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臘月了,天氣一日寒過一日。******請到s^i^k^u^s^h^u.c^o^m看最新章節*****建康下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夜里風雪交加,吹得院落里的枯樹枝呼啦作響。窗欞格上的窗紙已經許多年沒換過,如今早已破得不成樣子。寒風不斷從那些破洞里灌進來,讓漆黑的屋子里冷得如冰窖一般。
藏青色的破舊帳子里,桓姚被凍醒了過來,下意識地把冰涼的雙腳往右邊的溫熱處靠去。
沉睡的李氏被她冰得清醒過來,將女兒的一雙小腳放到腿間夾住,心中很是酸楚,去年那場險些要了命的大病,讓女兒小小年紀便傷了底子,原本就體弱多病,如今更添了畏寒的毛病,冬天里幾乎一整晚腳都睡不暖。
李氏身上傳來的暖意讓桓姚好受了些,黑暗里看不清人,只小聲道,「謝謝姨娘!」
李氏溫柔地把她攬到懷里,撫著她的頭道,「傻囡,和姨娘還說這些,快睡罷
桓姚至今還沒習慣和這個身體的親生母親這般親密,一時間有些不自在。
自古以來,窮人家就難過冬。桓姚並沒生在窮人家,冬天卻依然難過。
建康的天氣夏熱冬寒,雖地處南方,到了冬天卻也十分寒冷。她們沒有足夠的御寒物資,冬至前後,桓姚便和生母李氏以及李氏的女乃姆曾氏三人擠在一張床上,把所有的綿被都搭在一起蓋。到更冷的時候,才把大半年積攢下來的柴火用來生爐子取暖。一開始她很不願意和人同睡,面對現實卻也不得不妥協。
說出去恐怕都沒人會信,大權臣桓溫的妾室庶女竟會過得如此窘迫。
雖說並非所有的庶出子女都這般艱難,但在南康公主只手遮天的建康桓府,是絕對沒有她們母女好果子吃的。當初桓姚了解到自己這個身體的生母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李氏(1)時,就已經對這種狀況心中有數了。
南康公主善妒,與桓溫成婚的最初幾年,等閑不準其他女子近身。至到荊州掌了權後,桓溫才開始納了各色各樣的女子,庶子庶女也一個個蹦出來。隨著桓溫一路發跡,權柄日重,南康公主也漸漸約束不了他,如今倒作出一副不聞不問的超月兌模樣來。
桓姚的生母李氏,原是蜀國國主李勢的妹妹,她美貌出眾,桓溫滅蜀後將其收為外室金屋藏嬌,當時,說為其神魂顛倒也不為過。不多時便東窗事發,南康公主听聞之後,帶人殺上門去,幾番權衡,做主將李氏納進府中,成為了桓溫的第四房妾室。把人收到了眼皮子底下,便沒少明里暗里為難李氏,桓溫當初護李氏心切,幾次三番狠狠落南康公主臉面。兩人便是這樣結下了仇。
李氏國破家亡,本是一心求死,卻不料被桓溫強行索歡之後有了身孕。有道是女為母則強,李氏生下桓姚,便下了決心要將孩兒好生養大,自此死心塌地跟了桓溫。
原本憑著李氏的才情容貌,再怎麼也能在這後院中作為寵妾長盛不衰個十來年的。卻不想桓姚四歲時,李氏在一次宴會上遇刺,別的地方都沒被傷到,偏偏被刺客劃破了臉。那刀疤從左眼一直斜貫到右頰,又長又深,延請了許多名醫也無法徹底消除。桓溫眼見李氏的臉恢復無望,漸漸冷落了李氏。李氏五年的盛寵便由此劃上了句號。
李氏不得南康公主的意,是桓府眾所周知的。牆倒眾人推,李氏一失寵,後院各方勢力便紛至沓來,李氏的所有財物和奴僕,一點點被搜刮個干淨。連院子也由之前的和芳院換到了蕪湖院這個破地方。
單是這些也就日子過得貧苦些罷了,南康公主才是母女兩人頭上最深重的苦難。
之前李氏得寵時尚要三天兩頭就叫過去立規矩,如今更是稍不順心便傳喚李氏過去出氣。而原本的桓姚,也是因打碎了南康公主一個茶盞,大冬天被罰跪了一整天祠堂,高燒不愈丟了性命。
桓姚听著曾氏和李氏平穩的呼吸聲,在心中默默溫習著一些不太常用的雅言發音。雖說到這個世界已經快一年了,日常交流已經沒有問題,但對雅言還不算完全掌握,所以平日里對此下了許多功夫。
她才穿到桓姚身上時,是完全沒有原主記憶的。面對詭異而陌生的環境,心里充滿惶恐。幸得此時的古漢語和粵語有十分相近,因此才能大差不離地從李氏和曾氏的話中听出原主是發高燒,病情十分嚴重。于是便想了個裝聾作啞的點子,在沒掌握這里的語言之前,絕不開口說話。
大夫來診治也只說桓姚是受了驚嚇,再加上高燒高燒對嗓子有些損傷,暫時說不出話。
這個答案與桓姚所要的效果差不多,久病成醫,前世一直病著,對醫理方面也有些了解,才敢出此下策。
桓姚這身體那時不過六歲多(虛歲七歲),李氏和曾氏兩人為生計所迫,又因桓姚的身體天天愁雲慘霧,加之桓姚一直小心謹慎,兩人倒也沒懷疑過她的異常。
桓姚東想西想著,身體被李氏暖得很舒服,便迷迷糊糊睡過去了。似乎也沒睡多久,便听到曾氏在喚她,「七娘子,該起身了!」
桓姚睜開眼,這才發現兩邊的位置都已經空了,曾氏已經收拾齊整,李氏還在簡陋的梳妝台前梳發。屋里燃著昏黃的油燈,外頭卻還是漆黑一片,仍然听得見寒風呼呼作響。桓姚蹭了蹭暖烘烘的被面,這樣的天氣,能再睡一會兒該多好。
曾氏見她睡眼惺忪,柔聲哄道︰「七娘子,可不能再懶床了,要不東苑那邊就要遲了。若實在沒睡足,請了安回來再補個回籠覺……」一邊說著,一邊將桓姚扶起來,將放在一旁的綿衣拿過來給她穿上。
原來已經卯時了,雖然按照北京時間不過是早上五點鐘,卻不得不起床了。她和李氏每天早上都要去東苑給南康公主請安。桓姚步子小,她們的院子又住得偏,每日里走過去要近半個小時。為了不被挑到錯處,每天都要趕在南康公主起身之前到。
桓姚不敢耽擱,配合著曾氏套上一層層舊綿衣褲子,便利索地下床去洗漱。
冰沁的井水,凍得她一個激靈,頭腦倒是清醒很多了。
她們院里月例的柴薪總是被克扣,每月只能分到三小捆。所有的柴薪都要積攢到最冷的時候用,平時是不可能用來燒熱水的。桓姚來了這麼久,除了生病的時候能喝點熱水,平時都是斷然用不到的。
她知道,即使是井水也來之不易,都是年邁的曾氏一桶一桶從府里的井邊背回來的。
曾氏原本也不是健壯的村婦,她作為一國公主的女乃姆,養得比許多富貴人家的太太更尊貴些,哪里曾沾過這些粗活。當初李氏才失寵不久時,許多奴僕都被奪走,但無論桓府的人怎麼威逼利誘,她都堅決不肯離開李氏身邊,因此李氏和桓姚都對她十分敬重。
曾氏如今已經年逾五十,每次看到她那花白的頭發和被水桶壓得佝僂的背,從小接受尊老愛幼教育的桓姚心中都很不好受。她也曾要幫忙,但曾氏卻死活不肯讓她和李氏沾這些粗活。
她們不像其他人,去請安之前可以吃些東西暖月復。又冷又餓,桓姚卻還是勉力跟上李氏的步子,迎著風雪,一路疾行到東苑。到達東苑時,南康公主那廂還未起身,兩人暫且松了口氣,收了傘,安靜地站在院外的牆根下等候。不多時,其他各院的也提著燈籠打著傘陸陸續續地到了。
在冰天雪地里,若是走動著還好些,這一停下來,桓姚便覺得更冷了。身上雖然裹了一層又一層,但都是穿了好幾年的綿衣,根本不保暖。臉上也蒙著李氏專門給她做的帕子,卻還是被寒風吹得發木。
李氏見桓姚有些瑟縮發抖,便將她拉到自己身後,為她擋住些寒風。桓姚心中一暖,望著李氏的背影,既感激,又愧疚。
李氏對她,可以說是放在心坎上疼愛,關心愛護無微不至,生怕她冷著餓著,平日里自己忙著做針線,但凡稍有些閑暇,都會陪她說話讀書或者拿碎布塊給她做小玩意兒。哪怕日子過得再苦,但凡有一分好的吃食,也都全部留給她,得到一尺好料子,也要全部用到她身上。
這樣全心全意的母愛,桓姚前世是不曾感受過的。前世她一出生就有先天心髒病,又是個女孩,重男輕女的祖父母很不滿意,連帶著也輕慢了她的母親。母親在生下弟弟之前,因她受了許多委屈,對她自然喜歡不起來。後來父親的生意做大了,母親也去幫忙,兩人都甚少回家,和母親親近的機會就更少了。
李氏對桓姚的愛,讓她很受觸動。但她也清楚地知道,這份母愛,是給李氏的女兒真正的桓姚的,卻被她這個一千多年後的孤魂冒名頂替了。每每一想起來,就覺得內疚。
突然,肩上一重,桓姚便一個趔趄栽倒在李氏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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