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庭始覺春風貴,帶雨方知國色寒—————————————
燕賾更衣換上便服,見她仍歪在榻子上,一條郁金底海棠花錦繡薄被搭在身上,露在外面的小手和玉足都涼浸浸的。本書最新免費章節請訪問。便問道,「還是不舒服麼?」
「唔,」初初應了一聲,「心里像是堵了棉絮子,煩燥燥的。」她說話的時候微微蹙著眉,聲音嬌淡,軟軟的好不動听。燕賾覺得,自己雖是愛慕她的驕傲不馴,但顯然實際更喜歡她這樣嬌軟可愛的樣子。
「今年長安熱的早,朕也覺得氣悶,等過幾天去九陽就好了,那里有山有水,咱們便要好生兒歇歇,這一年到頭的當真是累。」皇帝邊說邊月兌了鞋,躺到初初身邊,一邊道,「噯,往里面去去,我都沒枕頭了。」
初初只得往里面退了退,「這榻子窄,皇上若想歇午覺的話,不如到床上歇歇。」
「不用,我就是想抱著你躺一會。」燕賾淡淡道,聲音里一絲疲憊。
初初听他語氣,睜開眼,一雙妙目瞅著他,「陛下有事情不開心?」
燕賾轉過來看她,對上她的眼楮,「朕也是人,當然也會有不開心。」
初初道,「您是皇上,還有什麼是您做不到的?」
燕賾听她這話,轉過來看了她一會兒笑了,手模了模她的臉,「初初啊,你可真是個傻東西。」
那水波盈盈的瞳仁里有一絲不解,但也沒有再繼續問他,兩個人靜靜躺了一會,皇帝突然道,「朕要立大郎為太子。」
「哦,」初初不以為意。
皇帝過一會繼續道,「于私心說,我其實很中意三郎,但三郎非嫡非長,恐不能服眾,大臣們也不答應。」拍了拍她在被子外面的手,語氣有些無奈。
初初有些意外。一直以為,她對于他來說不過是一樣必須征服的東西,或者是頗為喜愛的物件。
皇帝陛下愛慕衛國夫人,為她顛倒荒唐。
這句話從字面上說有多麼好听,但從根本上說,最終還是為了取悅他自己。倒是沒有想到,他竟想過立他們的兒子為太子……
「在想什麼?」見美人不說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燕賾問道。
「沒什麼,不過是有些沒想到。」初初老實回答。
燕賾領會錯了意思,再拍拍她的手,「你放心,即使三郎做不了皇帝,我也會一直對你們母子好,當替你們安排周全。」
「不是的,」初初打斷他,認真地道,「陛下,臣妾從來沒有想過要讓小龜做太子,當皇帝。能夠平安順意地過一生,做一做他喜歡的事情,遇到一個真心相愛的女子,這樣就夠了。更何況,我已是你的妃子,您正當盛年,又怎麼會現在就去考慮千秋以後的事情呢?」她是認了命,人活在世上,有幾人能夠當真月兌開紅塵羈絆,肆意一生。在西南的兩年,已是他能夠給予她的最好的禮物,身為一個男人和帝王能夠做到這樣,無論他的初衷和目的如何,她都于心感謝,並將永記于心。現在的她,只消做好一名妃子,像前朝的麗妃那樣,伺候好皇帝,保護好家人,足矣,無憾。
這句話听到皇帝耳朵里,卻別是一番動听。痴心便會妄想,雖然明知她不過是恪盡一個宮妃的本分,但下意識里還是牽動自己的情腸,從今往後,他是她的夫君,而她,是他的夫人。
將她攬到自己懷里,頭枕在自己肩窩上,腿收到自己雙腿間,像是把整個人都鎖起來,初初察覺到他的激動,「皇上,臣妾真的不能……」燕賾輕噓道,「別做聲,讓我抱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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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九年六月十三日,在中書令邵秉烈、中書侍郎裴義的共同建議下,弘德帝立已故元後嫡長子燕麟為太子,入主東宮。此為大事,宮中舉行大典,並大赦天下。
任聖太後隨後提議,後宮嬪妃多年未經封賞,為表普天同慶之意,建議所有嬪妃普升一級,皇帝許可。又因貴妃方氏已是正一品內命婦,晉無可晉,便自她之下進行晉位。如此,封蓮妃初初為蓮貴妃,貴人劉彩靜為淑妃,其他嬪妃均晉一級,如許美人等晉為婕妤,宋良媛等晉為美人,袁才人等晉為良媛,種種不再細表。
如此一來,後宮嬪妃除了方貴妃以外,人人有賞。冊位大典上,十幾個佳麗身穿嶄新的衣裙,自蓮貴妃盛初初起,一個個從代行皇後職權的方貴妃手中接過自己嶄新的玉牒書冊。
皇帝對自己的後妃們一貫是溫柔隨和,很少流露出在外朝的英武王霸之氣,妃嬪們多敬他愛他,多于畏懼。此刻年輕的皇帝身穿玄色章紋龍袍,頭戴金冠,腰束玉帶,略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看著底下自己的妻妾們,連任太後都在想,他父皇在世時,在後宮女人面前的表現,顯然沒有他這樣得體尊貴。
史靖從女官手里接過自己的玉牒,從今天開始,托太子燕麟之福,她就是史婕妤了。從天佑六年進宮被封做良媛,三年內連升兩級,還生了四皇子,她應當算是幸運的吧。抬起頭看了看也是盛裝坐在寶座上的貴妃方氏,還有她正對面太後下手已然落座的那一位風華絕代的蓮貴妃,曾經的長慶殿中卑微的盛宮人,斗吧斗吧,她在心里頭冷冷得想,人這一生何其之長,誰輸誰贏,最後才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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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信宮內。方貴妃褪去繁重的華服頭飾,屈著腿坐在鋪著竹席細紗的長榻上,收起上午晉位頒牒大典上的端莊大度,這個時候,在自己的宮里,她真的一絲笑也擠不出來。
齊夫人來告狀之後,她曾試圖將此事向皇帝提起,但沒有機會,或者說,是皇帝沒有給她機會。他定是知道了此事的,方蘊兮想,不過是偏袒徵央宮那一位。
正還在為此事不甘氣惱的時候,忽然就傳出了皇帝立嫡長子麟為東宮太子的消息,方貴妃這才徹底清醒,自己的作為沒有瞞過皇帝的眼楮。本以為他寵愛著蓮妃和三皇子,會拖延立太子,自己很可以從其間為阿茂博一些機會的,沒有想到皇帝根本不會給她們任何機會。
不僅如此,全體後宮集體晉位,只出了她一個人。這是太後在為太子邀人情,也是皇帝在堵大家的嘴,如此一來,誰不念著太後和太子的好?誰還會再明里埋怨皇帝偏心多弄出一個蓮貴妃?
貴妃方氏,晉無可晉——方蘊兮眼中,流露出不甘和慘然。
大宮女玉珠進來,交給方蘊兮一封書信,「娘娘,這是謝大人使人遞進來的。」
方貴妃忙從片刻的自艾中清醒過來,對她道,「你先下去。」
「是。」忠心的侍婢自守到門口。
方貴妃小心翼翼地打開信箋,細細讀了三遍——
娘娘,應先搏後位,再圖長遠。
她定了定心,命玉珠捧來火燭,將信箋悄悄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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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便坊,遼西伯爵府。
一輛烏木金釘、不怎麼起眼的馬車從側門駛入伯爵府內,馬車在內院二門處停下,身穿青緞缺胯袍、頭戴烏紗璞頭的年輕人下了馬車,在幾個侍衛的簇擁下走進大門。
遼西伯的遺孀、伯爵府的老太君鐘氏于今夏發了暑癥,慢慢地纏綿榻上,眼見著就要不好。長子沈恭的夫人張氏領著緊要的女眷、僕婦正在床前侍奉,一個丫頭打簾子進來道,「大爺來了。」
沈驥沒有妻妾,一屋子女眷都是沈恭的妾侍,和老夫人身前常年侍奉的僕婦,並不需要回避,那丫頭卻道,「大爺帶了客人,請大夫人留下,其余夫人、女乃女乃們都退下。」
眾人方知道是來了緊要的客人,忙向張氏道個惱,從後門出去了。張夫人也整了整衣衫,來到門口。
卻是沈恭親自打簾,張夫人一看,當先進來的年輕人雙目灼灼,英俊不凡,雖是一身普通的青緞衣袍烏紗璞頭,卻擋不住其自來的尊貴壓人之氣,卻不是當今的天子弘德帝燕賾是誰,忙退後一步,深深欠身,「臣婦見過聖上。」
燕賾走進屋,一面溫和地向張氏夫人讓她起身,一面問道,「老夫人怎麼樣?朕來看看她。」
張氏忙上前道,「不知道聖駕蒞臨,容臣婦先進去看看。」
「唔。」
一會兒張夫人匆匆出來,欠身道,「陛下,老夫人醒了,要穿戴起來見您。」
「使不得!」皇帝道,與沈恭一道進入內室。鐘氏正在兩個僕婦的支撐下坐起來,指揮著自己的侍女金鉤,「去拿我的大褂來,我……」
「老將軍,這樣子就好,不必多禮。」皇帝止住她,坐到榻前。
鐘氏看見年輕的皇帝坐到了自己面前,半晌方老顫著道,「陛下!」丈夫辭世後,她很少進宮面聖,與皇帝也不過是每年大節封賞勛貴時遠遠地照面幾次。對于年輕的皇帝,她既有一貫的作為一個臣子對于天家和燕氏皇族的忠心耿耿,同時對于他和二子沈驥之間的糾葛,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不去介懷。因此這一聲里,什麼情緒都有,竟而老淚漣漣,哽咽著不能言語。
年輕的皇帝,眉眼極是溫和,「先皇在世時嘗對朕說,沒有你們這些老臣子,沒有當年遼西伯從山頭上給他架下來,他不可能幫助太祖爺爺打下天下,或都不可能活下來。如今老臣們不多了,老夫人,你要保重身體!」
鐘氏漸漸平靜,點了點頭。古人那一套忠君愛國的思想在老人腦子里根深蒂固,令到她雖然委屈,卻不會動搖對皇帝的忠誠,嘶啞著道,「皇上親自駕臨來看老臣,老臣死而無憾了!」
皇帝又道,「沈監軍、阿驥,他們都是朕的左膀右臂,沈大人在京里頭給朕干活,阿驥在邊疆保衛國土,老夫人,你可以放心了。」轉眼看見壁角那里剛才在屋子里未及通知、抱著孩子不知所措站著的乳娘,問沈驥道,「這是沈大人新添的大郎吧,抱過來給朕看看。」
沈驥的夫人張氏嫁過來之後多年無出,妾侍們也只有三個女兒,去年一個新娶的妾終于誕下一名男嬰,沈家這才算有後。
皇帝看過了孩子,又和老夫人說了幾句話,鐘氏也回了幾句,只是精神明顯不濟,趁著僕人給她喂參湯的時候,沈恭輕輕問皇帝,「母親病重,思念二弟,是否可以……」
皇帝卻像是沒有听見。沈恭眼楮暗了暗,直起身,轉臉看見張氏期盼詢問的眼神,輕搖了搖頭。
臨到尾聲,皇帝起身要走,卻是一頓,命沈恭等人退後,自己輕聲問鐘氏道,「有一個人,她也想來見見你……」
「不,不!」老夫人突然抓緊了僕人的手,一根根枯瘦的手指如鷹爪一般,手背上老筋突起,顯示出憤意與決絕,她的嘴角深深垂下,喉嚨里喘了兩聲,艱難地道,「皇上,請恕老臣,難以從命!」
皇帝道,「是朕唐突了。」說著站起身。
沈恭遠遠看著,見先是皇帝說了什麼,母親明顯激動起來,繼而皇帝安撫了她,站起身,他見狀忙迎了上去,君臣二人離開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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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門外,盛初初一直等在烏木馬車里。
一會兒皇帝回來了,告訴她,「老夫人不見你。」
初初垂下眼睫。
皇帝道,「她曾是你的婆母,你便下去,在這里給她磕個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