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老爵爺從戌時初等到了亥時末,也不見于昭軒到書房,倒是等來了于昭軒的隨侍小廝。
原來的于小在徐姨娘那事之後,就被灌了啞藥發賣了,現下這個是于昭軒自己‘請’的。
這小廝姓盧名韶,也就十六歲的年紀。非白身,是個增生,既有功名在身,他自然不是奴籍,只能算是于府的外聘人員。看樣貌身板,應是吃過苦頭,長得很清瘦,唯有一雙眼楮靈活些,處事也中規中矩。
要說于昭軒怎麼弄了個增生做小廝,這卻是湊巧。
于昭軒襲爵後,時時出府訪友,湊上三五個人,到星金莊里胡吃海喝一頓。月前,這盧韶在星金莊門前的大街上賣身葬父,于昭軒見他識字懂文又有功名,在一些‘文友’的攛掇下,就聘下了這小廝。聘期四年,聘銀百兩,包吃住。
于昭軒將這名義小廝帶回府,就遭到了于老爵爺的盤詰。
于昭軒不事生產不管庶務,對銀錢沒啥概念,盧韶要一百兩葬父,他覺得不離譜,身上也有百兩的銀票,都不曾知會府里,當場就應下了簽了契書。可于老爵爺卻覺這事處處詭異。于府一等丫鬟的月俸是二兩,四年就是九十六兩。這增生要一百兩的聘銀,聘期還是四年,這也就將將趕上府里一等丫鬟的待遇。這般開口,倒像是數著于昭軒的錢袋子開的價。
只是不管于老爵爺如何盤問,這小廝的應對都毫無破綻可尋。無非就在家鄉,只有他與其父相依為命,其父搜刮了所有積蓄,陪他上京尋個好學堂,怎知入了京城,其父水土不服,生了場大病,他將所帶積蓄花了個七七八八,其父也不見好,拖了月余的時間,到底還死掉了。他只是個增生,朝廷不發月糧,不得已想出了賣身葬父的法子。
為何是百兩?因為承辦喪禮的喪殯館要價就是百兩。為何是四年?因為他需守孝三年,三年里不能參加鄉試,出孝後,再過一年才是鄉試的時間。
于老爵爺派人查了他的戶籍與入京後的遭遇,竟與他自己說的絲毫不差,這才將信將疑地留下了他。
「老爵爺,爵爺他喝了酒,已經睡下了。」這小廝陪同于昭軒回府,听說老爵爺在等,便先服侍于昭軒睡下,自己到了書房回話。
這小廝對大戶人家的規矩並不怎麼了解,在奴僕路上連個半吊子都不如。本來是要先經過‘培訓’再上崗,可于昭軒的好友三五個見隨行小廝不是這個盧韶,便多嘴問了句。這一問不要緊,倒是給于昭軒好一個沒臉,這盧韶背著功名呢,你讓人家參加你們府上的‘奴僕培訓’,于府這面子可不是一般的大。于昭軒也覺得有理,反正就是四年時間,說不定將來還同朝為官,便也不將盧韶當成奴僕看了,直接帶著出入于府,反正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所以這盧韶給于昭軒端茶倒水倒還使得,再多的卻不能了。
這盧韶也是死心眼,他是于昭軒‘買’的,契主是于昭軒,自然只听于昭軒的話。他到府時,于老爵爺已經卸了位,于昭軒已經是爵爺了。入府後又隨著于昭軒進進出出,在外誰不巴結著于昭軒,他便以為這于昭軒是于爵府的掌權人。
實際上,于昭軒雖已經襲了爵位,但下人們自有一番算計。雖說在于昭軒面前稱呼她爵爺,但是在于老爵爺面前還是稱呼他大爺的。所以,于老爵爺听盧韶說爵爺睡了,好一會子沒反應過來,這爵爺指的是哪個。
「嗯?老大不知道我這這等著他?」于老爵爺面上不顯,心里早就氣炸了。
「這個,爵爺他吃酒吃醉了,所以,門房傳的話,想是沒有入耳。」盧韶斟酌了片刻,答道。
「哼,他架子不小,前面帶路,我親自去尋他。」
「是。」盧韶答完話,搶先走在了于老爵爺前面,倒真是前面帶路了。
盧韶直挺挺著背,度著半吊子的官步,不卑不亢地走在老爵爺前面。
于老爵爺眼楮微閃,張了張口,沒說什麼。
讓他帶路,他還真當帶路的了?不過是句形式化,于昭軒宿在外院,老爵爺能不知道大爺在哪里?再說,有這麼領在主子前面帶路的嗎?不知道的還當前面的主子,後面的是奴僕。凡是懂規矩的,哪個不是隨行在主子身側,落後半步,只伸伸手,指指方向。若是並行,必要一路弓著腰隨行的。
不過想到這盧韶不是于府的奴才,老爵爺好歹忍下了。
老爵爺到了于昭軒的寢室,就見他滿身酒氣的橫躺在床上。外院因常有外客留宿,甚少出現女婢,不比內院隨時有人服侍著,所以盧韶將于昭軒放下的時候他什麼樣,他現在就是什麼樣。
老爵爺看于昭軒這模樣,也不像能問出什麼的,吩咐盧韶說︰「服侍你主子歇了吧。」說完,就要出門。
正巧這個時候,于昭軒嘴里含含糊糊地喊了句︰「思瑤,別……」
老爵爺站在門口,神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他看了看沒什麼神色的盧韶,強忍下憤怒,說︰「把你主子給我弄醒,我有重事要問!」
盧韶卻是個護主的,說︰「老爵爺,還是等明日吧,爵爺這回乏了……」
老爵爺冷笑一聲,自己取了外間桌子上的冷茶,想都沒想,揭開壺蓋,一股腦的澆在于昭軒的頭上。
于昭軒機靈靈的打了個冷戰,身子蜷縮的小了,卻連眼都沒睜開。盧韶回過神來,緊走幾步站在于昭軒床前,神色不善地說︰「老爵爺,爵爺若是惹了風寒……」
「怎麼,惹了風寒還要找我秋後算賬嗎?你給我滾開!」老爵爺說著一把扯開了盧韶。盧韶體型單薄,連九十斤都沒有,老爵爺沒費什麼力氣,盧韶就搶倒在地。
老爵爺正在氣頭上,上前給了迷迷糊糊的于昭軒幾巴掌。
于昭軒很快就醒了過來,睜開紅彤彤的眼,厲聲道︰「哪個不要命的,敢打老子!」邊說著邊爬了起來,還打了個酒嗝。
老爵爺一聲不吭地站在床邊上,神色陰沉。
于昭軒看了一圈,才發現老爵爺,他絆絆磕磕地問︰「父親您怎麼在這?」
「你這是去哪吃酒,醉成這幅樣子?」
「這個,這個……」于昭軒支支吾吾不敢說。
「老爵爺,爵爺是去楊府,與楊老爵爺……」盧韶只當于昭軒酒還未醒,斷片了,記不起去了哪里,忙替于昭軒答了。
「給我滾出去!主子說話,哪有你個奴才插嘴的地?」老爵爺冷冷地瞥了盧韶一眼。
盧韶擰著頭不服軟,搖搖晃晃地起了身,說︰「小生有功名在身,不是什麼奴才。」
「那就給我滾出于府去!」
「小生受雇于爵爺……」
「閉嘴,還不快出去。」于昭軒剛剛醒來,滿臉呆愣,見這一小會的功夫,盧韶就不知死活的跟老爵爺對上了,急忙打斷了盧韶的話,呵斥道。
盧韶這才狀似不甘地對著于昭軒應了一聲後,退了下去,臨行還狠狠地看了眼老爵爺。
「你倒是養了個護主的。」于爵爺說著便在外間的方凳上坐了,心里想著,到底不是府上的奴才,規矩不懂也就罷了,竟連形勢也分不清。
其實,老爵爺哪里知道,于昭軒在外間耀武揚威的,宰相門前七品官,別人又知道這小廝有功名在身,有了一等爵爺這個靠山,等出了孝,往後出入朝堂還不是小事一樁。這小廝也善于狐假虎威,裝的很像那麼回事,如此一來,在其他府邸,別的奴僕哪個不上趕著巴結。
盧韶在家是其父的掌中寶,就不曾受過什麼苦,也是個不事生產的主,一味地指著他老子養著,整日也就讀讀書做做學問。其父死後,就有人給他支了賣身葬父這一招,守孝期里不能參加鄉試,他也沒什麼生存技能,倒不如找個地位高的主家,既能解了衣食之憂,又能跟富貴人家混個臉熟,反正他是功名身,也入不了奴籍。
開張第一天,盧韶就遇上了于昭軒這個心善的,而于府也厚道,從他入府到現在,一個多月了,愣是一次擠兌也沒受過。
再說,鄉下的老人,哪個老了不是靠兒子過活的。他倒也會代入,便覺得于府是于昭軒掌家,老爵爺是要仰仗兒子的。他這想法也不算離譜,畢竟楊府、木府、謝府現在都是這般了。可他不知道他的‘主子’是奇葩,手上一點權力也沒有,在朝廷領個閑職,就是個花架子。
于昭軒見老爵爺不見喜怒的坐下了,他踉踉蹌蹌的爬起來,支吾了片刻才問道︰「不知父親深夜來此,可有什麼事?」
老爵爺看著懂禮知進退的于昭軒,窩著袖口里的那張畫,很長時間沒有開口,實在是不知該如何開口。于昭軒自小就被當成了爵位繼承人,詩書禮儀樣樣不差,京城里的規矩,哪個不是倒背如流。這讓老爵爺如何相信,剛剛襲了爵位的于昭軒,明知故犯私下里結交了楊府的姑娘。
于昭軒在府里多有收斂,在老爵爺面前也不曾有大的過失。迄今為止,也就有兩樁事真的惹惱了老爵爺,一樁自然是受徐姨娘挑撥,隨意攀咬二房;第二樁就是在宗祠里袒護哭鬧的于蘊。至于其他的,娶花魁,寵妾滅妻,熱孝期妾侍懷孕,偏疼庶子庶女,這些也就老太太重臉面很介意,他倒沒有太大的感覺。而且,于昭軒為官的權利不大,終究文人最看重的是名聲,而不是權力,所以朝堂之上,于昭軒也不屑摻和其他人的利益,如此一來,他在府外的人緣倒不錯。
當初老爵爺雖然嘴上說要傳爵位給二房,可實際上老爵爺從沒有動過這心思。若是給了沒有嫡子的二房,其他三個爵府必定相詢,到那時,難道實話實說老大德行有虧?于府丟不起那人,也掉不起那份。俗話說得好,家丑不可外揚,像楊府那種,家丑都弄到了皇宮里去的,面子里子都沒了。便將這糟心事悶死在府里也就無妨了。
「父親?」于昭軒見老爵爺只是神色復雜地盯著他看,也不說話,心里有些發毛。
老爵爺收了心思,將袖口里的畫拿出,鋪在桌子上,甚是平靜地問︰「這可是你畫的?」
于昭軒愣愣的打量過去,才想起他臨行前來不及收拾的畫作,幾乎是一瞬間,于昭軒腦子里嗡的一聲炸開了,原本就沒多少血色的臉徹底蒼白了下來,額頭都滲出了冷汗。
老爵爺看著這個樣子的于昭軒,徹底沒了心思,心里竟然也不氣了。自己的兒子的德行,他怎會不知。只是他想不到,于昭軒繼承爵位後,狗膽包天,越發不知收斂,不止在府內荒唐,現在竟然鬧出府去了。
「你若真喜歡,安哥抓周後,便先定下。等華哥、珊丫頭出了熱孝,便娶了做續弦吧。」老爵爺妥協道。反正于昭軒總要續弦的,雖說這楊思瑤名聲不好,但好歹也是門當戶對,就這麼湊活湊活吧。
于昭軒震驚地抬頭,半響訥訥的說︰「怕是,怕是等不了那麼久。」
「時間上沒得商量。你母親既然放出話去,讓華哥和珊丫頭為你媳婦守孝三年,就不能讓華哥在孝期里披紅掛綠!你不怕別人戳脊梁骨,我還怕華哥以後不好做人!怎麼,你連兩年都等不得了?」
「不是,不是,是楊府那里……」
「楊三哥那里,我豁出去一張老臉替你說了,讓那姑娘再等你兩年。」老爵爺見他已經妥協了,于昭軒還不分進退的談判開了,難免就帶了火氣。
酒壯慫人膽,這話是一點沒錯。若是于昭軒是清醒的,絕不敢把真相說出來。可這會他見老爵爺退步了,底氣立馬就足了,頓時有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勇氣。
于昭軒毫不含糊,啪的跪在了老爵爺面前,半低著頭,說︰「思瑤她有了身孕,所以……」
老爵爺第一次懷疑自己真的老了,耳朵不好使了,他一手將于昭軒拽了起來,神色冷厲︰「你有種再說一遍!」
于昭軒見了老爵爺眼里的殺意,一時從心里打了個冷戰,酒醒了大半,這才真真想起剛剛說了什麼。他神色灰白,否認的話不敢說,承認的話也不敢重復,就這麼嘴唇哆嗦了幾下,一句話也沒說出口。
老爵爺看著于昭軒這神色還有什麼不懂的,他原想著是于昭軒私下里結交了楊思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不算過分。給他再大的幻想空間,他也想不出,兩人竟有了首尾!不論是誰勾引的誰,攤上這樣的長子長媳,如何擔得起于府的門面!
老爵爺越想越難堪,一時急怒攻心,一口心血直直地噴在了于昭軒的臉上,人也向後倒去。
「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