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大西北邊關。
「于華,過來!」謝天亮粗獷的聲音在練武場很是突兀地響起。
「是,將軍!」隨著一聲同樣鏗鏘有力的應答聲,從邊角的親兵隊里走出一個十四五歲的冰冷少年。
「你的!」謝天亮將一封厚厚的書信扔到了于華的身上,于華忙不迭的雙手去接,看了看信封上的粗獷字體,原本的喜悅被迷茫替代,神色還稍顯不耐煩。
謝天亮將家書扔給于華,也不管于華的失落,嘴角帶著一絲絲壞笑,轉頭進了營帳。
被留下的于華疑惑地盯著信封上的‘于華親啟’四個字,這是他從沒見過的筆跡,誰吃飽了撐得沒事干,給他寫信,還這麼厚,他哪有時間看!該來的不來!他一邊嘟嘟囔囔地往回走,一邊幾近野蠻的將紅封撕開,很不耐煩地抽出里面的信件,一看,竟是信封包著里封,里封還不止一個,他只當別人知他等信等的急,所以惡作劇,正要破口大罵,可等看清了里封上娟秀的字體,這個沒耐心的壞脾氣少年,一下子就笑開了,寶貝似的將所有書信一股腦的揣在了懷里。
「嗯?有情況,說說,是不是你那鄰家妹妹終于又給你寫信?我可是看到了,少說也有半打子那麼多呢,別想藏著掖著,快拿出來給哥哥瞧瞧。」一個姓白名清的細高個少年,眼尖地看到于華藏信,頓時就打趣開了,說著還往于華的懷里模去。
于華警惕地後退一步,扯住白清伸手的胳膊,腳下絆住白清,手上一使勁,經由肩背就將白清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白清一個後空翻起身,也不生氣,模了模鼻子,賊笑道︰「果然是寶貝!能惹得咱冷面小生這般不給小爺留面子,也就只能是鄰家妹妹的信啦!速速交出來,不然……」
「滾犢子!」于華努力想把臉繃得更緊些,可到底心里歡喜,忍不住暢快地大笑起來。
他這一笑可是捅了馬蜂窩,本來親兵隊的其他人都在認真訓練,根本沒注意到這里,但听到平日里不拘言笑的于華這般暢快的笑,難免就有了好奇心,等听那白清這麼夸張地一形容,好奇心頓時被抓了起來。
親兵隊里都是些二十上下的小伙,正是好動愛鬧的年紀,也不是玩不起,干嘛要忍著呢?只見他們一個個的臉上掛著壞笑,將手摁地啪啪響,團團圍住于華,躍躍欲試。
于華自知寡不敵眾,唯恐書信被搶,一邊突圍,一邊沖著圈外一個十六七看熱鬧的少年喊︰「隊長,我請兩個時辰的假!」趁著大家愣神的功夫,推開身後之人,轉過頭快速的跑開了。
其他幾人哈哈大笑,看著跑的有些狼狽的于華,哪肯輕饒了他。看這架勢,保準就是于華心心念念的‘鄰家妹妹’的書信,想到因為這‘鄰家妹妹’有一年沒來信了,他們的耳朵可是飽受荼毒,這次怎麼也不能輕饒了于華!
正要去追的當口,就听見後方傳來一個慢吞吞的聲音︰「都要請假?依軍令,一隊親兵同一時間只能離隊一人,這可如何是好,不如調你們到別的隊里去,一人選一個隊,這樣可不就能一起離隊了?」
能分在謝天亮親兵隊里的,都是身手過硬,腦子轉得溜的。相互間有過命的交情,哪里分得開。跑在最前頭的那人,不等謝昆話落,就緊急停下了腳步。只是他站得住,後面的人可沒他底盤這麼穩,一個個的哀嚎著就疊羅漢一樣壓成了一堆。
「隊長……」這幾人也不起身,可憐兮兮地看著謝昆。
謝昆卻是理都不理,看著被壓在最底下的人說︰「李副隊,今天的訓練任務加一倍!」
說完也不管李副隊什麼臉色,不緊不慢地離開了。只是,眾人看了看謝昆離去的方向,頓時咬牙切齒!
「隊長不厚道啊,這是明顯的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看熱鬧都不帶咱們!」摞在中間的白清不忿的抱怨著。
李副隊可不管放火點燈的,他只知道這一群小子壓在他身上不起來,他的聲音悶悶地︰「一個個的,扒上癮了是吧,還不快給爺滾起來!」
眾人忙不迭的爬起來站好,還別說,七八個人正好圍了李副隊一圈。
「都杵在這里干什麼?還不訓練去!」李副隊的聲音可沒有謝昆那麼溫柔,開口就是一聲怒吼。
「那于華那小子那里……」白清不甘心啊,于華趁他不備將他撂倒了,這事還沒算清呢,那麼半打子信,雖說自己識字不多,那也要搶過來一封半封的,欣賞欣賞鄰家妹妹的墨寶才行啊!
李副隊一腳揣在白清的**上,像是在看白痴一樣看著白清︰「還做夢呢!訓練!」
眾人不甘不願地回到原地,該上樁子的上樁子,該趴地上的趴地上……倒是李副隊,因為隊長不在,他要監督著這一群人,大大咧咧地站在了陰涼地,看著這些小兵大汗淋灕,笑的好不開心。
于華可不知道因為這一鬧騰,他的兄弟被罰了。
于華一口氣跑回營帳,平復了一下呼吸,月兌了馬靴上了塌。他盤腿坐在榻上,將信全數取出,按照日期擺了一排,點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六封信。
當初離京時約定的就是兩月一封書信,可于珊已經一年沒有家信傳來,他還當府里出了意外,惶恐不安的他也曾往京送了一封信,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現在這麼一想,應該是謝天亮將他傳回京城的信和于珊的家書一並扣下了。
不過眼下他也顧不得月復誹他那表舅,看家書才是最重要的。
「哥,爹爹五天前上了折子,追封母親為一品爵夫人,享一品誥命。今日,聖上已經批復了,聖上身邊的海雲公公親自來府里傳的旨。你沒能親眼得見楊姨娘的臉色,真是一大憾事……爺爺女乃女乃身體康健。」
「哥,楊姨娘的這個孩子終于保住了,今天滿月了,咱們又多了個弟弟,爹爹親自為他取的名字,于誠。你若是十年八年的不歸家,再回府,可不要將安弟弟與他認錯了……爺爺女乃女乃身體康健。」
「楊姨娘,錯了,以後應該稱呼她母親了……爺爺女乃女乃身體康健。」
「安弟太頑皮了,竟然攛掇爹爹給他弄了一只小白狗……不過,這小狗很乖巧,聰明的緊,我很喜歡,所以我決定替安弟養著,他若想與它玩,可以到珊院找我……爺爺女乃女乃身體康健。」
「今天是安弟弟生辰,他已經四歲了,妹妹我良心發現,將小白還給他了……你若再不畫幅肖像來,你就不要指望你回京時,安弟認識你了……附上安弟弟畫像一副……爺爺女乃女乃身體康健。」
「又是一年趕考季。有幾個從江南于府出來的學子,看上去不差,楊姨娘,不對,是母親她正在相看,要給于蘊和于麗擇夫婿呢……要我說,她就是瞎操心……麒麟武館也有人來,哥哥怎麼不讓他們稍封家書回來……爺爺女乃女乃身體康健。」
于華一口氣將六封家書全數看完,心里頓覺空落落的。他拿起于安的畫像,細細打量。畫中一個四歲的小男孩,穿著一身大紅,梳著一個朝天辮,一臉的不情願,看輪廓,倒有幾分像小時候的于珊。
于華忍不住,噗嗤笑出聲音來,他拿手細細模索著畫中的小男孩,他突然想知道,老爵爺和老太太現在是什麼樣子,于珊現在是什麼樣子,這一刻,思念如泉水涌上心頭,轉瞬眼已濕潤。他難過的將頭埋在雙臂之間,淚水一滴滴打在家書上,墨色的字一點點暈開。
謝昆靜靜地守在營帳外,听著于華壓抑的哭聲,心里麻麻地,他突然有一種帶著于華返回盛京的沖動……他進了營帳,腳步放的很輕,在于華察覺之前,拿起了于安的畫像。
「隊長!」于華迅速就著衣袖抹了把眼淚,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搶奪于安的畫像。
「華哥兒,這里又沒有外人,你不必這般見外。」說著就將畫像還給了于華。
于華伸手接過于安的畫像,看著畫中的小男孩出神。
「華哥兒,我與爹爹從來沒有問過你,四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你離開京城,不遠萬里來邊關從軍。你不想說,我們也沒有逼過你。可這四年,你總共就往京城送了一封家書,還對你四年前的遭遇絲毫不提,這……」
「表哥,我的事一句半句的也說不清楚。」
「你不說,永遠也說不清楚。別的先不說,你臉上這道疤,總要跟他們說清楚的,不然等回了京……」
「我的事不用你管!」
謝昆听了也不生氣,反正每次提到他臉上的傷疤,他就是這個態度︰「準你一天假,你自己想一想吧。」
謝昆走後,于華突地泄了氣,他伸直腿,直直的躺了下去,半晌他伸出手,模索著臉上的凹凸不平的傷疤,心里一陣難過,並不是因為自己容貌受損難過,而是他知道,這條疤刻在他臉上,就如同刻在了在意他的人的心上。
四年前,楊姨娘初冬入府,不足半月就傳出了孕事。
于華初時並不在意,若是于昭軒不踫楊思瑤,就不會這麼急切地讓她進府了。可隨著年關將近,傳出孕事不久的楊姨娘,肚子竟是鼓了起來。于華便是再不曉事,也知道三個月之內絕對不會顯懷的道理。楊姨娘的肚子越來越大,于華的表情就越來越陰沉。
于華是住在華院的,那段時間,老爵爺養病也沒心抓幾個孫子的功課,所以並沒有人發現于華的反常。
終于有一天,他忍不住跑到了于昭軒的書房,質問與他。
于昭軒被老爵爺和老太太架空了,沒了本錢外出設宴,但在家里喝喝小酒還是沒問題的。他自負才名,每日里就酒作詩,日子過得也瀟灑。
「我已經有一個孩子給你母親讓了路,難不成還要搭上一個?」
這話對于昭軒來說,只是一句話;對于華來說卻無異于晴天霹靂。
于昭軒這句話,解開了于華心里的一連串的疑惑——為什麼徐姨娘因為于珊、于安死了,于簡不僅沒有報復他,反倒處處禮讓與他?于簡既然懷疑他出的手,那就是說徐姨娘是枉死的,既然是枉死為什麼沒有人繼續查?為什麼蘭苑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一個也沒有留下?還有最重要的就是︰為什麼他的好‘姨母’甘願入府為妾。
他原先不深查徐姨娘的死,只是覺得跟自己沒有關系。他不探查楊思瑤為什麼急匆匆入府為妾,是因為,既然是妾侍,那也牽扯不到他。可等他真的知道緣由的時候,他有些接受不了。
于華受到的沖擊太大,一時忍不住,憑著一股子蠻力,狠狠地將微醉的于昭軒打了一頓,直打的于昭軒鼻青臉腫,于昭軒才養好的身子,再次吐了血。
等下人覺得書房動靜不對,強闖進去的時候,只看到于華血紅的眼和地上渾身是血的于昭軒。
老爵爺顧不得裝病,急急地趕過去的時候,于昭軒已經被抬走了,而于華還沒回神。
「華哥。」老爵爺的聲音放得很輕。
「祖父?」
「你……隨我去宗祠。」
于華便老老實實的起了身,跟著老爵爺到了于府宗祠。一老一少雙雙跪在列宗列宗牌位前,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話。
四年已過,于華對當時的話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他記得自己義憤填膺,祖父的聲音卻安穩豁達,唯有最後一句至今響在他的心底︰「華哥,子不言父過,更枉論出手教訓生身父親,此乃大不孝!」
于華的跪在陰冷的宗祠里,一跪就是五天,等被抬出來時,意識已經模糊。
再次醒來,他連夜翻牆進了靜安堂,悄無聲息地進了于珊的院子,與于珊說了幾句話。
「哥哥,若你想走,便走吧。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府上諸事,你盡可放心,我與祖父祖母還有弟弟都會好好的,絕不會讓人欺負了。」
于華就這樣背著于珊的祝福與承諾,收拾了細軟和幾身冬衣,當夜叛逃離家。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打開于府大門的時候,老爵爺和老太太就站在他的身後,目送他離開,沒有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