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刻意轉了話鋒︰他這是不想我說下去,尤其是說壽春城實際情報的意思。
那,嬴政上次來我還說沒有辦法,我剛才又才對他說了我與羋夫人見面的話,此時我說的這番密報,嬴政不願意听取,他一定是猜到了此番情報皆出自于羋夫人之實。
因為是羋夫人的主意,所以嬴政听都不要听就要我收話。我卡言在喉,怕惹了嬴政,沉默著把絲帛放在了一邊。
重新敷手在嬴政的太陽穴上,我加重力道揉著,想讓嬴政煩憂的心能夠稍微舒暢一些。
我不敢給嬴政添堵,趙高——準確的說是班木,班木添堵來了。
安靜的寢殿中跌撞著闖入一個肥厚的身體,趙高才入殿門就跪趴在地上,身體顫抖,聲音更是驚慌。
「王,王上…」
他現時的模樣是真的受了驚慌的自然流露,禮儀莽撞,舉止粗野,語句更是無序的結言。
嬴政皺眉看向他,好不容易被我按壓下去的他的眉結又凝聚了。
「作死的東西,捋直了舌頭說話。」
嬴政音調不高,卻頃刻冷靜了趙高的失態神情。趙高依然抖著,卻不再慌不遮言。
「啟稟王上,八百里加急︰班木公子,殉國了!」
嬴政猛地站了起來!
我也懵了,雙手沾著薄荷葉的殘漬停留在空中,呆呆驚恐看著嬴政,看著他足足一分鐘沒有任何動靜的站著!
「給我!」他眼楮充血,突然伸手向我。
我停滯的腦袋一愣,好不容易才回神嬴政的言語、明白他要的是我手里的楚都地道圖樣。看著嬴政滿面怒火的模樣,知道他頻臨在理智的邊緣。不敢費言惹怒了他,我忙把絲帛撿起遞交過去。
嬴政這一走,又是數日不歸。
因為嬴政未歸內宮,班木又在路上,關于班木存亡的說法又是事關趙夫人骨血的大事,所以內宮中尚沒有人傳言此事。
別人都不知,除了親耳听到消息的我之外,若是王宮中還有人知道。那就是這個人了。
「溪夫人好興致啊,事兒做全了還能在這內院中閑庭漫步,看來心思真真個深得駭人吶。」
李夫人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望著我,眼底透著笑意,笑意輕賤鄙夷,看的我莫名其妙。
「李夫人才是真的心思深沉。每每言及的話語皆是叫人模不清語意,才女,就是才女。」
我也用眼眸笑。笑泛瞳孔、意不過眼眶,心里不暢,話也說的直白。
「呵!這恭維本宮也恭維的太過露白了,看來你《宮誡》受的入心呢。」她眼中笑意盡隱,抿嘴笑著,走近我一些,湊我耳邊小聲道︰「溪夫人好手段,本宮這個‘才女’,自嘆弗如。」
這話說的我更加莫名其妙了。
「夫人此話何意?」我警惕的看著她。
見我肅目以待,李夫人笑意加濃。
「聰明人不說糊涂話。本宮這麼多年未曾見過害人害的這麼不著痕跡的。前時只覺你乃虛假之士,雖是嫌惡卻並未放在心上;可是今時看來。真真個不容小覷。」
她音小,卻聲情並茂的通透。
「不用這麼看著本宮,本宮不會愚蠢到去向王上揭穿你,因為那對于本宮來說獲益太小,倒是能便宜了別人去。
唉,這麼多年孤獨走來。冷眼瞧著那些跳梁小丑們拙劣的表演,也的確是寂寞了。如今遇著棋逢對手之人,本宮定會好好惜你,不會讓你張狂到忘形的。」
李夫人挑眉望著我,說完話遠離我一些,掩嘴輕笑。
「有些人、有些事費費心計做了就做了,這是你的本事。可你記住了,有些人卻是你動不得的。」
她低音道出,優雅的豎豎衣領,就好像和我說話讓她褶了衣襟一般。撫撫發鬢,她無視我的疑惑,淡漠著、又開了口。
「為了避免你愚蠢到釀成不可估量的錯誤,本宮就明言告誡你一番︰」她失了音,對視我的雙目、開合著傳遞給我口型︰「王上,子綿宮的人,奉勸你,萬萬不可動!」
我總算是听出了點眉目來了。
「夫人是說,班木之事?」我瞪大了眼楮向她求證。
李夫人給了我一個「明知故問」的眼神。
「呵,溪夫人真是的,本宮不是說了不用說糊涂話嘛,你當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悄不叮過去了,故而才這般向本宮言明了確認嗎?用不著,本宮不會壞你的事兒的,你心有抱負又才情過人,本宮樂得看戲。」
她掃目略過我,意味深長的笑著。
我了然,好笑的看緊了她的面容。
「李夫人不是想要看戲,是想要導戲吧?」既然要說聰明話,我也不再跟她裝糊涂。
我的問話戳中了李夫人隱藏的心思,她斂收笑意,警覺看著我,目露冷意。
既是听進了我的話,我就按著她的語氣接著說了下去。
「夫人之言奴妾听得真切,定然作為榜樣警言,以禮待禮。只要夫人您不對齊溪宮動手,奴妾定不會干涉她——人之事。
自然,至于子虛烏有、對奴妾橫加妄測的栽贓謠言,奴妾也不會平白就受了去。」
對于李夫人平白對我的「心計害班木」定論,我實在窩火。
李夫人並不在意班木是否是被我耍了手段丟掉性命的,她只是斗志昂揚的認定我是在向她宣戰,並認真接受了。
「溪夫人有心就好,然則是不是能受論言——咱們拭目以待。」
她一向自信滿滿、說到做到,這次也一樣,很快我就嘗到了她丟過來的「劇本」滋味。
因為李夫人自我揣測的對我「作為」的戒備之言,本著無風不起浪的心態,我反省了一下我自己與班木的瓜葛。
雖然不認為班木是因我而死,而且李夫人說她的觀念之前,我並未想到我與班木的存亡有任何瓜葛,可是李夫人還是揪起了我自責的心。
班木年紀不大,本可以不參與如此重大的戰役的,可是因為他對我在俏央湖荷花間舞曲一事動的手腳,惹得嬴政盛怒、而後才臨時起意要他出去歷練的…
我心頭涌起一股「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蒼涼。
在心里別樣的委屈與難過交織的情緒中,內宮傳開了嬴政出入旺蔭宮的消息,我知道,趙夫人的喪子之痛開始了。
我沒有隨大流去旺蔭宮安慰她,我想,安慰相較于失去親生兒子的痛苦是不可取的堵心存在,那麼擠擠攘攘的亂了言詞,不但不能使趙夫人寬心,人散之後反而會令她更加難過。
誠心之慰的結果尚且一貫如此,何況是大波假惺惺的舌根之婦做給嬴政看的過場呢?
現在,唯一能讓趙夫人好受一些的,怕是只有嬴政的寬慰和其他兒女的陪伴了吧。
我做的,只是對著壽春城方向默默為逝去的班木祈福,以此希望陰差陽錯與他出戰亡命牽扯上瓜葛的我能夠坦然一些。
天氣變了,大地雖寒,可風卻暖了不少,我悵然走在內宮中,听著偶爾言談傳入耳道的班木停尸葬送王陵的消息,不禁黯然傷神。
他還那麼小,滿臉的幼稚之氣;他眼神倔強,看上去是可以成長為做大事之才的人…
不遠的隔欄另一側響起了孩子奔跑的嬉笑聲,我頓足,靜靜的看著隔欄,久久的停在那里。這個嬉笑的聲音我熟悉,是胡亥的,也只有他能夠在這個時候還可以肆無忌憚的狂笑在秦宮中了吧。
由班木跨想到胡亥,我心中更是悲傷不已了︰哎,即便能成為大將又能如何呢,對于嬴政的兒女來說,他們命運的未來、本就是通往非命的劫難!
這樣想著,腦海中閃過嬴政其他眾多的孩子們,我的心更加沉重了。
好不容易許心一人,費了多大的勁兒才決定陪伴他身側,可是,他注定是個偉大的成功者,卻也注定是個成功的悲劇人︰
窮其一生征服別人,萬民歸一之時,卻被他自己最愛的幼子傷了性命,害了他培育的子孫,葬送了秦國贏氏先祖世代浴血奮戰贏取的江山…
「呦,溪夫人?」
一聲驚嘆之候打斷了我的沉思,姬綰攔住了我的去路。
「《宮誡》受得好嗎?听聞溪夫人好命呢,才受得訓誡,王上便歸得內宮就直奔齊溪宮,真個讓人羨慕。」
熱絡的笑意一轉,姬綰只余下了嘴角的幾絲涼薄弧度,語氣也由陽光變的陰沉。
「然則,去得快、卻回得也快吧?你知道眼下宮內的人都怎麼說齊溪宮的嗎?哎~~~都說你那兒是不祥之地,說你是克王悲運的烏合之巫,還說——
我是看在你多次‘幫’過我的情面上才說與你听的呢,你啊,別不愛听,小心點兒好。即使是鳳凰之胚,可若是沒有鳳凰之命,重生得也將是悲情人一個。」
她滿面神情都是已定我悲劇的虛意惋惜。
我冷眼瞧著她,無語道︰「什麼時候讓夫人也變得如此多舌了?」
姬綰面色一紅,板了肅顏。
「還不都是拜你所賜?」
她亦是涼薄看著我,嘴角有笑,可卻未曾笑入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