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嚴青病重,這幾個村子的老兵們的日子一定會比現在好一些。嚴青的病是從三年前開始犯的,一開始還不算重,但也就是能勉強工作,別的精力是沒有的,後來越來越重,連工作都耽擱了,更不要說過來看望老兵。他也只能每隔一段時間讓人送錢接濟大家。而老兵們,知道他生病,一開始有去看望的,可每次看望,回來的時候嚴青都給帶很多東西,弄得老兵們不像去看病,倒像是去佔便宜的。雖然這幾個村子有好幾千人,可有勇氣直接去見嚴青的也只有與他比較親密的近衛們了。這些人過去在軍中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哪里願意在老上司面前露出乞丐般的落魄樣?一來二去,便去的越來越少了。見得少了,有困難也就不好意思再找嚴青,等嚴青病危的時候,他們得到消息去探望,嚴青卻已經病到沒法見客的地步了。雖然有鄭管事負責這些事兒,可是他本身也有別的工作,自己能力有限,主人生病也不好總是因為這邊的事兒去打攪,所以這一二年下來,老兵過的越發的艱難。
這些事情,鄭管事沒法跟嚴霜說得太清楚,可嚴霜心里怎麼會猜不到呢?嚴青的命,何止是他一個人的命,不過是大病一場,這些老兵的生活就受到了這麼大的影響,如果嚴青的病沒治好呢?嚴霜苦笑,父親那會兒十分擔心自己,可擔心來擔心去也無非是擔心他不在了,女兒會受委屈之類,溫飽之類的問題,哪里是他們這種人需要擔心的?
嚴霜心里難受,便沒有立刻說話,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倒是趙航沒有受到大家低沉的情緒影響,撿起一個鞋底,然後便笑著對嚴霜說︰「用料雖沒咱們家里的講究,這手藝可比我的強多了——」
嚴霜拿過鞋底一看,頓時也笑了︰「可不是,前日我還夸你做得快,現在可算知道了,果然是慢工出細活,你也就是佔了個‘快’字!」
說罷問王三郎︰「三哥,這一雙鞋底,你要縫多久?」
王三郎想了想︰「大概一個時辰多一點兒?我也沒有仔細算過。這陣子天冷,手有些僵……」
嚴霜愣了一下,緊接著便笑了起來︰「是我錯了,只知道慢工出細活,卻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三哥這般手巧的,做的又快又好!」說罷扭臉看趙航︰「你還好意思在我面前顯派你鞋底做的好麼?」
王三郎有些驚訝︰「這位——」
趙航笑著自我介紹︰「我叫趙航,現在住在大娘家里。」
他這麼一說,王三郎頓時猜到他是誰了,便笑著打招呼︰「原來是大郎,大郎也會做鞋底?」
趙航苦著臉道︰「還不是大娘,她給大人做鞋子,自己力氣小縫不好鞋底,還死要面子不肯讓別人做,非說什麼自己做的鞋才能表孝心,我只好被她當苦力了……」他說的有趣,別說嚴管事,連王三郎的妻子也在一邊偷笑起來。
嚴霜听趙航胡說八道,也不好跟他生氣,顯然他這麼說,大家的情緒都不那麼緊張了。她便問起做鞋底的收入,王三郎听她問這個,臉上露出感激來︰「多謝了大娘給我找了這個營生,鋪子里給的價錢很公道,一雙鞋底十五文錢的工費,羅娘糊骨子,做底子,我來納,兩個人一起,一天做個三五雙,賺的錢倒比地里的收成還多呢!」
嚴霜算了算︰「一雙鞋十五文,三五雙鞋倒也能賺個六七十文了。三哥,這活兒好學麼?」
王三郎猜到她是想給大家伙兒找營生,忙點頭道︰「好學好學,女人家力氣小,拿了錐子費好大的勁兒才能穿過去,大半天也做不好一雙,可男人手勁兒大,做這個一點兒都不費力。只是一開始縫的不整齊,怕是要作踐些材料……」
王三郎的妻子在一旁插口道︰「倒也不算作踐,練手的東西便是賣不得錢,自家人還是穿得的,這東西本錢算不得什麼,就是太費工。」
鄭管家有點作難,他低聲道︰「大娘,不是每雙鞋都給這樣高的工費的,給王三郎這個價錢,一個是因為他做得好,另一個也是因為他做的是四十層的厚底兒,大娘你看看,足有一寸厚,這麼厚的底子,女人們上一天也做不了兩雙出來,那些做鞋娘子,寧可去做八文錢一雙的二十層底兒,也不願意弄這個。所以店里才把這活兒交出來。可這種底子的鞋貴,一天也就賣那麼十幾雙——」
鄭管家沒有再說下去,可是言下之意很清楚,好縫的鞋底兒店里是有人做的,這種費勁兒的活兒需要的人工並不多。
王三郎也想到了這一點,頓時泄了氣,坐在炕上不吭聲了。嚴霜安慰他道︰「三哥,你別急,我回去再想想辦法,總會有出路的。」
話說到這里,眾人也都知道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嚴青雖然身居高位,可對應的是他肩負的責任也十分沉重,別說是退伍兵,便是他麾下的那幾萬騎兵步兵,所需的糧餉還要跟各方打不少的口水官司呢!大宋是募兵制,士兵們是要領薪水的,這幾年雖然不打仗了,但是邊境依然不是特別太平,小規模沖突還是會偶爾發生,凡有沖突,就肯定有傷亡,這種情況下,充足的糧餉物資絕對是穩定軍心很重要的方面。偏偏嚴青駐守的地區冬天格外寒冷,需要的越冬開銷要比中原月復地的禁軍,南方的廂軍都要多得多。別的不說,草原那邊一年有半年都是冬天,絲綿一兩多少錢?羊皮一張多少錢?利州路的步兵一身冬衣只要八百文,可河東路這邊沒有兩三貫錢根本湊不齊一身結實暖和的衣服鞋帽。
可是戶部的大佬們才不管你嚴青有多少理由,他們只知道河東路的部隊報上去的開銷比別處多但多。要說北方駐軍,這些花銷都不少,東北防線的岳家軍開銷比嚴青這邊的西北防線更高,可是柿子藥要軟的捏,誰吃飽了撐的去卡岳太師的錢?尤其現在邊境比較穩定了,文臣們又開始跟武將們找麻煩,而且國家剛剛安定不久,百廢待興,戶部的大佬們恨不得把一個錢掰成把兩半兒來用,所以開銷僅次于燕山府路的河東路便是每年撥軍費的時候戶部大佬們為難的重點。
這些事兒,普通的士兵或許不清楚,但是嚴青的親兵們都知道一二。別看嚴青的宅子大,那是節度使府邸的規模本來就大。那麼大的宅院,里頭的女使男僕加在一起才就那麼二三十人,嚴青的俸祿,大部分貼到軍隊里頭了。也就仗著他娶了個有錢的老婆,生活才一直維持這一定的品質。從趙航的角度來看,覺得嚴青過的是土豪生活,而實際上,他也就是房子大一些,衛兵多一點,實際上,與嚴青平級甚至低一些的官員,隨便哪一個,過的日子絕對都要比他奢侈多了。
王三也是嚴青的親兵,怎麼會不會知道這些情況呢?雖然現在不打仗了,可嚴青這幾年過得也不容易,他們都心知肚明,所以縱然艱難,輕易也不願意去麻煩嚴青。
嚴霜在王三郎這里坐了一會兒便出了門,沿著村里的土路走下來,去了好幾戶人家。其中幾個身體健康,只是因為家鄉沒了親人才選擇留在這里的老兵過得還算不錯,大部分老兵過的都很潦倒。他們中的許多是七年前宋金之戰告一段落的時候退伍的,那時候嚴青回京,臨走前把手頭的錢給大家分了分,又跟地方官打了招呼,花了很少的錢就弄來了大片兒拋荒的地給他們。雖然有地,但是這地方缺水,土地十分貧瘠,而且經過一二十年的戰爭,整個州都窮的叮當響,所以大家蓋的幾乎都是土坯牆的房子。這些房子經過了六七年的風雨,越發顯得低矮破舊。
許多老兵穿的還是他們當兵的時候穿的冬衣,那會兒正是宋金交戰的時候,國家不敢在軍需上委屈士兵們,所以冬衣全都是正經的棉花衣服,可是棉衣雖暖,經過了這麼多年,也早就板結到一起了。這些老兵大部分都是殘疾人,其中相當一部分又是單身漢,深秋奠氣已經很冷了,他們頭發蓬亂,每一個都是骨瘦如柴,身上穿著已經看不出本色的硬棉衣,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的神色木訥而呆滯,眼中對生活沒有一點點期待……
無論是嚴霜還是趙航,都沒有想到,這些老兵的生存狀態,已經糟糕到了這個地步,兩個人的心情都很糟糕。
嚴霜讓人把隨車帶來的糧食,布匹挨家分分,她帶的東西不算少,可分到每一家卻沒多少,這才第一個村子,這樣的老兵聚集點,周圍一共有三個,退伍老兵四千三百多人,加上他們的家人,足足有一萬出頭,男性有十之七八身體上都有傷病,剩下的都是老幼婦孺,這種情況下,便是嚴霜家再有錢,也接濟不過來。
接下來的三天,嚴霜把幾個老兵聚集點走了個遍,她的心情越來越糟糕。最後一天回去的路上坐在馬車上便哭了起來︰「我想給阿爹分憂,可我卻什麼都做不了,我太笨了,一點辦法都想不出……阿爹還沒過來呢,他要是過來,看到這個狀況,得多難受啊!」
趙航這幾天,話也特別的少,他每天跟著到處走,時常跟那些殘疾的老兵聊些什麼,有時候也會跟身邊的衛兵領,嚴霜心情不好,也沒太注意他干了什麼,這會兒,趙航看她哭了,也挺難受的,伸手拍拍她的後背,說出了自己的一點兒想法。
「大娘,我听說我听說大人前陣子到北面巡查,順便那那邊購進了不少便宜的羊皮毛氈,準備拿回來給騎兵們做靴子,這些活兒總是要人做的,倒不如干脆就讓這些老兵做,你看怎麼樣?」
嚴霜先是一喜,接著便搖搖頭︰「大哥,你想的很好,可是今年怕是趕不上了。做靴子不比納鞋底,哪里是一天半天學得會的?」
趙航微微一笑︰「一個人學不會,一群人,學會卻並不算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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