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林買了手提箱、手提包,還有一堆梳子、鏡子、牙刷、牙膏之類日用品和糖果糕點,把箱子、手提包塞得滿滿的,然後乘坐汽車票,又在中間轉了兩次車,終于在三天後踏上通向靠山村的山路。♀
走在這條熟悉的山路,李德林心中象倒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居住了世世代代的出生之地,曾經是他頤指氣使、耀武揚威的「王道樂土」,竟然因自己一念之差而徹底失去,山民們憤慨、鄙夷和不屑的目光時時在他眼前浮現。
這一次回來,除了收購山貨外,李德林另有一層意思︰挨家挨戶分送小禮品,表明自己在外面混得不錯,順勢顯擺有錢人的自豪,換回鄉親們的好印象。
李德林一面走一面想象著村民們捧著梳子、鏡子之類小物品時感激涕零的樣子,心頭涌起一股洋洋自得的愜意。
不知不覺中,李德林走到一個名叫「思過林」的林子,林子里有間茅草屋。是靠山村村民懲罰子孫的地方,凡是犯了大錯的子孫,都被趕到茅草屋悔過自省,重者三天,輕者一日。茅草屋里空空如也,無水無食物,僅僅遮風擋雨而已。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說是餓他三天三夜,再無賴的人也會幡然悔悟。
李德林當隊長時用過一次,果然很靈。後來戈春生他們來了,再也沒用過。戈春生三天兩頭犯錯,有誰敢在老虎頭上拍蒼蠅?幾個月前離開老家。李德林也主動走進屋里待了片刻,對著蒼天大聲吼叫,不混出個人樣來誓不回村!今日算是兌現誓言。衣錦還鄉了!
李德林不由自主地往百思林看去,見到從茅草屋里走出一男一女,二人手拉著手,哭哭啼啼往北邊去。李德林覺得奇怪,北邊三十多米便是懸崖峭壁,他們從茅草屋出來,必定是犯了什麼大錯。此刻去北邊干什麼,莫非想尋短見?李德林心中不安,拔腿跟在他們後面。他已認出男人就是村里的根娃,女人叫武月華。
不一會,那二人便到了林子盡頭,再過二、三米便是崖壁。二人相擁大哭。哭了一會便徑直向崖邊走去。
李德林大叫一聲︰「根娃你干什麼?站住!」
根娃和女人停住腳步。眼淚汪汪轉過身來。李德林放下箱子和手提包,把他二人拉回到林子。喝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盡管跟我說,老子幫你擺平!」
根娃和女人的眼淚撲簌簌滾下來,正要說話,二人身子一歪,癱倒在地。李德林見他們餓得臉色發了青,便從手提包中取出一斤袋裝餅干,根娃和女人接過餅干就往嘴里塞。二人一口氣把大半袋餅干都吃了,李德林又拿出路上喝剩的半瓶水給他倆喝。
根娃是土生土長的靠山村人。住在村東頭。十年前的夏天,根娃用家里養的雞和三十多只雞蛋下山去賣了,換回香油和米。在回來時經過這片林子,見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約莫十四、五歲的姑娘暈倒在地,就把她背回家,喂了粥湯後,她才醒過來,她就是武月華,西川人。
武月華的父母親都在那年武斗中被流彈擊中,不幸去世。她沒有其他親戚,只有一個表哥在煤城工作。城里三天兩頭武斗,她待不下去,就獨自出去投靠表哥。沒想到表哥的信連同錢包一起被偷,地址丟了,錢也沒了。她一路乞討,被兩個居心叵測的人綁了塞進馬車,在路上顛簸了大半天。她見土路兩邊都是茂密的玉米地,便趁著二人不注意,從馬車上滾落下來,摔得鼻青臉腫,幸好沒有大傷。有個好心的路人幫她解開繩子,還沒顧得上說上幾句話,馬車上的人就追了過來,她趕忙逃進玉米地,躲過一劫。武月華不認識路,順著泥路漫無目的地亂走,路過思過林時,又累又餓,腿一軟就暈倒了。
當年的李德林見武月華面黃肌瘦,象個小孩子,對她不感興趣,就對根娃說,只要她願意就留在你們家吧。♀武月華就留在根娃家,認根娃的娘做干娘,根娃就成了她的干哥哥。過了沒多久,李德林坐牢,他們的事情就不清楚了。
過了一會,根娃緩過氣來,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事情原委。
這幾年,國家的政策放寬了許多,允許村民養雞、養羊、種菜、栽果樹,靠山村的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只是地少人多,離城又遠,村里人仍舊很窮,村里的姑娘都嫁到山外,山外的姑娘沒人願意嫁到靠山村。村里有七、八個三十來歲的光棍,整天愁眉苦臉。根娃和月華都已老大不小,該是談婚論嫁的時候。
干娘在世時,月華常跟她談起要去梁城找表哥,可是家里窮,湊不出路費。再說攢夠了路費又能怎樣?不知道表哥的地址,偌大的煤城去哪兒找?月華跟干娘睡一張床,干娘常常見到月華在睡夢中哭醒,知道月華的心思不在靠山村。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干娘不敢把根娃和月華硬往一塊湊。
根娃對月華也沒有那種心思,月華是城里人,早晚要回城里去。城里人和山里人睡不到一張床上,就是睡了也得散,老隊長李德林就是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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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再說根娃也有他自己的意中人,他的心思全在村西頭胡家閨女胡雪梅身上。
去年臘月,出奇的冷。根娃的娘熬不過冰天雪地的嚴寒,沒來得及說幾句話就去了。家里只剩下干兄妹二人,冷冷清清。
過了元宵,根娃家突然熱鬧起來,靠山村的幾個光棍不約而同前來串門,他們都是沖著月華來的。月華跟他們沒什麼交往,可以不理睬,見到他們來,就扭頭避開。根娃不行。都是一起長大的小伙伴,低頭不見抬頭見,不能得罪他們。熱鬧了幾天。光棍們大多知趣,知道沒戲,不來了。只有現任隊長的兒子梁耀祖死纏不放。他對根娃說,只要你根哥說一句︰武月華是你的老婆,我再也不踏進你家一步!
根娃心里想著胡雪梅,這句話如何會講得出口?他吭哧半天才說,月華的事我作不了主。
梁耀祖說。佔著茅坑不拉屎,你什麼意思?武月華我娶定了!
三天後,梁耀祖帶了兩個人在村里挨家挨戶詢問。說他家的羊不見了,有沒有看到?村里人都說沒看見。梁耀祖等人來到根娃家,硬說他偷了梁家的羊。根娃說,沒偷。梁耀祖說。我要搜。根娃說。搜就搜。梁耀祖徑直跑到羊圈,果然見到梁家的羊。根娃說,我沒偷,你栽贓陷害!梁耀祖說人贓俱獲,休想抵賴!三個人不分青紅皂白把根娃捆了送到村里。梁村長說,根娃是初犯,從輕處理,送到思過林閉門思過。餓兩天就會長記性。
根娃連呼冤枉,可沒人信他。山里人純樸。對偷雞模狗的事向來痛恨,免不了對根娃說些難听的話。村西的胡雪梅不明底細,也跟著罵他,根娃又氣又羞,恨不得一頭撞死。
武月華知道是梁耀祖栽贓陷害,目的是逼根娃就範,下一步就會直接來威脅她。武月華拿了饅頭、咸菜想送到思過林,沒出村就被梁耀祖的人截住,東西全被搜走。
武月華和根娃在茅草屋抱頭痛哭,月華說,是我害了你!兩人整整餓了兩天兩夜,越想越覺得活在世上實在沒有意思,不如一了百了,便想跳崖自盡。
根娃淚水漣漣說,李隊長不該救我們,我活著也沒臉回村,還不如死了好!
李德林听著根娃的訴說,感慨萬端。他想起自己當隊長時也是這樣欺男霸女、糟蹋村民,從沒想過村民是什麼感受。今天見根娃和月華因冤情尋死覓活,不由得臉紅耳熱,對以往的所作所為生出厭惡,同時萌動了憐憫之心,有意幫助他倆擺月兌困境。
李德林說,好死不如賴活,你們放心,我在城里做生意賺了錢,這一次回鄉是收購山貨,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倆可以一起幫我打點,想辦法運到城里去賣,我保證你可以在城里過上好日子。他掏出六十元錢,給他倆一人三十。說是進村幫忙收山貨的工錢。
根娃和月華見他的穿戴和鼓鼓囊囊的箱子、手提包,又看看手中的錢,自己辛苦半年也攢不到這麼多,料想他的話不會有假,便推托了一會,千恩萬謝後才收下。
李德林到靠山村時,天色已黑。根娃家與十多年前相比,依然破舊不堪,四壁透風。
月華說,李隊長稍等一回,我去殺只雞。
李德林說,不必了,我在路上買了燒雞,還剩一半沒吃完,湊合一頓足夠了。
月華到廚房炒菜煮飯,根娃陪李德林聊村里的情況。
自李德林走後,隊里一直是梁隊長當家,後來隊改村,梁隊長就成了梁村長。梁村長是個老實人,待人也還說得過去,倒是他的兒子梁耀祖是個刺兒頭,依仗父親是村長,經常做些不靠譜的事。李德林听到這里,心中已有了譜。
過了一會,晚飯煮好了,月華端上了桌,是一盤香菇炒雞蛋、蘑菇豆付、咸蘿卜,外加一盤白饅頭。李德林從手提包中拿出一瓶洋河大曲和路上吃剩的半只燒雞,讓根娃、月華一起吃。他將白酒倒成三碗,放在三人面前。根娃能喝,李德林是知道的。月華沒推辭,看來她也能喝,這倒是李德林沒想到的。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只見煤油燈光亮下的月華,臉色紅潤了許多,眉宇間添了幾分嬌媚。
細算起來,月華該是二十五、六歲了,象她這般年紀的女人在村里連孩子都有了二、三個,可她經過這些年的坎坎坷坷,依舊能保持清白之身,實實在在不容易。李德林情不自禁地又想起當年蠻橫無理地破了小姑娘賈雯雯的身子,確實是于理不合。
這一頓晚飯吃得很開心,根娃和月華有生以來從未喝過這麼好的酒,吃過這麼好吃的燒雞。李德林見他倆的愁眉鎖眼換成了歡天喜地,心里非常高興。他實實在在體會到高高在上的皇帝俯視跪拜在地的臣子、傾听他們因得到封賞而三呼萬歲時的心態,陡然涌起一種強烈的滿足感︰我李德林活了三十幾年,頭一次做了一回善人。想來一定是時來運轉了,他猛然記起那個神神秘秘的「貴人」,莫非是他在暗中保佑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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