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夜半傳來啼哭聲
喬正清走到機聲隆隆的機械加工組,看見維修組電工周國良站在磨床工余小瑛身旁說話,余小瑛正在磨削工作台平面。♀
周國良笑著打招呼。「喬老爺值班?」
喬正清點點頭︰「你加班?」
周國良搖頭。「不,宿舍里的人都去加班了,我一個人閑著無事,過來看看,以廠為家嘛。」
喬正清笑道︰「說得真好听,我已好多年沒听到豪言壯語,一下子還適應不了。」
周國良笑嘻嘻道︰「你是大老爺,哪能跟我們平民百姓相比?我們這種人指望吃廠里、用廠里的,這些日子還天天盼著廠里加工資呢,有了錢才敢娶老婆!」
喬正清皺起眉頭。「這話怎麼讓我听著別扭?老爺二字,偶爾開個玩笑還可以,居然當了真?」
周國良忙收斂笑容。「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周家祖墳風水不好,墓地荒蕪,子孫不發。只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傍上機床廠過日子,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余小瑛撲哧一笑。「你家老頭子都當了區教委主任,還說什麼風水不好!」
周國良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不提也罷,提起來丟人!他算什麼主任?清水衙門,清湯寡水,家里窮得叮當響。」
喬正清呵呵一笑。「你這個當兒子的哪能這般作賤老子?為人不孝,罪莫大焉。」
余小瑛見周國良臉色尷尬,忙替他圓場︰「也不怪他生氣,他那個當主任的老爸確實招人厭︰小心謹慎、怕這怕那,總是擔憂大禍降臨,樹葉掉下來也怕砸破了頭!他自己膽小怕事倒也罷了,還整天在國良耳邊嘮嘮叨叨,什麼做人要低調,‘出頭的椽子先爛’;做事別張揚,‘樹大招風’。♀煩都煩死了,一點當官的氣勢都沒有!」
喬正清覺察他倆的關系似乎非同一般。「小余對小周家的事情了如指掌,莫非你倆在談朋友?」
余小瑛面紅耳赤。「喬老爺切莫亂說,我跟他是‘黃牛角、水牛角,各顧各。’我已結過婚了,他還沒談朋友呢!」
喬正清打趣道︰「真的看不出來,倘若不是你的同學,我還以為你才十七、八歲呢!」
余小瑛苦笑。「唉,連老同學也來取笑我,老了!」
喬正清笑出了聲。「你說你老了,那我們這些人算什麼?」
喬正清還想繼續說下去,見她迎面而來的淒哀目光,便立刻閉上嘴。他看到這位機床廠廠花的眼眶周圍居然生出細細的皺紋,黑黑的眼圈襯托她深陷的大眼楮,顯得那麼疲憊、慵困。與她在產品樣本上操作磨床的照片判若兩人︰以前的余小瑛笑靨如花、明眸皓齒,此刻的她形容憔悴、精神委頓,唯有仔仔細細分辨才能隱隱約約看出當年的美女風采。
喬正清恍然領悟余小瑛所說的「老了」指的是心,她家中必定有一本難念的經。喬正清不再說話,他不想對別人的尋根究底,就象不願意別人深入探詢自己的家庭背景一樣。
周國良看著喬正清發愣。想當初這個市二中的籃球中鋒在球場上生龍活虎,在課堂里卻是個悶葫蘆,除了學習成績比自己略勝一籌外,其它方面平平常常毫無亮點。當年停課鬧革命,喬老爺一下子在人間蒸發了,同學們忙于大串聯,斗走資派,都不在乎他這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如今成了車間技術員,令人眼前一亮。他的前途肯定比自己強得多,至少也算是車間辦公室的干部。而且看起來他的秉性未改,依然和大家客客氣氣、和睦相處,不象洪振東他們幾個,仍舊跟以前一樣咋咋呼呼,動不動就顯擺造反派脾氣,不是他們圈子里的人,別想入他們法眼。可惜的是喬老爺的家庭問題象一座大山似的壓得他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這當兒,從車間門口走進兩個人,一個是車間主任韓大光,另一個是三江機床廠從s市引進的技術人才、研究生辛人杰。
辛人杰約莫三十四、五歲,長方臉,個子中等偏高,腰板挺得很直。喬正清听說上面請他來當總工程師,不久就會上任。
喬正清快步迎上前去,辛人杰笑容可掬,老遠就伸出手來。喬正清覺得他的手暖暖的,握手很用力,不象有些人象青蜓點水,輕輕一踫就縮了回去,生怕對方是個肝炎病患者。
韓大光道︰「他就是車間技術員喬正清。」
辛人杰凝視片刻,笑道︰「听說過,我的校友,s市交大的高才生,人稱喬老爺。」
辛人杰與他素昧平生,居然對他了如指掌,喬正清心頭一熱。這「喬老爺」三字從他口中說出來,非但不覺得唐突,反倒顯得格外親切,一種惺惺相惜的興奮油然而生。
韓大光邊走邊向辛人杰介紹︰「廠部下達我們車間的任務是五百台,按眼下的進度,實現一季度開門紅是不成問題的。」
辛人杰詳細詢問了產品型號、規格、質量和用戶反饋意見。「目前國家百廢待興,機械工業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三江機床廠屬地方企業,在市機械行業排行前三名,但與全國機床行業‘十八羅漢’簡直無法相比。但地方廠也有自己的優勢,‘船小好調頭。’只要我們轉變觀念,抓住市場,不斷開發新產品,三江機床廠必定能在全國機床行業佔有一席之地,我充滿信心。」
韓大光感慨萬分。「熬過了十年噩夢,終于看見改革開放的好勢頭。可惜我韓大光已到了風燭殘年,不能再跟你們年輕人一起,從頭開始干一番實實在在的大事業,振興機床廠的美夢全靠你們來圓了。」
辛人杰道︰「我剛到機床廠就听人說起,韓主任跟林廠長一樣,是五六年建廠時的元老之一。」
喬正清道︰「韓主任老當益壯,把裝配車間搞得熱氣騰騰。沒想到你深藏不露,還是機床廠‘開國元勛’,韓老的嘴巴好緊!」
韓大光搖頭道︰「好漢不提當年勇。說來慚愧,機床廠前身是幾個小老板合伙辦的‘盛昌鐵工廠’,有七、八十號人,五六年公私合營時改名三江機床廠。我和林廠長都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師兄弟,我是大師兄,林廠長是師傅的關門弟子。十年動亂開始時,機床廠已發展到五百多人,在當時三江機械行業也算數一數二了。可惜從此機床廠一蹶不振,直到五年前林廠長上任,才看到希望。唉,白白浪費了幾年光陰!」
辛人杰安慰道︰「韓老的心願,我們當後輩的一定刻骨銘心。我相信,不用幾年,你就會看到一個能跟機床行業‘十八羅漢’並駕齊驅的全新的三江機床廠!」
喬正清道︰「韓老放心,我們年輕人不會讓你失望的。」
送走辛人杰後,韓大光把喬正清叫到車間辦公室說話。「正清老弟,你來車間不久,我看你這個人腦子聰明,做事踏實,是個好苗子,我信得過你。方才辛工的話你都听到了,我想問你,從林廠長引進辛工這件事中有沒有領悟到什麼?」
喬正清想了一會。「林廠長的決策是正確的,引進辛工必定會給我們三江機床廠的發展帶來正面效果。」
韓大光盯住喬正清,意味深長道︰「我想不光如此,過去的‘臭老九’很快就會咸魚翻身,成為香餑餑了。」
喬正清淡然道︰「也許是。但恐怕不能一概而論,有的行,是少數。有的肯定不行,是多數。」
韓大光道︰「我的眼光跟你不同,應該倒過來說,大多數行,少數人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否則,許多人十年寒窗,白費了心血,國家花那麼多錢辦學校干嗎?」
喬正清道︰「管他什麼多數少數,反正跟我不搭界。」
韓大光拍拍他的肩膀。「喬老爺啊喬老爺,我知道你還在為父親的事糾結,我相信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你不必背上包袱,縮手縮腳。你要記住我今天的話︰不久以後的裝配車間,甚至是整個機床廠,一定是你們這些有本事的年輕人當家,好好干吧,听我的話不會錯!」
約莫十言情點鐘,加班的工人陸續走了,弄正清按值班規定到各處查看。或當他走近車間西北角的油漆間時,听到里面有抽抽搭搭的哭聲。是誰有什麼傷心事,躲在這兒哭哭啼啼?弄正清循聲走進黑沉沉的油漆間,哭聲漸響,不一會竟變成兩個人的號陶。弄老爺打開油漆間照明燈,赫然見到一對男女並肩而坐哭成一團,哭聲淒涼哀絕、撕心裂肺。他定楮細看,正是周國良和余小瑛!弄正清驚訝萬分︰這些老同學們到底怎麼啦?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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