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很久,我都不準離開寢殿一步。每日只有沫沫陪伴著我,夜里浴遙偶爾會來見我,都被我拒之門外。很快,宮中傳聞浴遙又新招了幾位有名的美人做側妃,這幾位美人很得浴遙喜愛。在那以後,浴遙再也沒有來過。
作為崆峒印守護者的責任所在,回到崆峒海是早晚的事。思來想去,我只好向太後尋求幫助。好不容易重新獲取了一項可以離開寢殿的準許——每日去向太後問安,于是這日起的很早,我收拾妥當便向太後的寢殿走去。
擔心太後晚起,門口的侍女見我剛要通報,便被我噤聲的手勢阻止了。我輕輕邁進寢殿,還沒繞過殿門口的屏風,就听到浴遙的聲音。
「兒臣主意已定,冰凝我是斷然不會交回去的
「可笑!你是青鳳的君王,豈能如此行事?不以大局為重,竟然為了一個女人鬼迷心竅到這種地步!」
「兒臣若是執迷不悟呢?」
「放肆!——」太後氣的聲音哆嗦,「我養你百年,何時把你教成這樣昏庸無能的人了?!」
「這一次,您怪兒臣不孝也好,不仁也罷,兒臣就要做一次昏君
「好啊,翅膀硬了,是不把我這個母後放在眼里了!以後,你再別認我這個母親!」
「哦?原本就非親生,如今連這個虛名都不想要了?嗯?樂,夕,公,主
樂夕?我生母的名號!……樂夕,樂夕……莫非……當初她第一次見到我的表情,原來是認出我的她的親生女兒?
「你!遙兒……」樂夕的聲音,在顫抖。
「母後,我的身世,我早就知道了。要不然,我怎會與我的親姐姐成親?哈哈,放心,這些事也只有兒臣一人知道,當初我的生母亡故之時,才將此事告知我。我倒是要感謝您,要不是您,我們母子二人又如何會有今日的權勢?」
「遙兒!」不敢置信的聲音,是我的生母發出的。可此刻的我心中,也有同樣的撕心裂肺。浴遙,浴遙,你如今是在笑嗎?此時你若是在笑,那麼,你究竟是怎樣的人?
「放冰凝回去,就等于讓冰凝去送死,母後倒忍心?」
「哼,那是我的骨血,送她回去,我心中何嘗不是百感交集。可不讓冰凝回去,龍族又豈會善罷甘休
「不會善罷甘休?一個已逝去八十年的龍王喜愛的郡主,龍族會為了這樣的一個理由向鳳族索要鳳族的準王後?還會因為這樣的一個理由,就要兩國交惡陷于戰爭之中?」
「準王後?」
「沒錯,龍族向我鳳族要人,我就借此昭告天下,我青鳳之王浴遙,要冊立王妃冰凝為後
我驚得捂住嘴巴,腦子一片混亂。無意間踫到屏風,浴遙的聲音傳來︰「誰?」我慌忙想要後退,剛踏出大殿,就被身後追來的浴遙抓住。
「阿凝,你怎麼來了?」
「我……來問安
「怎麼失魂落魄的樣子?你這小家伙,在外面偷听多久了?」
「王上,阿凝去意已絕,何必相逼呢?」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打轉。
「跟我來
我被他硬生生拽回大殿,樂夕一臉驚訝地看著我,然後又恢復平靜。我看著她,想著這個曾被我小心翼翼奉茶的鳳族王後,就是我的生母,在我剛出生就離開我的生母,我甚至無法開口再喚她一句安好。
她見我這幅模樣,似乎明白了我偷情听到了哪些話,表情由高傲冷艷漸漸轉為痛苦,卻溫柔中帶著一絲渴望︰「冰凝,我……」
「娘
如果一切都可以重來,我寧願當初沒有喚她這聲娘。那之後,原本支持我回龍族的她,也同浴遙一樣要我留下。冊封大典過後,龍族漸漸開始有動作,各種鳳王沉溺不顧百姓的謠言四起,整個青鳳都籠罩著動蕩不安的氣息。龍族的使臣頻繁來訪,要求交出我的語氣一次比一次強硬。龍鳳二族的關系,也因此一度陷入緊張的危機中。
我和母親的生活都離不開崆峒海上的不老泉,數萬年來,鳳族也倚靠不老泉的靈氣,佑得國富民安。自我被冊立為後以來,龍族便不再供應不老泉,需得鳳族每月供奉一個新生嬰兒到龍族守護的崆峒海祭祀,才能將不死之泉的靈氣引入鳳族。如此,一晃就是三十年。原本和諧美麗的青鳳,已是民不聊生,災民遍野的景象。而龍族也五次三番挑釁,戰爭一觸即發。
此刻,唯一能避免戰爭的方法,就是讓龍族以為我死了。
在一切計劃還只在計劃階段時,突然,這個計劃就在意料之外不得不開始了。
在某個天氣很好的日子里,我忽然听到無數宮女嚎哭的聲音。我拿著想送給母後的繡品,抬頭詢問沫沫︰「怎麼了?」沫沫也一副無知的表情,我倆便連忙跟著殿外的人們一路飛至母親的住所。
娘親她自殺了。
遺詔中寫的是,一百二十多年前,她在龍族與人私通,已有身孕。來到青鳳時已是不潔之身,故而帶給青鳳不詳的災害。而當初她在龍族生下的女兒,正是我,冰凝公主。如今我也嫁到鳳族,而且嫁的是我的親弟弟,鳳王浴遙。
如此**不堪的罵名,母親全一人承擔了去。我只要假裝受刑,然後從此就可以繼續暗無天日的苟且偷生。她為我留下的不老泉水,夠我用好一陣子的了,我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得來的。可要積攢這麼多泉水……
這三十年來,我的母親,她自己到底有沒有在用泉水?
這三十年,她,是如何度過的?
我沒有哭,倒是浴遙整日憔悴。終日里都要應付鳳族的官員和百姓,應付他們的不滿和責罵,質問和猜忌。
畢竟殘留的不老泉也不多了,就算苟且偷生,可我又能偷生多久,還是個問題。在王宮的最頂端,浴遙在他的書房旁邊的密室中,為偷偷建造了一間冰室,讓我沉睡在這里,每月月圓之時,我才會醒來。每年,我只有十二個夜晚可以醒著,可以看見我的浴遙。我漸漸分不清醒來的是何年何月,我的十二天,對他來講就是整整一年。見他從憔悴漸漸恢復,繼而容光煥發,再而身體如秋日的花朵般漸漸枯萎,我卻不知道原因。每次醒來,他都是一副硬撐著的笑容,我看他這幅模樣,便也只好硬撐起笑容。
兩個硬撐著笑容的人,如此藏著心事,騙著對方,會很累嗎?
可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初次見到他時,他對我說的一句話——「但是你想想,你的秘密背後所守護著的人——你,還會覺得累嗎?」
某個原本該是月圓的夜里,卻因著月食顯得格外黑暗。或許也因著如此,平時太過忙碌的浴遙忘記了日子,沒有像以往一樣在我身邊微笑著看我醒來。
我突然醒來,渾身冰冷酸痛,有些發麻,無法動彈。以往,都是他抱我下來,然後帶我賞月聊天,這次我只好等肢體緩過來後再自己走動。可能是因為睡了太久的關系,耳朵格外地尖,隔壁浴遙的書房傳來的聲音也清清楚楚。
「王上,為了王後,你已經付出太多了,如今連心頭血都要喂她?」
心頭血?這是怎麼回事?浴遙又為了我……不行!
僵硬的身體還來不及動作,隔壁的我熟悉到不行的聲音終于傳來。
「說了多少次了,這點小事算的了什麼。為了拿到崆峒印,我們努力了這麼多年,也已經舍棄這麼多,還差這點血?哼
「何不直接毀了聖印的容器……」
「放肆!」
「臣下知錯!臣下、臣下不該這樣詆毀王後
「哼,龍族一直以為冰凝已經死了,肯定也在一直秘密地尋找崆峒印的下落。我們雖然知道崆峒印在她身上,可並不知道祭出它的方法,此時萬不可輕舉妄動
「是!將來成功那日,王上您就可以一舉吞並不死龍族了!哈哈哈……」
很久,隔壁的書房歸于平靜。周圍沉寂,這沉寂如沒入深海的石頭,亦如此刻我的心情。
密室的石壁轉動,一陣光線隱約傳來,映著來人的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我抬眼看,想看清他的面容,看清他,還是不是那個我認識的浴遙。
可,的確是他。說出如此殘忍的話的,是他。
腦子一陣刺痛,一百多年來的記憶,如落葉般一片片被狂風吹起,無數過往美麗或悲傷的片段讓我眼花繚亂。原來這百年的恩愛,也不過是他的一個秘密。而這秘密背後,他要守護的,原來是他要的天下。
「阿凝,你何時醒了?都怪我不好,竟然誤了時辰。該死,該死他溫柔地笑著,一如百年前初見的那個夜晚。
「浴遙,你是要我,還是要這天下?」我虛弱地問。
「什麼?」
「你是要我,還是,要這天……下……」說完,眼前一沉,我便又睡去了。夢里,是浴遙溫柔地抱著我,我詢問地抬頭看他,他低頭看我,良久,他對我笑,然後對我說。
「我要的,是有你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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