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皇後 146第一百四六章 龍嗣暗根種

作者 ︰ 海的挽留

()雖然今日不似前陣子那樣陰沉,日頭也終于肯時不常地露個面,但這于緩解嚴寒卻似乎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廡殿旁邊的空地上,積雪一直都未消融過,加之昨日又剛落了新雪,尚算蓬軟,于是刻印其上的兩串腳印便顯得異常清晰。

順著腳印延伸的方向蕩開視線,一男一女兩道身影便豁然撞入眼簾。男子身著對襟大袖的紫貂皮氅衣,在一片銀裝素裹中長身而立,宛若篁筱修竹映雪挺立。周身那汪洋一樣的雪色,也不能將他生就的溫潤和暖的氣質凍結半分,仿似一塊能融冰雪的暖玉一般。他對面兩三步開外的地方立著一名裊娜娉婷的女子。她穿著一身織繡著臘梅紋樣的雲緞面襖裙,藕荷色的底色更襯出她骨子里的靜雅孤高。而她此刻正專注地跟眼前的男子攀談,面容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漪喬定定地望著面前的畫面,腳步漸漸停了下來。

杪上檐下垂掛著的晶瑩剔透的冰稜子,折射出夕照微弱的光。宮牆上的琉璃瓦被厚厚的雪遮蓋得幾不可見,只余下染了霜一樣的紅色牆體並著鋪天蓋地的白雪,一起成為不遠處那兩人的襯景布。

縱然是將眼界拓寬到整個闊大浩瀚的天地間,他們二人也依然會是第一個被注意到的存在。那樣的風姿氣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忽視的。

漪喬方才來時那股興沖沖的勁頭逐漸消沉下去,只無聲地遣退了隨侍的宮人們。她獨自佇立在雪地里,又將目光投向了他們。

回想起來,怪不得她感覺到爾嵐跟她說話時的神色有異,原來是因為怕她看到祐樘和沈瓊蓮的這一幕。只是她當時沒有多想,只想快點見到他,告訴他她都將事情查清楚了。

漪喬望著不遠處的兩道身影,一時間有些出神。她幾次起念頭想要走上前去,但始終也沒有動一下。

他們看起來好像很般配啊。漪喬眼望前方,腦海里突然閃過這麼個念頭。

才子配才女,男貌配女貌,古代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說里不都那麼寫的麼?

其實沈瓊蓮有不少地方都和祐樘挺契合的。她有才情有思想有膽略,又生得花一樣清麗端雅,這樣的一位才女兼美女,配祐樘這樣完美的帝王似乎才稱得上完美。他們可以每日吟詩作對、撫琴作畫,還可以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郎才女貌,琴瑟和鳴,比目連枝,似乎不過如此。

想著想著,漪喬越看前面的倆人越覺出些郎情妾意的味道來。

什麼郎才女貌,我看是豺狼配虎豹!她惡狠狠地瞪了祐樘一眼,不忿地在心里暗道。

她突然想起,其實自己也算是才女——自小便門門功課都優秀,各種獎狀各種證書拿到手軟,一路順風順水、高歌猛進地跨入一流名校,在如林高手中依舊年年穩拿一等獎學金,這個……應該也算才女……吧?

她為他放棄似錦的前程,放棄自己原本的人生規劃,關于這些,她從未在他面前提起只言片語。她不想讓他的負疚感更重,更不想標榜什麼。縱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她也一直默默獨自承受,從未後悔過。只是在想起母親的時候,她會陷入無法解月兌的愧疚之中。

而撇去付出的代價,她還要面對古今的落差。在現代她可能非常優秀,但是在古代就不然了。多少次在面對著琴詩書畫的時候,她都橫生出一種專業不對口的感覺。雖然托各種輔導班的福,她對這些並非一竅不通,但畢竟不是從小專攻這些,談不上特別擅長。

而才名遠播的沈姑娘就不一樣了,她是土生土長的古代才女。

之前別扭于祐樘和沈瓊蓮之間那些瑣碎事,根源其實也在于她總覺得沈瓊蓮在這類風雅事上和祐樘更合拍,因而她自信上有些受挫。畢竟當一個才貌兼備又似乎覬覦自己愛人的女子出現時,任誰都會產生危機感。漪喬這陣子開始充電並且想讓祐樘教她學琴,也是因為這個。

誰說只有現代的競爭壓力大?古代更凶殘。尤其嫁給一個注定桃花朵朵開的主兒——勢利的看上他的身份地位,不勢利的看上他的人,各種桃花應有盡有。她剛送走一朵又來一雙,真可謂前赴後繼來勢洶洶,擋都擋不住。這還是在明處的,暗處的還不知道有多少。何況她一個現代人來到這里又專業不對口,還要戰斗力滿值地去充電做好這個第一夫人,估計回頭她就被逼成古今十項全能了……漪喬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見前面的倆人似乎對她的到來毫無察覺,依舊旁若無人地不知道在說什麼,面色不由越來越不好看。

怎麼她才離開乾清宮不過兩三日的光景,他就跟沈姑娘走得這麼近了?他這是在故意做給她看,故意氣她的麼?

沈瓊蓮沒發現她,那還說得過去。可是他怎會沒察覺到她的到來?她可是無數次地領教過他那渾身長滿了眼楮似的本事,說他也是一無所覺,她是絕對不信的。

難道他已經知道真相,氣她冤枉他?可他的消息是不是也太靈通了點。

漪喬猶豫了很久,才決定走上前去,好歹跟他道明來意——畢竟無論怎樣,綠綺的那件事她確實是冤枉了他。然而她剛邁動步子,就見他們也提步往前走,好像是怕被打擾一樣。漪喬頓時氣結,凶巴巴地瞪了祐樘的背影一眼。

漪喬覺得這個時候還是不去跟他說話的好,于是又丟給他一個惡狠狠的眼神,撇撇嘴轉身離開了。

被那一記凶狠的眼刀砸到的祐樘似有所覺。他動作一滯,狀似不經意地往後略轉了轉眸。

「陛下既然知道規矩如此,就請不要再為難臣了。」沈瓊蓮並未發覺他的小動作,只是猶自思忖著他方才拋給她的難題,眉頭微蹙地轉向他。

祐樘很自然地收回視線,淺淺一笑︰「朕就是因知道此事于沈學士而言有些為難,才特地召沈學士來打商量的。《欽錄簿》記載宮闈秘事,雖帝王而不得隨意窺探。沈學士一向嚴謹,卻也不是那死守規矩之人。規矩是死的,人總歸是活的。」

沈瓊蓮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眸一黯,隨即又抬眸道︰「敢問陛下為何一定要看《欽錄簿》?是否和那宮女綠綺有關?」

雖然綠綺那件事由于祐樘的交代而封鎖的比較好,但畢竟彤史是隸屬于尚儀局的,那日兩名彤史全部被叫到了清寧宮,沈瓊蓮作為尚儀局的尚儀,會知道此事也很正常。所以祐樘听她如此問,並不覺奇怪。

她見祐樘微微頷首,猶豫了一下才道︰「不瞞陛下說,此事……臣也留心了一下。那日兩位彤史從清寧宮回來,臣曾召她們前來詢問前後,故而此事算是經臣之手的。兩位彤史也覺陛下所言甚是,燕褻之事的記載不可輕率。她們並未在《欽錄簿》里寫入陛下臨幸綠綺之事,說一切都等皇後娘娘查明之後再做論斷。」

「朕沒有臨幸她。朕只是不想《欽錄簿》里記載上子虛烏有之事,故此想親自確認一下罷了,」祐樘略作沉吟,「喬兒應當已經查得差不多了,或許明日就會去太皇太後處稟明。」

對于當時誰都說不清的事情,陛下為何突然如此篤定那是子虛烏有?而且他是一從南郊回來就召自己前來的,還沒來得及跟皇後見面,又怎知她已經查明?

然而這些疑問也只是在心里打轉,沈瓊蓮很明智地沒有問出來。她知道,若是這些問題提出來,那她就管得太寬了。

她低頭思忖良久,終于點頭應下︰「既然陛下堅持,此事又確實特殊,那破個例也無妨——陛下是否現下便去尚儀局?臣可隨駕,助陛下將《欽錄簿》調出。」

祐樘含笑搖頭︰「也不急在這一時,既是拖到了這個時候,那不如等事情了結了再去查驗。興許明日就能水落石出,到時再來勞煩沈學士不遲。難得沈學士能在這大冷天兒里隨朕出來听朕的不情之請,如今又肯破例,朕心里著實感激。」

「陛下言重了,臣不敢當,」沈瓊蓮垂眸笑笑,隨即環視了一下周圍一派瑩亮耀目的雪景,「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待久了,實則也憋悶得慌。外間雖冷,但有好景賞,有陛下……有陛下這般才情兼備的雅人與共。心存感激的應當是臣。」

祐樘聞言一笑︰「沈學士何時也學會恭維了。不過沈學士的這句話倒是讓朕想起了子路回答孔子的那句‘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

沈瓊蓮點頭而笑︰「臣正是想到了這句才語出此言。不過臣以為,陛下的志向該是和孔聖人的更接近——‘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那是聖人之志。朕沒有做聖人的命,也自認做不了聖人。朕只能做個為絲竹亂耳、為案牘勞形的俗人,或許偶爾在閑暇時能調調素琴、閱閱金經什麼的,附庸風雅一番。」祐樘勾唇一笑,語帶調侃地道。

那麼這個時候,你可會想起我?不知為何,沈瓊蓮腦海里突然冒出了這句話。還好她一向謹慎,沒有順口說出來。

祐樘有意無意地望了一眼坤寧宮的方向,轉而對沈瓊蓮笑道︰「我們若是再這樣互相客氣下去,就要變成酸秀才寒暄了——眼下時辰不早了,朕要回去了,沈學士也快去用晚膳吧。」言畢,他對她的行禮恭送回以微笑頷首,繼而一個回身,施施然離去。

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沈瓊蓮有些微的出神。

陛下從南郊回來沒多久就召見了她,她原本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結果到了乾清宮才知道根本沒什麼緊急的事。陛下問她願不願意隨他一起去外面言事,順便各處走走。她當時暗道陛下今日怎麼這麼好的興致。而她心里還沒琢磨完,嘴上已經鬼使神差地月兌口應下。

等到出來後,陛下並未開門見山地言明召她前來所為何事,甚至連提都不提,只是純粹跟她談詩論道,談笑間觸景抒懷。

陛下雖然一向待人寬和,但她見到最多的還是他在政務面前的嚴謹專注、一絲不苟,如今日這般的漫談還從未有過。這讓她倍感輕松,但也在暗暗好奇著陛下召見她的用意。

後來陛下話鋒一轉就提出想看一下《欽錄簿》,語氣依舊平和但態度堅決。雖然不大想承認,但是她又很清醒地意識到,陛下之前和她談天說地多半是想為此事做個鋪墊。或者,另有她猜不到的用意。

「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沈瓊蓮輕輕出聲,目光越加悠遠,嘴角劃過一抹苦笑。

在陛下眼里,臣是否僅僅是個女官?

祐樘駕臨坤寧宮之時,漪喬正沉著小臉發泄似的攪合著一碗鰻魚粥。听到外面內監尖細的通傳聲,她的動作即刻一停。一旁正在奏樂的幾名女官趕忙放下手里的絲竹管弦,連同殿內的一眾宮人內侍一起給那一身貂氅而來的人行禮。

一時間,殿內呼呼啦啦跪下來一大片。眾人皆跪伏在地上,唯獨漪喬還穩穩地坐在位子上。

漪喬猶豫了一下,才不情不願地站起身,磨磨蹭蹭地挪步到祐樘面前,動作標準地朝他福了福身︰「臣妾參見陛下。」

「看來喬兒今日興致極好,」祐樘神色如常,淡笑著將她扶起來,又掃了一眼跪在她身後的幾名女官,「平日里我們一起用膳時,你總說清靜點好,把宮人內侍們遣得一個不剩。今日倒好,不僅站了滿殿的人,喬兒竟然還召來了全部的四名司樂、四名典樂和四名掌樂來奏樂助興,排場好大。」

漪喬皮笑肉不笑地道︰「陛下這是哪里的話,臣妾興致再好,也比不上陛下興致好啊!這數九寒天兒的,陛下竟還要頂著凜凜寒風到外面邊賞景邊議事,臣妾望塵莫及呢。只是陛下助雅興固然重要,卻也要顧著自家身子,萬一傷了龍體可就不好了。至于臣妾嘛,既然是一個人用膳,自然不能把人都趕跑咯。讓司樂女官們來奏樂,除了一時起興之外,實則也是想借此溫習一下後妃之德嘛,今日所歌可都是《詩經》里周南召南二南里的篇目呢——臣妾可不敢擺什麼排場,臣妾只是想沾一點雅氣兒,總是不能跟陛下差得太多嘛,回頭被嫌棄了可怎麼辦。」

「看來喬兒甚為關心我的身子,」祐樘讓眾人起身之後,牽著漪喬的手徑直往前走,「喬兒是不是唯恐我生了病會耽擱工夫,贏不了那個賭?」

漪喬的嘴角瞬間抽了一下。

他似乎沒注意到她的表情,自顧自地繼續道︰「我遠遠地就听到了,方才女官們所歌正是《詩經•國風•周南》里的《葛覃》。」

漪喬愣了一下,隨後依舊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陛下好耳力。」

其實她剛才滿腦子想的都是他和沈瓊蓮在雪中談笑的畫面,壓根兒不知道女官們唱的是什麼。

「二南中的篇目確實多後妃之德上的教化,」祐樘示意漪喬坐回原來的位子,自己則落座在她身旁,「《毛詩序》中有雲︰《葛覃》,後妃之本也。詩中的女子溫柔敦厚、勤恭莊敬,堪為表率。喬兒用膳時還不忘學習後妃之德,著實有心了。」

漪喬撇撇嘴︰他這是在暗指她不夠溫柔敦厚,不夠勤恭莊敬嘛?

然而她正要開口說什麼,卻听他吩咐站了滿殿的宮人內侍暫且退下。

尷尬地侍立了半晌的眾人一早便覺察出帝後間的氛圍不對勁,又想起皇後自打從乾清宮回來臉色便不怎麼好看,唯恐這兩口子鬧起別扭來殃及他們這些池魚。此刻聞听此言,一個個如蒙大赦。

「喬兒來乾清宮找我,可是要告訴我你已經將綠綺那件事查清楚了?」

你也知道我去找你?漪喬撇撇嘴暗道。她原本想問他為什麼剛才對她視而不見,可轉念一想他肯定不會承認的,他完全可以說她到過乾清宮這件事還是宮人告訴他的。

「是啊,水落石出了,陛下是清白的。綠綺是自己破的身,她是早有預謀的,而且焦尾是從犯,」漪喬現在想起來還不禁感慨連連,「那姑娘也真是下的去手,也不怕疼昏過去。」

「總比我醒過來直接結果了她強。」祐樘唇角一挑,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漪喬盯著他看了片刻,突然道︰「其實我有點不明白——太皇太後既然給你下藥,為何不直接下春|藥而要下迷藥?」

「這正說明皇祖母甚是了解我。她知道依著我的脾性,若是中了迷藥直接昏睡過去便省事許多。但若中的是春|藥,」祐樘忽而凝眸看向漪喬,「我一定寧願跳進冰湖里也不會就範的。」

望著他坦然的目光,漪喬不由心中一動。她相信,若真是那樣的情況,他迫不得已之下真的會那麼做。

想想當時他搖搖欲墜的樣子和為她辯護時的態度,想想他的冷然怒意和小心翼翼,漪喬的心里就一陣柔軟,那股因為被無視而生的氣惱又消解了不少。畢竟無論如何,都是她冤枉他在先。

她的神色緩了下來,說話也不似方才那樣夾槍帶棒的︰「你用膳了麼?要不要跟我一起?呃……這個鰻魚粥挺好喝的,我昨日嘗了之後,今日便特意吩咐御膳房加上了這個。」

她說著,半是故意地將自己那碗攪合了半天的鰻魚粥推到了他面前,微微一笑︰「鰻魚可是好東西,吃了可以美容養顏、延緩衰老的,陛下嘗一嘗。」

「喬兒,」他掃了一眼面前的鰻魚粥,繼而神色古怪地看向她,「你這是在暗示我什麼麼?不會是嫌我……」

漪喬怔了一下,笑著打斷道︰「我可沒有嫌你老的意思。我一早就說了,雖然你比我大五百多歲……」

「我記得,喬兒在那次祭孔回宮的路上就說我是老妖怪來著,」他看著她笑嘻嘻的樣子,話鋒一轉,「我自然曉得我們的年齡不是問題,故而我指的不是這個。」

漪喬目露不解,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鰻魚還能補虛養血、祛濕抗癆,對補身子很有裨益。尤其,」他故意頓了一下,才接著道,「它是強精壯腎的佳品。所以我方才想說的是,你特意推薦這個,不會是嫌我……」

不能滿足你?

「停——!我根本不知道這些啊……」雖然心知他多半是故意要看她窘迫的樣子,但漪喬還是囧得臉頰漲紅。她不想讓他得逞,于是嘴硬道︰「是啊!我就是嫌棄你那什麼……怎樣?你吃不吃?」

祐樘緩緩搖了搖頭。

「難道你嫌棄我?這碗粥我雖然攪合的時間長了點,但是一口都沒動過啊,」漪喬撇撇嘴,目光在面前一大桌子精致豐盛的御膳上瞟了一圈,突然眼前一亮,朝他笑道,「要不陛下嘗嘗那個枸杞豬肝湯?誒,別跟我說枸杞也能益腎之類的,這個我知道。我主要是想讓陛下多吃點豬肝,豬肝能明目呢。」

哼,給你明明目,省得你下次再看不見我!漪喬暗暗月復誹道。

祐樘阻住她幫他盛湯的動作,搖搖頭︰「不必了,我不吃。」

漪喬放下手里的羹匙,挑眉道︰「陛下什麼都不吃,是為哪般?」

他正色道︰「我打算吃齋。」

「噗,」漪喬一雙大眼楮瞪得圓圓的,「難道陛下要出家?」

「喬兒這是哪里的話,」他模仿她方才的語氣悠悠然道,「我還沒看破紅塵,也還沒贏那個賭約呢。況且,我怎會舍得拋下喬兒——喬兒想多了,我只是要齋沐幾日而已。」

「為什麼?現在又不祭祀天地……」

「前幾日屢見彗星,又是見于天津又是犯人星,以至于朝臣們躁動不安,我總要做點什麼安撫人心。方才我準備往這里來時,欽天監奏報說又有彗星入室宿,于是我決定自今日開始齋沐,大約會持續個三五日。所以這幾日就不和喬兒一起用膳了,我自己待在乾清宮隨便吃點素食就好。」

他見她听到他後面的一句話後張口欲言,情知她想說什麼,也不給她機會,眸光一轉便繼續道︰「我來時原本還在為這幾日不能與喬兒同食而心存歉意,但方才見喬兒獨自用膳也能吃得有滋有味的,也就放心了。喬兒不必為了遷就我過來陪我吃素,這幾日我們各吃各的就成了。」

「那個……」

「綠綺怎如何處置是麼?喬兒明日應是要去清寧宮跟太皇太後稟明結果吧?喬兒只管有什麼說什麼,到時我會親自出面善後的。」言及此,祐樘的嘴角勾起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弧度。

漪喬被他堵話堵得抓狂,急得噌的一下站了起來,低頭看向坐在她身旁的人︰「你說我們各吃各的,難道一宮里面還要擺兩攤兒麼?我不介意跟你一起吃素……」

「一宮?我暫時沒有搬來坤寧宮住的打算。」

「你!你別給我裝糊涂……我說的是乾清宮……」

他詫異道︰「喬兒要回乾清宮了?」

漪喬干咳一聲,抬頭望藻井︰「如果你想讓我回的話,我可以考慮一下……」

「那就不勉強了,正好我這幾日齋沐,需要清心寡欲,」他說著便站起身,「喬兒接著吃吧,我先回乾清宮了。」

他這是在含蓄地告訴她他要分居幾天?怎麼感覺這個場景這麼熟悉呢……

漪喬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連忙叫住他︰「哎,等一下!」

她踟躕著道︰「你是不是……生氣了?氣我冤枉你,氣我……氣我把你一個人丟在乾清宮兩三天不聞不問?」

「喬兒多慮了。」

「你肯定生氣了,」漪喬望著他的背影,「當時那樣的情況,你不也不確定麼?何況我也沒對你態度特別不好嘛,就是心里別扭而已。我覺得我那時的心情很正常誒,如果換做是你面對那樣的情況……好了,你別那麼看著我,我不亂說還不行麼……」

「我說了我近來要齋沐,需要清心寡欲,喬兒莫要多想——喬兒繼續用膳吧,我回了。」言畢,他又回頭看她一眼,略一踟躕,提步走了出去。

她看著他微微翻動的衣角,突然意識到他還真是沒打算在這里多待——這殿內這麼暖和,按說應該月兌掉外套的氅衣的,直接穿著里面的道袍就行。可他居然一直這麼穿著。

漪喬想起他剛才的話語和神態,暗道綠綺這次可是凶多吉少了。她做出那種事情,簡直是在折辱他,若是落到了他手里……她竟一時想象不來會怎樣。不過這都不是她需要操心的,所謂自作孽不可活,無論結果怎樣,都是她自找的。

不過眼下倒是有個問題擺在了她面前——他們好像持續分居了怎麼辦……

祐樘回到乾清宮後,正準備吃些東西然後去把今日送呈的奏章批了,卻听蕭敬說謝遷謝先生已經恭候他多時了。謝先生求見自是不能怠慢的。祐樘吩咐暫不傳膳,當下便將謝先生請進了暖閣。

在謝遷等候之時,蕭敬在一旁與之閑話了幾句,所以他是知道謝遷此次前來的意圖的。只是他待在陛□邊這麼久,甚至當年庇護年幼的陛下他也參與其中,對于陛下的脾氣稟性他不說是完全模透,但也是了解頗多的。所以,他料定謝大人這次肯定會踫個軟釘子。而謝遷好歹做了那麼年多陛下的先生,這一層想來也是知道的,只眼下實在是沒法子了,只能硬著頭皮姑且試一試。

半個時辰之後,謝先生苦著臉從暖閣里走了出來。

「謝大人,如何了?」蕭敬迎上前問道。

謝遷搖頭嘆氣︰「別提了,陛下一點答應的意思都沒有。」

蕭敬不禁笑道︰「連謝大人如此能言善辯之人都說不動陛下,看來此事確實是無望了。」

「陛下青出于藍,我那點道行跟陛下比可差遠了,」謝遷一臉苦笑,「陛下至今無嗣竟還是堅持不納妃,這于社稷立本、安穩人心都極不利,再這樣下去就真的嚴重了,這可是大事。朝中的同僚幾乎挨個兒都勸諫過,可是全被陛下駁回來了。王恕王大人氣得跳腳,幾次三番地拿撂挑子威脅陛下,但仍是沒用,陛下每次都是不軟不硬地駁回他自請致仕的奏疏,他雖氣卻也說不出什麼來。只是蕭公公想也知道王大人那暴脾氣,他眼見著局勢越來越僵,就把氣都撒到了我身上。說若非我當年給陛下上奏要求顧著三年之喪暫不納妃,說不得眼下也沒這許多的糟心事。唉,我真是有苦難言啊。」

蕭敬試探著問道︰「當年謝大人之所以會呈上那份奏疏,是否……乃為陛下授意?」

謝遷嘆了口氣,點頭道︰「不錯,陛下當年曾經私下里跟我商量此事,還請我到時說服幾位尚書閣老贊同奏疏所言,之後就演了一出雙簧,三年內不提納妃這事就定了下來。」

「陛下真是太會選人了,」蕭敬笑道,「一來謝大人是陛下多年的恩師,自是比他人親厚些,謝大人不好推月兌;二來謝大人是出了名的能言善辯,勸人可是一絕,經辦此事那可是事半功倍;這三來,陛下想來是料到將來會有人把氣撒到謝大人身上,但憑著謝大人舌燦蓮花的本事,必定可以自保。陛下思慮周全高瞻遠矚,著實英明。」

謝遷哭笑不得︰「蕭公公還有興致說笑。我如今雖然尚能招架,但朝中可不止一個王大人啊!尤其這都逾期將近四個月了,陛下仍不肯納妃,這明顯就是不管有無子嗣都要獨寵中宮到底的勢頭啊,朝中不少同僚如今都對我頗有微詞,我都快頂不下去了。唉,不過陛下可比我的處境艱難多了,也不曉得陛下是如何頂到今日的,真是佩服啊!我是躊躇了好久才決定進宮來見陛下一面的。今日的結果雖是在意料之中,但我已經盡力了,算是無憾了。」

蕭敬無奈地笑道︰「不說笑還能怎樣,就算哭死在陛下面前不也沒用麼?咱家是一路看著陛下長大的,多少知道些陛下的脾氣。在政事上陛下可以虛心納諫,但此事不一樣。陛下對皇後的寵愛是有目共睹的,咱家因著是內臣之故看得更是真切。陛下寵皇後那真是寵到骨子里了,吃穿用度上從來都是緊著最好的給,趕上皇後有個頭疼腦熱的,陛下必定親自守在身邊喂藥端水,那細致周到的,回回都能看呆滿殿的宮人。」

「陛下跟皇後真是伉儷情深啊!」

「誰說不是呢。所以咱家從來不勸陛下納妃,因為知道那根本沒用。」

謝遷長嘆口氣︰「帝王無妃——看來陛下當真是要開這前無古人的例子了。」

蕭敬無奈地笑笑,也是一陣嘆息。

謝遷出去之後,暖閣里就變得靜謐異常。

三足瑞獸形香爐上繚繞的裊裊輕煙,游動到半空打了幾個旋兒後便化為無形,默默地氤氳了滿室的馨香。屋子里極靜,燻爐里紅羅炭燃燒的輕微劈啪聲都听得十分清楚。

祐樘靠坐在通體透雕的靠背玫瑰椅里,目光凝滯在某一點,靜靜出神。

方才他雖然說笑間七拐八繞外加動之以情地駁了謝先生的話,但這不表示他的心里沒有觸動。要求他納妃的聲音他已經听得耳朵都要磨出繭子了,其實不多這一次。可這次有些不同,來勸他的不是別人,是謝遷。他青宮時的恩師親自來給他施壓了。

他剛才就在暗暗感嘆謝先生的口才果然是實至名歸。他並未像其他人一樣給他擺出什麼社稷立本之類的大陣仗,而是像閑話家常一樣,從太祖皇帝起事前的淒涼艱辛說起,然後用漫談的口吻,由太宗一直說到先皇。

打江山不易,坐江山更不易。從開國幾位皇帝的勵精圖治,中間經歷幾代經營,大明立國已逾百年,各種隱患和弊政都逐漸暴露,尤其還遭受了他祖父和他父皇的幾番折騰,傳到他手里的是怎樣腐朽霉變的一個爛攤子,他最是清楚。

祖上創業艱辛,家業得來不易,不能敗在不肖子孫的手上。他是大明帝國的掌舵人,肩負著的是整個江山社稷,他身上寄托著太多人重興大明的希望,所以不能像普通人一樣想怎樣就怎樣,不要急著駁回眾人的請求。這就是謝先生想要告訴他的。

他承認,這些都有道理,很有道理。謝先生走之後,他也一直在思慮他的話。

只是,那又怎樣呢?

難道他獨寵她就一定會誤國麼?他自問他一直都調節得很好,並沒有因為她而耽誤政事,反而有她的陪伴,他能做得更好。

且不說他和喬兒都還很年輕,不見得就沒有孩子。就算他們真的沒有子嗣,他也可以像當初跟喬兒說的那樣在宗室里過繼一個。社稷不是單靠立儲來安定的,他可以通過勵精圖治,讓大明在他手里重新振興起來,他可以做得更加出色,來彌補他沒有為皇室開枝散葉。

「……朕相信,你一定能重振我大明江山,彌補父皇的缺憾,成為萬古流芳的一代明君……」

「樘兒啊,咱們爺兒倆的性子有一點是極像的,那就是對一個女子情深不移。朕和貞兒這輩子算是錯過了,希望你和那丫頭能好好珍惜彼此,不要重蹈我們的覆轍……」

耳畔忽然響起了父皇臨終前對他說的話。祐樘的眼眸里劃過一抹濃重的追憶之色,眼前浮現出父皇灰敗的臉上那憾恨的苦笑。

父皇臨終時才明白自己的荒唐,才明白他其實辜負了摯愛,甚至是害了她。他死都不瞑目。可是,已經太晚了,什麼都來不及了。

祐樘突然感到壓抑得喘不過氣,胸口憋悶得慌。他扶著椅子的扶手,起身推窗。

他的眼眸,比眼前默然的積雪還要沉靜。

這些年來他所承受的重壓不足為外人道,包括漪喬。他從不在她面前表現出來。雖然有時他也會感到累極,但他深感只要有她在,什麼都是值得的。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他可以擁有無數佳麗,但他只要她。

他不是先皇,漪喬也不是萬貞兒,他們不會重蹈覆轍。無論前路多麼艱辛,他都不會畏懼。

至于那份被謝先生激得更深重的負疚感,便由他獨自承擔下來吧。

此刻天色已經完全黑透,祐樘從南郊回來之後一直都沒來得及休息,整整一天的折騰積攢下的疲倦便漸漸涌上。他將奏疏批覽完後便就寢了,連晚膳都未用。

翌日一早,漪喬早早地就綁好了綠綺和焦尾,就等著祐樘下朝之後跟她一起去向太皇太後稟明事情的真相。她先去跟太皇太後請了安,隨後便在乾清宮里等待。

因為朝務冗繁,祐樘回來時已是辰時過半了。

漪喬將一應相關證人都召了過來,然後在太皇太後面前把事情的前後仔細地陳述了一遍。太皇太後听著听著臉色就越發難看。

原本她以為這件事她們只是各取所需,但是如今看來,她完全是被一個宮婢當槍使了。她老人家越想越氣惱,忍不住打斷漪喬的話,暴怒之下命人將綠綺拖出去杖斃。

然而就在此時,自進來後便沒怎麼開口的祐樘卻突然出面攔了下來。太皇太後詫異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家孫兒這是何意。

祐樘輕笑了一下;「皇祖母也不必動怒,為這麼個人不值當。不如把綠綺交給孫兒吧。雖說這是後宮中事,但她這也算是欺君,牽連到孫兒,由孫兒來處置亦不為過。」

一直都面無表情的綠綺這時突然抬頭看向祐樘,目光中滿是驚疑不定。

雖然這都是昨日他們私底下說好的,但看著他如此波瀾不興的神色,漪喬還是忍不住愣了一下。

這件事其實最應該氣憤的人是他,她剛才在他面前的一番陳述相當于又讓他回憶了一遍,他怎麼能這麼平靜?

漪喬又將目光投向綠綺。她原本麻木的臉上如今寫滿了驚恐,一雙眼楮死死地盯著祐樘。漪喬收回目光,默念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不願再想下去。

焦尾因為是從犯,且坦白交代了綠綺的罪行,所以從輕發落,打了三十大板便將她打發回喈鳳宮了。

綠綺之前就想到會有事發的一天,不過她想著大不了就是一死,與其一輩子呆在冷宮里做個卑微的宮婢,不如搏一搏。可如今看來,她可能會生不如死。

綠綺在無限惶恐中被帶到了一處陰暗的牢房。她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天也不見陛下來,期間也沒有人對她用刑,反而有獄卒送了兩頓飯過來。她原本不敢吃,但轉念一想,陛下沒必要在飯菜里做手腳,于是也就放心地用了飯。

她一直注意著外面的動靜,但是耳旁除了火燭的劈啪聲,什麼都沒有。就這麼撐著眼楮一直熬到半夜,她簡直要被一直折磨著她的惶恐不安逼得瘋掉了,居然也覺不著了冬夜的深寒。

就在她倦極之時,忽然听到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她瞬間清醒,警惕地看向牢房外。

在周圍飄忽不定的光影里,一個頎長的身影漸漸進入了她的視線。待看清了來人的面容,她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息。

外著一件雲龍海水紋披風的人不疾不徐地來到牢房外,借著旁邊的火光,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一站定,一旁便有一個錦衣衛指揮僉事要親自拿鑰匙打開牢門。他朝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退回去。

綠綺跪坐在稀疏的稻草上,仰視著面前的人。她一直目不轉楮地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但他似乎是在思忖著什麼,端量著她,久不出聲。

她心里實在熬不下去,穩了穩心神,強自鎮定地道︰「陛下不是拖沓之人,處置一個小小的奴婢無需費那麼多思量。」

她想盡快知道他的打算,這麼一直懸而未決更折磨人。

「朕只是在想,什麼才是最適合你的,」祐樘輕輕一笑,「你這話是在激朕麼?你想死個痛快是麼?你應當能猜到,事情不會如此簡單。」

事到如今,她也沒什麼好畏懼的,于是索性放開膽子去說。她冷笑一聲道︰「陛下想如何?把這里的刑具都過一遍?隨便找人糟蹋了奴婢?或者這些還不解氣的話,難道陛下想效法呂後,把奴婢做成人彘?」

「你倒是想得齊全。若是你能挺住的話,其實不用挑,這些可以都來一遍的,」他見她方才還算鎮定的臉上霎時一白,不禁笑道,「你放心,朕不會那麼做的,你全都猜錯了。你為了躋身後宮為了挑撥離間如此不擇手段,朕怎能用那些俗法子處置你。」

「陛下是否氣惱于奴婢冒犯了陛下?」

祐樘笑道︰「朕懶得和你多言,你自己琢磨去吧。」

綠綺見他轉身跟一旁恭立著的錦衣衛指揮使低聲耳語了幾句,而後那指揮使目露訝異,神色變得有些古怪。綠綺不禁渾身發寒,拳頭緊緊地攥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

祐樘又交代了牟斌幾句,瞥了全神戒備的綠綺一眼,不做任何停留,轉身離去。

牟斌目送著自家主子,心里感嘆主上的心思真是難捉模。他可是一早就將一應刑具都準備好了,沒想到都沒派上用場。雖然他不太理解主上為何要那麼吩咐,但他相信主上既然這麼說,自有他的道理,他照做就是。

眼下已經是臘月了,臨近年關,然而似乎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讓人省心。近日由于彗星頻出,令得朝中的大臣們躁動不安,祐樘自那日起便開始齋沐。

漪喬不禁感慨古人果然看重天象。做個好皇帝也真是不容易,日理萬機不說,來個彗星居然也要清心自省。這下好了,被晾在一邊的人變成她了。

那日從清寧宮回來,她本來想跟他表達一下她可以隨他回乾清宮的,但最後還是沒開得了口,乖乖地回了坤寧宮。可是窩在坤寧宮冷冷清清地扒了兩頓飯之後,她就有些呆不下去了。

她回想了一下,她好像也沒對他怎麼樣,就是把他晾了兩三天不聞不問而已……他眼下這樣,真的不是故意回敬給她麼?

她月復誹他小心眼,但想想好像是她冤枉他在先,于是又沒了底氣。那日用完晚膳後,她思想斗爭了很久,最後決定跑到乾清宮找他。然而批彼時已經亥時了,她打听到他還在批奏章,便沒去打擾他,而是選擇去寢宮堵他。

她這一路順通無阻,如入無人之境,哪個宮人內監見了她都是畢恭畢敬,他的每處寢殿她都可以隨意進出,沒一個人敢攔著。不過,這是常態,她並未多在意。

所謂狡兔三窟,他可不止三個窟。她選了他常駐的一個窟,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坐下來就開始等。

然而可能是那茶太淡了沒什麼作用,她還沒等來他的人,自己就先困了。後來不知怎的,她就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她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早晨了。她睜眼一看,發現自己不是趴在桌子上,而是正姿勢愜意地抱著蓬松柔軟的被子,安安穩穩地躺在溫暖的炕床上……

她不夢游,所以這肯定是他做的。

她好像默默在他面前丟了把臉。

漪喬蒙著頭窩在被子里哭笑不得了半天,被自己囧得無以復加。

漪喬回到坤寧宮後便決定靜觀其變。既然他說要齋沐,那她就等他齋沐浴完好了,到時看他還怎麼說。

他從南郊回來的第三日便敕諭文武群臣,大意是他已齋沐告天省己修德,以期消除異變,並希望食君之祿的群臣能同休戚、內自省。漪喬見他如此,以為他這是打算「還俗」了,但是沒想到他還是老樣子。漪喬又等了他一天還是不見動靜,于是只好硬著頭皮再去找他,看看他在做什麼。

然而她走到他書房門口剛要進去,就看到沈瓊蓮從里面走了出來。沈瓊蓮看到她後微微一愣,繼而很快反應過來向她行了禮。漪喬禮節性地微笑頷首,隨即推門便走了進去。

她進去之後才想起她好像應該叩一下門的。她正這麼想著,就听到一管清潤的聲音慢悠悠地傳來︰「喬兒居然連門都不敲就徑直進來了,這是想給我一個驚喜呢,還是太過迫切地想見到我?」

漪喬一時語塞,轉頭斜了他一眼。

「臣妾方才突然發現一件事,」漪喬笑吟吟地走到他身旁,「不曉得陛下發現沒有。」

「洗耳恭听。」

「陛下好像總是和名字里帶‘蓮’的牽連不清,比如什麼沈瓊蓮啊,鄭金蓮啊,」漪喬說到綠綺這個名字就不由想起了某本明代四大奇書,她頓了一下,笑看著他,「于是臣妾琢磨著,陛下是否對‘蓮’情有獨鐘。」

「若是呢?」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臣妾干脆改名叫張蓮蓮好了,」漪喬臉上的笑容越加燦爛,「她們都只有一個‘蓮’,我有兩個呢。」

祐樘側了側頭看她一眼,強繃著臉端起了御案上的一盞茶。

「然後陛下以後就管我叫蓮兒好了。至于我嘛……陛下是想讓我叫你三爺還是大爺?」

祐樘放下茶盞,淡定地拭了拭嘴角︰「為何一定要這麼叫,明明有那麼多正經稱呼——喬兒找我何事?」

「都三日了,我是來問問陛下齋沐結束了沒。」

「若是沒結束呢?」

「那可由不得你。」

祐樘略一挑眉︰「喬兒好大的口氣——你要怎樣?」

「我今日收拾收拾,明兒個就搬回來,管你答不答應。」

他勾唇一笑︰「這樣啊……我還以為你是來給我開葷的。」

漪喬看到他嘴角略帶揶揄的笑,瞬間明白了他在說什麼︰「……你!」

「喬兒若是無心于此,那晚卻又為何跑到我的寢殿里,這不是想色|誘我是什麼?只是喬兒也太不盡職盡責了點,我都還沒回來呢你竟然先睡著了,」他說著搖了搖頭,見她面色不善地瞪著他,輕緩一笑,「喬兒快些回去吧,我說了我要清心寡欲的。等我練完這張字,就去吃我的素齋去。」

漪喬陰沉著臉盯著他,突然俯身抱住他的脖子,偏頭吻上了他的唇。祐樘眸光一斂,由她動作。

她毫不客氣地撬開他的嘴,不斷加深這個吻。想起方才遇到的沈瓊蓮,漪喬的腦海中就不由浮現出那天她在雪地里看到的他和她談笑的場景,積壓了許久的醋意瞬間翻涌而上,她忍不住在他細膩微涼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你清心啊,你寡欲呀。」漪喬喘了幾口氣,勾著他的脖子,挑釁地朝他揚了揚眉。

「這就沒了?」

漪喬一愣︰「什麼?」

「喬兒不是要色|誘我麼?既然都邁出第一步了,怎能草草了事呢。」他指尖勾畫著她水潤嬌艷的唇瓣,緩緩地道。

漪喬突然發現自己騎虎難下,進退不得。就在她猶豫之際,她突然感到身子一個不穩,緊接著就被他拉進了懷里。

他收臂緊擁著她,輕咬了一下她的耳垂,繼而貼在她耳畔緩緩吐息道︰「你也知道被丟在一邊的感受不好,嗯?喬兒,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當然,我相信你必定會補償我的。」

漪喬正被他噎得無語,猛地發現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游移的同時居然在解她的衣服。她一把按住他的手,沖他抬了抬下巴︰「這是誰在色|誘誰啊?」

「那喬兒自己來?」

漪喬哭笑不得︰「就算是我在色|誘,那你……你是不是也太容易上鉤了?」

「喬兒,」他親昵地湊到她耳旁,溫柔耳語,「你確定上鉤的不是你?」

他話音未落便低頭封住了她的嘴。他根本連看都不看,手指只略一停留,就分別打開了她衣領和衣襟處的花蝶金絲紐扣,繼而手指靈巧地探入,一層一層解她的衣服。

待到看見了褻衣時,他暫且放開了對她嘴唇的鉗制。迅速將面前的桌案騰了一下,他將她的身體抬得高一些,讓她的後背抵在案邊。漪喬早就被他憋得缺氧了,此刻正趁著這個空當大口大口喘氣。

由于他方才那疾風驟雨似的吻,她的嘴唇已經微見紅腫,不過卻也顯得愈加水澤鮮亮,仿若晨霧里含露待綻的鮮妍花瓣。他心中一動,不等她完全緩過氣來,就又將自己的唇壓了上去,繼續肆意索吻。

他解完了上衣,就開始解她的下裳。

漪喬頭腦暈乎間突然想起這里是書房。而且看他這架勢,不會要把她按在桌案上就……

她想開口提醒他,但是奈何嘴被封住,發出的只有一串「唔唔」聲。她羞窘之下掄起拳頭就要往他的後背上砸,可臨了卻又舍不得,最後抬了半天,只撓癢一樣地捶打了他幾下。

他似乎此時才有所察覺,暫且收了吻,含著笑低沉出聲道︰「怎麼了喬兒?」

漪喬喘息著道︰「你……你不覺得……在這里不合適麼?這是書……」

「嗯,確實不合適,我也覺得這里施展不開,」他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微微一笑,「還是喬兒思慮得周全,不如我們換個地方。」

施展……施展不開?

漪喬怔怔地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麼,卻驟然感到身子一輕,緊接著就發現她已經被他用衣物裹著打橫抱了起來。

她偏頭看了看尚未完全暗下來的天光,想到外面還有很多人守著,臉頰就漲紅不已。她揪住他的衣襟,有些結巴地道︰「咱們……咱們先去用膳吧,我、我跟你一起吃素……」

「不吃了,已經三日了,差不多了。何況喬兒剛剛不是讓我‘破戒’了麼?」

漪喬忍不住抓狂地大聲道︰「可是這里不合適啊!你快……快放開我!」

他悠悠一笑︰「喬兒,你可以叫得再大聲點。」

漪喬這才驚覺自己剛才的聲音過高了,連忙捂住了嘴。

「喬兒冷麼?」他將她抱到了里側的軟榻上,望了望旁邊疊得齊整的錦衾,突然問道。

「不冷。你問這個做什麼?」

這里燒了地火龍還擺了好幾個大燻爐,怎麼會冷?

「嗯,那就不蓋被子了。待會兒說不定就熱了。」

「什……什麼?!」

他面上笑意宛然︰「這樣我也可以省些氣力。不過若是喬兒想在上面的話,我沒有異議。」

漪喬此刻連耳垂都染上了酡紅︰「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真要在這里……還要就這麼……」

「喬兒沒發現我們身後有一道屏風麼,嗯?」他說著,鉗制住她仍心有不甘的踢騰,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外面冬雪披裹,室內卻是春意旖旎。

……

這日之後,竟然又出現了一次彗星。祐樘揶揄漪喬說是因為她的□讓他沒有多齋沐幾日的結果。漪喬不以為意地朝他吐了吐舌頭,心里暗道來一次彗星又不會怎麼樣。要是來的是流星,正好可以許願,說不定就有孩子了。

說是臨近年關,但其實一天天數過去,過得是非常快的。不幾日就到了臘八節,半月後又是灶王節。而灶王節之後,年味兒就很濃了。

過年可是狂吃美食的好時節,雖然漪喬身為皇後,可以不分年節地想吃什麼有什麼,但算起來,這可是她在皇宮里過的第一個春節,她想好好地感受一下宮廷里的年氣,看看這時候都有什麼時令美食。

但想是這麼想,她的胃似乎偏偏和她作對。她近來看見什麼都沒胃口,連她愛吃的雲片糕都勾不起她的食欲。不過她並沒有把這些告訴祐樘。由于年節和祭祀的事情,他最近忙得很,她不過是食欲不振而已,這點小事沒必要麻煩他。

漪喬琢磨著自己也可能是因為瞧著這一年就這麼過去了,她卻還沒懷上孩子,心里惆悵。她已經習慣了周太皇太後對她的冷臉,她不想理會這些了。她怎樣是其次,她在乎的是祐樘。他隔三差五地被朝臣輪番炮轟,還被重臣拿致仕威脅讓他納妃,處境不可謂不尷尬。

她後來听說了謝先生那日特地去乾清宮私見祐樘的事情,聯系一下前後,不難猜出謝先生是去干嘛的。連謝先生都親自出馬了,足可見外面的非議聲有多大。他所承受的壓力,大概已經快要到極點了。

思及此,漪喬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

「喬兒在嘆什麼呢?」

漪喬一轉頭便看到了一身吉服而來的祐樘。她收拾起情緒,牽嘴角笑了一下︰「沒什麼——你忙完了?」

祐樘輕輕嘆息一聲︰「事情哪有忙完的時候。各種大小祭祀在即,又有四夷來朝,這大半月都閑不下來。皇祖母年紀大了,我方才去詢問皇祖母命婦朝賀用不用免去,她老人家約莫又想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對我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

太皇太後最疼愛的就是他這個孫兒,能讓她老人家對他愛答不理的,除了一直抱不上曾孫,還能有什麼事?

祐樘見漪喬的神色黯淡下來,知道她在想什麼,不由笑著出言安慰道;「喬兒莫要多想,興許是旁的什麼事——對了,明日就是正旦,還要起個大早,我們還要早些休息。」

「知道要早些休息你干嘛還穿得這麼齊整?」

「差點忘了,」祐樘笑著朝她展示了一下他身上的那套衣服,「喬兒不是想看看新歲新近的這身龍服麼?我特地穿來給喬兒看看。」

漪喬將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模了模下巴,不禁微微一笑︰「你這身衣服啊實在是……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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