鋪陳的格局,也是弘德帝正在身體力行力圖掌握的格局。想到這里,太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爾等皆是歷經甄考選中的最優秀的人才,悉之下之能人志士,莫不應盡數為朕所用,爾等今日立于此,爾等之能、之幸也!爾等須銘記聖人教誨,朕的教誨,牢記入試所發之宏願,存最初蒙慧之純心,勤慎奉公,克儉守禮,為天家效勞,為百姓謀利。」
冬至,按大周制,今春新取的進士重回應天殿面聖,聆听皇帝教誨。
應天殿是大元宮主殿,坐北朝南,正位于大元宮東西和南北兩向的中軸線上。整座宮殿雄偉開闊,正殿可容納數百人集會,是皇帝召見群臣和外國使節、舉行盛大集會的地方。大殿高二十余米,殿內明間、東西次間相通,明間前檐減去金柱,百余名新科進士齊齊站立,後檐兩金柱間屏前的皇帝寶座上,弘德帝年輕清越如天籟的聲音徐徐傳來,在高曠的大殿上隱隱回旋,最後一字落地,眾人齊齊跪地拜伏,「臣等必謹遵聖上教誨,吾皇萬歲!」
從應天殿下朝回來,弘德帝換上宴居常服,一襲白色瓖金邊的缺胯袍,烏紗卷雲冠,將這位年輕的皇帝襯托的格外神采奕奕。
兵部尚書謝蒼和神武營監軍沈恭跟隨皇帝,一會,鳳儀宮的總管太監前來,匯報小皇子飲食起居情況,皇帝听完,笑著道,「將皇子抱來,見見兩位大人。」
不多時,剛滿百日的小皇子包裹在白綾金鍛大紅羽被里,被抱到長慶殿東暖閣,弘德帝舉起小皇子向謝、沈二人展示︰「朕的兒子,像不像朕?」
沈恭與謝蒼今日聯袂而來,本想向皇帝匯報柳皇後的長兄、新任的戶部郎中柳如輝近日來的敗行劣跡,現下看皇帝正在興頭,不得不把話咽下喉中。
謝蒼卻自有玲瓏,一面夸贊小皇子面滿如月,神態端莊,一面待宦官乳母將皇子抱走,笑吟吟地向皇帝建議道,「皇上,時至冬至,長安城各處很是熱鬧,特別是晚上,安康坊里酒宴不斷,真乃有大周盛世之相。」說到這里,接到沈恭遞來的懷疑眼光,他不理會,皇帝卻沒察覺,被他所言勾起了興致,「哦?何等熱鬧?比宮里的酒宴如何?」
謝蒼道,「皇宮有皇宮的繁華,坊間有坊間的趣味,不可比,不可比。」
弘德帝少年心性,「好一個坊間趣味,不如就叨勞二位帶朕去見識見識那坊間趣味吧。」
從宮中出來,沈恭埋怨謝蒼,「謝大人,好生生的怎麼要引聖上去那種地方,護駕責任不說,萬一真將皇上引上不正之路如何是好?」
謝蒼道,「不讓皇上親去,方才你為何不直言柳某之行徑?」
沈恭無語,「可是……」
謝蒼拍拍他肩膀,「放心吧,聖上雖然不乏頑心,但心志遠大,斷不會被俗樂遮蔽。」
初初到沐輝宮的第二天來了初信。負責教管她的余韻將經帶、棉巾等信期之物交與她,「恭喜你,從今日起,你就是大姑娘了。」初初接過,余韻又囑咐她,「這幾日,你便在屋子里呆著,不用去殿前伺候。」原是古人有規矩,女子經期之時身帶污穢之物,須避靜自處。初初自然應下。
從那一日起,初初漸漸適應了沐輝宮的生活。她年齡小,分配給她的工作不重,任太後見她聰慧,便漸漸的將紙筆上的活交給她,太後愛棋,時時又喚她陪棋,初初棋藝稚女敕,任氏少不得親自教導,倒比單純下棋又多一倍樂趣。眾宮人見這位新來的小宮女頗受太後寵愛,自然沒人輕易尋她麻煩。
這一日,天上飄起細雪,沐輝宮內溫暖如春。午後時光空閑,任太後用完午膳,不想一時就睡,喚初初與她念誦書籍。正讀到昏昏欲睡處,忽而外間重重的腳步聲,初初認出是總管太監錢為義,停下念讀,果然,錢為義的聲音在屏門外響起,「太後,鳳儀宮的李宮正來了。」
李宮正就是柳皇後的乳母李氏,太後一听,頓時消了盹意,坐起身,問,「她來做什麼,」一面對初初道,「你下去吧。」
錢為義輕輕道,「還抱著小皇子。」
任氏听到這里,心里頭有了數,起身理了理發飾,「讓他們進來吧。」
李氏抱著小皇子,一進來便向鳳座上的太後跪下,「奴婢拜見太後殿下。」
任太後道,「你抱著孩子,快起來吧。」
「謝太後,」李氏站起身,太後道,「怎麼就把孩子抱過來了?過來給我看看。」余香走過來,李氏忙將孩子小心的交到她手里,太後一瞧,孩子粉撲撲的小臉睡的正香,撫弄了兩下,抬起鳳眼,「嗯?」
李氏連忙道,「回娘娘話,因我們娘娘前日受了風寒,一直沒好,怕將病氣過給小殿下,娘娘希望,能請您看管一段時日。」
任太後道,「皇後自生產以來,身上一直纏綿不暢,怎麼又染了風寒?」
提及此事,李氏便傷心。三個月前,柳皇後雖如願誕下龍子,但生產過程並不順利,產後還落下了xi身一直淋灕不淨的毛病,各路太醫延醫問藥,不知用去多少珍貴藥材,總是不見起色。略打起精神道,「前幾天好些了,見落雪好看,沒忍住出去轉了轉,不成想就受了寒,已經燒了幾日了。」
柳氏受寒,任太後其實一早知道,此刻卻裝著才知曉,淡淡的哦了一聲。
李氏著急,試探著問,「太後,小皇子……」
太後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李氏畢竟是下人,強忍著臉紅賠笑,「皇後身子不暢,本來應當親自來的……」
余香笑著打斷她,「皇後殿下生病,我們娘娘豈會這時候挑理,只是殿下現在把小殿下抱來,是怕皇上把小殿下交給方貴妃照看吧?這才想到來求我們娘娘。」
任太後沒有制止她,李氏臊的滿臉通紅。實話說,自柳皇後喜信,一直到她生產,太後確實關愛有加,但龍子誕生後,皇帝提拔了柳氏長兄,柳氏一家登時雞犬升天,頗有些忘乎所以了,甚至柳氏本人產後一直稱病,未免不像之前禮數周到。
當面鑼,對面鼓,彼此心里頭都跟明鏡似的,李氏囁嚅著有些說不出話來,最後跪倒在地,眼淚流下,「太後,皇後娘娘年輕、不懂事,但小皇子是第一等大事啊,娘娘她再不懂事,也知道除了皇上,您是對小殿下最關愛的人!您老人家寬宏大量,便只當是為了小殿下……」
「好了,」李氏哽哽咽咽,太後開口道,「孩子和乳母留下,你回去吧,皇上那邊予與他說。」
李氏大喜,忙撲地叩首,「謝太後恩典。」
初初再回到內殿,暖榻前多了一台嬰兒床,太後喚,「過來瞧瞧,」初初上前就要行跪禮,侍女余香止住她,「小殿下還小,不用大禮。」初初便彎下腰,孩子已經醒了,剛吃過女乃,臉兒紅撲撲的,小手小腳自在地蹬踹著,顯得很有力。初初抬頭笑道,「小殿下真有精神。奴婢的佷兒予印小時候好像只知道睡覺呢。」
太後道,「麟兒要在這里住上一段時日,你平日里無事多陪他玩玩。」初初應是。
在太後的交涉下,皇帝應允柳皇後病中由太後代為撫育大皇子,柳皇後自然千恩萬謝,其他宮嬪自也無話可說。
大皇子移居沐輝宮後,皇帝增派了守衛。一日,初初在殿內行走,突然一個聲音道,「盛姑娘,是盛姑娘嗎?」
初初站住回頭,微微一愣,一個少年站在自己面前,身著侍衛的衣衫,她認了一會才想起,忙微蹲福身,「原來是邱公子,你怎麼會——」
原少年竟是邱太醫之子邱漢生,初初離京之前曾去任四老爺府上帶父親送藥,二人有過一面之緣。
邱漢生忙道,「經家父和神武營的大人舉薦,我參加了內衛的考試,被取中了,現在赫連大人手下當職。」赫連成風是內衛的副總管之一,很得皇帝信任,初初祝賀他,「原來如此,恭喜邱公子了。」
「叫我邱大哥好了,」上一次的一面之緣,初初的美麗給邱漢生留下很深的印象,後來听說圍繞著盛家之事朝堂又起了些許波折,胡總管被殺了,盛家遺女也被重新召回牢中,听到這些消息,聯想起初初的品貌,閑暇時不免為她嘆息,今天是他被派到太後殿當值的第一天,竟然看見了她,不免十分驚喜。
初初三言兩語,將自己先去冷宮、然後被太後選中來沐輝宮為婢的事簡單說了,自然隱去自己在冷宮的遭遇。邱漢生聞言,雖她沒有細說,但相比冷宮那一段時日是不好過的,他自然不會想到這個看起來嬌滴滴的小姑娘竟殺了一人,反而覺得她不去訴說那時候的苦楚,從容淡然,心中對她又添了幾分敬意。
邱漢生道,「姑娘否極泰來,撥雲見日,以後必然是有福運的。既你我在這里相遇了,以後但凡有需要我幫忙的,請你一定不要見外。」
初初再次福身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