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皇後 第一百四九章 爹爹去哪兒

作者 ︰ 海的挽留

()農歷的九月二十五,已處深秋時節。

泛黃的殘葉在寒風中瑟瑟地抖個不停,似乎隨時都會跌落枝頭。雖說化為春泥是逃不過的命運,但秋葉似乎總要做一番最後的掙扎。土面上蒙著一層冷冷的霜色,讓人瞧了,直覺那樹根不是長在土里,而是被硬生生地凍住了才動彈不得。只有尚能動的枝椏被這蕭瑟之意迫得忍不住不停輕顫。

沈瓊蓮轉頭看了一眼琉璃瓦上跳躍的陽光,又神色淡淡地收回視線。

「我言秋日勝春朝」總是少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才是這寂冷秋日里的真意,再好的日光都沒法子改變。她心中暗道。

「沈尚儀怎的又折回來了?眼下不正是早朝時候麼?」領著一班宮人與沈瓊蓮並排而行的尹尚宮見她一直不出聲,斟酌一下,笑問道。

沈瓊蓮回神,面容微斂地轉頭看向她道︰「尹尚宮沒听說麼?陛下方才傳旨諭諸司,說龍體仍欠佳,須調理數日,暫免視朝。」

尹尚宮面色微訝,皺眉道︰「我剛從太皇太後那邊過來,還未曾听聞——我記著,陛下前陣子不是才剛因龍體抱恙免過幾日的早朝麼?後來說服藥後疾勢暫退,如今這怎麼又……」

「興許,陛下那次根本就沒多大起色,說病況轉好不過是為了安撫文武群臣,讓眾人安心做事的,」沈瓊蓮有意無意地向著乾清宮的方向望了一眼,面上漸現憂色,「若非確實有恙在身,陛下輕易是不會免了視朝的。只是到底病況如何,怕是只有陛下和太醫才清楚。」

尹尚宮嘆息一聲,心里感慨陛下的身子骨當真是弱得緊,明明春秋正盛,卻是三天兩頭大病小病地輪番來。

陛下素來寬和有禮,從不苛責于人,宮里頭的哪個不念著陛下的好。這樣好的主子實在可遇不可求,只希望陛下能早日痊愈,春秋日長,不要出什麼亂子才好。

只是這樣的話總是不能當眾說出來的,她也只是在心里過過而已。她見身邊的沈瓊蓮又陷入了靜默,便也沒有再開口,繼續神色如常地與沈瓊蓮不遠不近地並排走。

雖然同為正五品的尚字女官,但沈瓊蓮早在入宮之初便被陛下授了女學士,後來直接從司籍升做了尚儀,這三四年間更是朝夕侍奉御前,誰看不出帝後對沈瓊蓮的器重。故而無論是六尚中的尚字女官還是宮正司的宮正,雖是同級,但都高看她一眼,對她禮敬三分。

而她也確實博學多才,為人處事亦是禮數周到,是以也沒什麼人是不服的。只她平日里因為要侍奉御前而與陛下走得頗近,且她模樣又生得好,難保哪一日就重演了紀太後當年的那一出——從女官變成娘娘了。

這後宮里的變數誰都說不清,何況陛下如今已然獨寵中宮四年而別無妃嬪,這放在哪朝哪代可都是稀罕事。雖說皇後如今為皇室添了個皇子,但皇帝終究是皇帝,也不曉得陛下能堅持到何時。

不過,這些都不是她該操心的事情。在宮里頭呆了這麼久,她深知蹚渾水是大忌。她只要做好她的尚宮就好,謹言慎行才是上策。至于旁的,面上過得去就成。

沈瓊蓮不知道尹尚宮心里的這些念頭,也沒心思去揣摩旁人。她現在心里亂糟糟的,也不曉得是什麼滋味。

她今早晨起之後,照例前往乾清宮迎候聖駕。

雖然很多時候並不見得能目睹天顏,但看著他的聖駕迤邐而來,她心底就會有滋生出一絲莫名的雀躍。但她從來不表現出來,從乾清宮到奉天殿,只是一路安靜地隨駕。

然而今日,她眼見著上朝的點兒即刻就要到了也不見陛下的聖駕。她正想找蕭敬詢問,忽見一個內侍急慌慌地從正殿里跑出來,正要奔過去,看見是她,即刻停下來朝著她拱手見禮,告訴她不必等了,陛下病勢又起,已經下旨免了視朝,他這就要去傳旨。

她當時心里一沉,月兌口就問陛下現在何處。那內侍嘆口氣,答說陛下不顧勸阻,又拖著病體回去繼續守著皇後娘娘了。

既是身子不適,為何不服了藥好好歇著?皇後只是因生產月兌力昏迷過去,又不是多大的病。何況守著她也不在這一時,陛下這擺明了是前幾天的病況根本就沒有好轉,怎就不能先顧著自家身子再去管旁的!

她當時心里這麼想著,居然一陣來氣,提步就要去面見陛下。然而一步尚未邁出,她就被過往的一陣冷風刮得清醒過來。

她去做什麼?她不過是個女官,是個不相干的外人。她有什麼資格在這個時候去見他去勸他呢?這實在不是一般的逾矩。

她在做什麼?

她這是怎麼了?

她在心神恍惚間怔愣了許久,猶豫半晌之後,最後默默地轉身出了乾清門。隨後,便在去往尚儀局的路上遇到了尹尚宮。

沈瓊蓮回想至此,突然出聲︰「皇後娘娘誕下皇子之後,即刻就要坐月子,而眼下太皇太後的聖旦將至,我們要多用心支應著才是。尹尚宮方才說打太皇太後處來,可是為著太皇太後的聖旦去的?」她說話間便將目光轉向了身邊的尹尚宮。

「嗯,確實如此,」尹尚宮說著便笑了起來,「沈尚儀這回可以少費些心思了,太皇太後她老人家說,皇後剛生產完,要好好歇著。有了曾孫比什麼都讓她歡喜,那勞什子的命婦朝賀也煩得慌,有那工夫不如去多瞧瞧小皇子。于是乎,就將這回的命婦朝賀給免了。」

沈瓊蓮目視前方,沉默著不開口。

「我今日去啊,瞧著太皇太後神采奕奕的,笑得合不攏嘴呢,她老人家一高興,怎樣都行,這次的聖旦日大概也不難辦。」尹尚宮笑道。

沈瓊蓮也笑了笑︰「如此甚好。這種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眼下皇後娘娘要坐月子,我們作為娘娘的左膀右臂,更要多多為陛下和娘娘分憂才是。」

「這是自然。」尹尚宮嘴上笑著答了,心里卻暗道今日的沈瓊蓮似乎哪里不對勁。

沈瓊蓮並非沒有察覺到尹尚宮神色的細膩異樣,但她對這些並不甚在意。能在宮里混到尹尚宮這個位子的都是人精,一句話能拐七八道彎去琢磨。

而她自入宮之後,雖然也學會了上上下下地周旋,但她很清楚,陛下要的是能做事的人,看重的是才與德,不然也不會在看到她那篇言辭大膽的《守宮論》之後不怒反贊。而皇後也不喜歡玩虛的,骨子里實則是個真性情的人。

或許她不是沒有手段和心計,只是被陛下那麼寵著,根本不需要使出來而已。

沈瓊蓮捫心自問,她方才的確是突然生出了想要表功的沖動。她想在陛下面前證明沒有皇後的打理統轄,她也可以將事情做得圓滿出色。

她閉了閉眼楮,告訴自己這念頭是不該有的。再有一兩年她就可以出宮返鄉了,她要善始善終。但她既盼望又害怕那一天的到來,天知道那是她折磨的結束還是淪陷的加深。

沈瓊蓮望著眼前鋪滿了宮道落滿了廡殿的明媚陽光,忽然想起那只白鸚鵡困在屋子里好幾日了。若是尚儀局那邊沒什麼事的話,或許她應該提早回去,趁著這麼好的天氣將它拎出來曬曬太陽。

眼下是深秋,天晚的早,申時小皇子降生時,正值落日時分,許是老天特意要應景,昨日的晚霞尤其絢爛壯闊,瑰麗的紅金色雲霞延展鋪陳勾連成片,肆意揮灑之下,將半個蒼穹都涂抹浸染成了耀眼奪目的金紅色,彷如烈火熔金。

而如此壯麗的晚霞,似乎也昭示著今日的晴朗燦爛。

乾清宮的一處寢殿里,安靜得落針可聞,只有燻爐里的紅羅炭燃燒發出的輕微 啪聲時不時響起。

祐樘俯身小心翼翼地搖了搖搖車,凝神看著搖車里那個嘟著小嘴睡得香甜的小人兒,嘴角情不自禁地浮起一絲淺笑。他見孩子酣睡正香,慢慢松開了扶著搖車邊沿的手。然而他剛要直起身,卻陡然感到胸口一滯。他下意識地掩住口,即刻背過身去,一邊壓抑地咳嗽一邊疾步往窗前走。

由于怕吵到床上和搖車里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即使他此刻胸臆間窒痛得厲害,也仍是強自忍耐壓抑著,不讓自己出聲太大。

約莫是由于近來政務繁忙加上掛心著有孕在身的漪喬,夜里睡不好,他發覺自己越發氣弱,身子又開始變差。前幾日就因著身子實在不支暫免了視朝,調養之後勉強撐了幾日,今早又發覺情況不妙。他思量權衡了一番之後,便即刻傳旨諭諸司暫且免朝。但為免人心浮動,聖旨寫得很簡單,只說「朕疾雖平,但氣體尚弱,更須調理數日,且免視朝」。

不過氣體弱也確實是真的,祐樘如今渾身上下都氣虛無力,連頭部也開始隱隱作痛,若非扶著牆壁,險些站立不穩軟倒下去。他修長的手指按在藻飾彩繪的牆壁上,越發顯出一種虛泛無力的蒼白。

他靠著牆壁艱難喘息,轉頭看了一眼,確定他們沒有被吵醒,這才稍稍放心。平定片刻之後,他看了看外間請好的天氣。穩了穩身體,伸手打開了窗戶。

金得耀眼的陽光瞬間一擁而入,撒落在身上令人感覺身上暖融融的。雖然迎面而來的風還是難免透著冷意,但已經被熔金似的陽光消解了不少。

他沐浴在輕暖的陽光里,身子被這麼溫著,才發覺原來方才他的心底有些犯涼。

昨日,當他迫不及待地奔進殿內看到他們母子平安時,一直提著的心這才回歸原位,繼之而來的便是難以言喻的欣喜。

當時,孩子剛落地,才剪了臍帶,身上還帶有血跡,一直啼哭不止。一眾穩婆七手八腳地用溫水給孩子仔仔細細清潔了一番,擦干之後又拿早就準備好的小錦被裹好,這才算大功告成。

當祐樘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小小的錦被包的時候,一時之間,心中百感交集。

與之前把脈的結果相吻合,是個男孩。

孩子就那麼小小的一點,什麼都是小小的,小小的臉哭得都皺成了一團。他接過來的時候,他正不安分地揮舞著小胳膊踢騰著小腿。只是奈何力氣太小,無論如何都掙不開襁褓的束縛。

大概是父子天性,那孩子剛剛還在穩婆那里哭得震天響,等到祐樘接手將他抱在懷里,只輕聲哄了幾句,他居然就漸漸不哭了,還慢慢睜開眼楮,似是好奇地打量他。

站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太皇太後終于按耐不住,催促他將孩子抱給她看看,祐樘將孩子小心地放到祖母懷里,回身坐到了漪喬的床前。

他的目光一直凝注在她身上,無聲地為她理了理額前鬢邊被汗水浸濕的發絲,為她輕輕擦掉手心里混合著汗水的血跡,眸中是難言的疼惜。

她受了多大的罪他不能完全知曉,但是,他知道她方才一定是拿命在拼。

他轉頭看了看祖母懷里的孩子,不知為何,竟突然有一種落淚的沖動。

他如今算是有了個完整的家了吧,不僅有他摯愛的妻子,還有他們共同的孩子。正如他之前與她說的那樣,他確實已經不再孤獨。幼年的陰霾似乎正在一點點遠離他,一切似乎都在轉好。

然而……他這時好時壞的身體卻始終是個大隱患。

祐樘回想至此,將目光轉到身後的妻子和孩子身上,面上漸漸顯出幾分凝重之色。

他今年不過二十有二,正是大展宏圖之時,且如今剛剛做了父親,身上的責任又多一份。可是他竟在一月之內連病兩次,還病得連上朝都不能夠。如果再這樣下去,他會不會……

大明需要他,妻子和孩子也需要他。他不能有意外。

他如今這樣,難道跟當初的逆天改命有關麼?

祐樘再次感到一陣不適,頭部刺痛,渾身累極。他正要坐下歇會兒,余光突然瞥到漪喬緩緩張開了眼楮。他眸光閃了閃,緩了口氣,強打精神走了過去。

他坐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望著她笑道︰「喬兒總算是醒了。怎麼樣,還不舒服麼?」

漪喬稍微一動就覺得全身酸痛難耐。她剛從昏睡中醒來,尚有些不清醒,看了看外面透亮的天光,又瞧瞧眼前的人,突然驚問道︰「我昏睡多久了?這是什麼時候了……我們的孩子是不是順利生出來了?孩子呢?」

「喬兒莫急,」他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不遠處的搖車,低聲道,「孩子已經睡著了。喬兒放心,孩子很健康。跟之前的脈象相合,是個男孩兒——你只是累極虛月兌,昏睡了大半日,眼下是第二日,剛到巳時。」

漪喬順著他所指看了過去,當下就要起來。祐樘理解她此刻急切地想看孩子的心情,也沒有阻攔,只小心地扶著她起身。然而他眼下尚是體弱氣虛站立不穩,雖然勉力掩飾支撐,但手臂還是月兌力了一下。

「你怎麼了,」漪喬此刻完全清醒過來,注意到他的臉色奇差無比,蹙眉看著他,正欲說什麼,又忽而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不對啊,這個時辰你不是應該正在上早朝麼?」

祐樘頓了頓,道︰「我已經傳旨暫免視朝了,」

「是不是因為身體不適,」漪喬面色微微一沉,「上回是不是壓根兒就沒好,你為了讓我安心所以故意說已經大好了?」

祐樘笑笑︰「喬兒多慮了,不過是病況反復而已,歇幾日就好了。」

漪喬不說話,只是斂容靜靜地望著他。

能讓他下旨免朝,足以證明他的狀況絕不像他所說的那麼樂觀。

可是她挑明說出來又有什麼用呢,反倒糟蹋了他的一番苦心。雖然他大概也知道她並不相信他的說辭。

那就心照不宣吧。只是她一定要加倍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才行。

「喬兒那麼瞧著我做什麼,」祐樘望了望搖車,「不去看兒子麼?」

漪喬壓下心事,佯作嚴肅地盯著他道︰「我怎麼覺著你好像變丑了?氣色真是太差了——要是再這樣下去,你小心我哪天拋夫棄子,另找他人去。」

祐樘不慌不忙地笑道︰「我一早就說過了,喬兒若是和誰有深仇大恨,就盡管改嫁給他,我會讓他後悔來到這個世上的。你嫌我丑也沒法子,連孩子都有了,要不就湊合著過吧。」

漪喬撇撇嘴︰「不然呢?當年要不是你厚著臉皮來跟我求婚,我才不會進宮來……」

「其實當年喬兒救下我之後,我就見色起意了,」祐樘悠然一笑,「又見喬兒似是有想賴著我的意思,當時騰出工夫之後就趕緊下手了,沒想到喬兒還真給面子。」

漪喬心知他這話玩笑的成分居多,他那時候肯定還是存著算計利用她的心。沒有遇到她,他肯定就找了別人,反正他當時只想找一個合適的棋子佔著東宮妃的位子而已。思及此,漪喬的眼中不由劃過一絲黯然。

祐樘是何等心思,只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什麼。他溫柔地拉過她的手包在手心里,嘆笑道︰「不過喬兒當初若是在興濟時就嫁給了那孫伯堅,之後也就沒我什麼事兒了。還好張巒夫婦貪慕富貴,將你帶來了京城。」

「原來你還真知道那個孫……孫什麼來著……那是張家之前訂的婚,我來到這里的時候張家女兒已經在京城了,他們也沒提起,若非後來遇到了那個棒棒糖,我都不知道這檔子事……」漪喬嘴上解釋著,卻趁著間隙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那樣子好像在說「你居然都不吃醋!」

「棒棒糖?」

「就是那個孫什麼玩意兒,我在落魄回京找你的時候踫見的。他竟以為我是微服和你出宮,還來跟我求官位。那人長得腦袋大身子細長,跟個棒棒糖似的,」漪喬臉色一黑,「好了,這個不重要——你真的不介意麼?」

「那孫什麼玩意兒除了和喬兒寄居的身體訂過婚約之外,跟喬兒有什麼瓜葛麼,」祐樘慢悠悠地繼續道,「況且,最終抱得美人歸的是我,他只能過過眼。」

漪喬斜他一眼,偏頭輕哼了一聲︰「你還是好好注意調養自家身子,別讓自己氣色再這麼差,不然小心我真的嫌棄你——我去看兒子去,看他像誰多一些。」她說著,暗自忍著渾身的痛楚,盡量自己使力下床。

所謂搖車,其實就是現代所說的搖籃。漪喬也是到了古代才發現,原來很多現代的東西在古代早已有之,只是可能叫法不同而已。

她低頭看向搖車里那個不盈兩尺長的小嬰兒,瞧著他甜睡的樣子,心里不由自主地就升騰起一種柔軟安適的幸福感。或許,這就是初為人母的感覺。

祐樘見她一直盯著孩子看,站在一旁失笑連連,對著她虛聲道︰「喬兒看出來兒子像誰多一些了麼?」

「好像……似乎……我再看看啊,」漪喬也把聲音壓得極低,仔細端詳著搖車里那張稚女敕的小臉,「眉眼好像比較像你誒,但是……總的來說還是像我多一些。」她說完,朝他擠眉弄眼地得意道︰「這孩子真是太會長了。」

「喬兒也別高興得太早了,沒準兒他越長越像我。他如今連胎發都沒剃呢,這麼小的孩子其實也看不出什麼,都還沒長開,」他說話間將目光投向搖車里,若有所思地道,「我倒覺得兒子像我多一些,長大了一定是個俊俏的翩翩少年郎。」

「你是說孩子長得像我就會長殘嘛?」漪喬板著臉不善地看著他。

「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隨口一說。沒準兒子外像我,內像喬兒。不過如此一來,到時要多請幾位高明的先生後天給補一補才行。」

「你你你……」她才不會拉低兒子智商!

他似是悵然嘆道︰「也不曉得他到時能猜出幾個燈謎了。」

漪喬惡狠狠地睨了他一眼,轉身就往回走。

祐樘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就勢將她往自己懷里一拉,貼在她耳畔低低笑道︰「那不如再生一個,興許下一個孩子會長得像足了喬兒呢?我方才那是說笑的,我自然知道喬兒冰雪聰明,不然也不會輕易算出那些五花八門的算學題目,交到雲公子那樣志趣相投的知己。」

漪喬覺得這話甚為受用,又嗅到他話里若有似無的醋味兒,這才滿意一笑。但是想到他說再生一個,就又垮了臉,拉開他的手,沒精打采地往床邊走︰「不生了,生個孩子跟死一次一樣。」

祐樘一直忍耐著不適,見她背對著他,趁機矮下|身子壓抑地喘息幾下。他迅速調息一番,按了按隱隱作痛的頭,隨即又勉力調整,恢復方才的神情。他走到她身邊正要說話,卻不意她突然撲到他懷里抱住了他。

漪喬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楮,方才面上的玩笑之色已經斂去。

「其實我當時都覺得我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有一瞬間真的以為會再也見不到你。還好,我終于順利生下了這個孩子,」漪喬垂著眸,嘴唇微微繃緊,「我說過,再也不會離開你,我不會再食言了,不會食言了……」

他沉默片刻,低頭看她︰「喬兒還在為當初的離開而愧疚?我從沒怪過你,我始終相信你有你的苦衷。及至之後喬兒解釋清楚,就更可以理解。」他頓了頓,似自語似接續地低低道︰「我懂。」

漪喬一愣,心里暗道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紀太後。她思索了一下,忽而抬眸看他︰「你當初為何要放過萬氏一族?你不是一直都想給母親報仇麼?」

祐樘並不奇怪她突然對此發問,只是平靜地回望她︰「我說是因為喬兒那次瀕死之時勸我放下仇恨,喬兒相信麼?」

「不信。」漪喬答得斬釘截鐵。

他笑道︰「如此篤定?」

「我的勸說頂多起促進作用,我不說,你也會這麼做的。」漪喬微微一笑。

她也是再次回來之後,才听說他當年他初登皇位大清洗之時,只抄了萬喜萬祥等人的家,將他們關了一陣子之後,又放了出來。眾人認為鐵板釘釘的滿門抄斬為母報仇的戲碼並未上演。而他放過萬氏的舉動一出,幾乎驚掉了眾人的眼珠子。

腦中光影晃動,畫面拼湊,漪喬忽而回想起時空穿梭出現偏差,導致她回到他五歲時的那次經歷。

她還記得,她那一回身間,看見的那個蒼白瘦弱卻明耀挺拔的孩子。

她還記得,當她問及他日子過得苦不苦時,他稚氣的小臉上揚起一抹明媚而期許的笑,告訴她其實有很多關心愛護他的人,告訴她等將來有了爹爹之後就又多了一個愛他的人,所以,不苦。

她還記得,他那透著無盡樂觀的明媚笑容,輝映著宛若清可見底的洌洌山溪一樣的純澈眼眸,是怎樣的明亮耀眼,觸人心弦。

這些,她一直都記得。

那時的他,身體籠罩在陰冷晦暗里,心卻沐浴著溫純澈的陽光。

而正因如此,在最初的歲月里,他是在愛的灌溉下成長的。或許,他格外明白寬容的意義。只是,這些在適當的時候才會被激發出來。

「將萬喜等人下獄之後,我思量了許久。」他溫柔地攬著她,目光幽邃,「想了你的話,父皇的話。當然,也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些舊事。」他似乎被什麼往事拖住了思緒,突然頓住,沉默片刻後才繼續道︰「萬貴妃已死,縱然將萬氏一族滿門抄斬,她也看不見了,感受不到失去親人的苦痛。況且,此事一旦追究起來,必定牽連甚廣,連累無辜不說,當初正是百廢待興之時,而萬氏勢力盤根錯節,若是真的報復泄憤起來,恐致朝局動蕩。當時的朝廷千瘡百孔內憂外患,經不起那樣的折騰。」

漪喬一直緘默不語,听著他的話,心里一陣嘆息。

話是這麼說,但他是皇帝,手里握著最高權柄,萬氏又是眾人唾罵的對象,他動真格的打擊報復,沒人敢攔著也沒人會攔著。至于朝局動蕩,憑著他的手段,她不相信他擺不平。

他終歸是選擇了放下,放下那折磨了他十八年的仇恨。

漪喬伏在他胸口,擁著他的手臂一動,貼在他背後的手指微微蜷了蜷。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青霜道長留給她的那張紙條,忽覺一股徹骨的寒意自心底網一般蔓張開來,瞬間將她整個人都綁縛起來。

他這樣的人,上蒼真的忍心讓他英年早逝?讓他受盡苦難,最後還天不假時?

不可以……她一定要阻止。既然讓她窺得一線天機,那就表明,有逆天改命的可能。那麼,是否可以再次借助超自然力量,得知他在歷史上的具體駕崩時間和原因呢……

漪喬這廂正窩在祐樘懷里暗自苦思冥想,忽然听到身前傳來一陣含混的嬰兒啼哭聲。她下意識地從他懷里抬起頭看過去,與此同時祐樘也轉首望向了同一個位置。

「兒子醒了誒。」漪喬抬頭看看祐樘,見他回以一笑,也沖他笑笑,隨即松開手走到搖車旁,用小被子裹著將孩子抱了起來。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們剛剛只顧著卿卿我我,小家伙一睜眼發現自己醒了爹爹和母後竟然都不理會,此刻委屈得不行,大張著小嘴扯著喉嚨傷心地哭個不停。

祐樘笑道︰「他還有起床氣。」

漪喬抱著他晃啊晃拍啊拍,哄了半天也不見他有半點消停下來的意思。祐樘轉身取來一塊柔軟潔淨的小面巾,仔細地幫他擦拭哭成一團漿糊的小臉,順道單手輕握住他胡亂揮舞搗亂的兩只小爪子。然而沒想到的是,他竟然邊哭邊使勁拖著祐樘的手往他嘴里送。

漪喬一愣︰「他是不是餓了?」

「不會吧,他睡之前剛讓乳母喂過,剛過去一個多時辰而已,」祐樘拽住兒子的動作,含笑輕聲哄道,「這個不能吃啊乖,哎唷,看看你哭鼻子哭的,來,再擦擦……是不是真的餓了呀?嗯?」

漪喬見他這麼有耐心,一臉挫敗地道︰「要不你哄哄試試,我去讓宮人叫乳母過來,孩子好像確實餓了。」她說著就要將孩子交給他。

然而,她見祐樘只是垂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懷里的孩子,卻並不接過,似乎是在猶豫什麼一樣。她不由不解地看向他︰「怎麼了?」

祐樘的臉色忽而白了白。如果漪喬的目光往側下移,就會看到此刻他手背上的青筋血管根根突顯。他松開了無意識緊攥的手,頓了一下,又狀若無事地掩飾方才的凝滯︰「我怕把病氣過給孩子。」

「這有什麼,又不會傳染,」漪喬說話間一轉頭看到他面色又蒼白一分,眉頭瞬間一蹙,斂容道,「不舒服麼?要不先去休息吧,你難得告個假,這里的瑣碎事交給我就好。」

祐樘搖搖頭︰「無礙——你看,他要我抱呢。」他說著,笑著接過了朝他大張著小胳膊的小人兒。

漪喬正一臉憂色地盯著他,忽然發現孩子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哭鬧,眼下正安安穩穩地躺在祐樘懷里,香香甜甜地啃著自己的手指頭。

漪喬嘴角一抽。

「好啊,原來你是欺軟怕硬,」漪喬板著臉輕輕敲了敲小家伙的腦袋,「看母後好欺負是不是?怎麼到了你爹爹懷里就不哭了……」

「什麼叫欺軟怕硬,我又不凶。」祐樘說笑間又將孩子托得更穩了些。

漪喬瞧著他的動作,失笑道︰「我以為你會笨手笨腳的,沒想到抱孩子的姿勢還挺對的。不錯,有做女乃爸的潛質。」

雖然不知道女乃爸是什麼,但祐樘也並未問,自動自覺地當做夸贊收下了。他逗了逗懷里的兒子,又轉向漪喬道︰「我們是不是該給兒子取個乳名?我還沒想好給他取個什麼名字,要不先取個討喜又順口的乳名叫著。喬兒說叫什麼好?」

「什麼?不是吧,」漪喬瞪大眼楮,「從知道我懷孕起你就開始琢磨起名的事情,到現在都j□j個月過去了,你還沒想好?」

祐樘不慌不忙地道︰「起名是大事,當初父皇給我擬名的時候不是也費了一番周折麼?我得想個最合意的才行——喬兒于此有何好想法?」

漪喬真想告訴他不用費腦子了,就叫朱厚照好了。但是話在喉嚨里轉了轉,最後還是咽了回去。

「沒有,擬名這種事還是得你來。你知道我不是這里土生土長的,不擅長這個,」漪喬拿帕子擦了擦小家伙嘴角流出的口水,目光放在孩子身上,因此也就沒注意到祐樘在听到她這話時眸光微閃,「你讓我取乳名啊……這個好辦,簡直張口就來嘛。」

祐樘回神笑道︰「喬兒說來听听。」

「富貴兒啊,旺財啊,小強啊……很多嘛,」漪喬故意無視他的表情,自顧自繼續道,「要不叫福娃吧,有福氣的娃,多好的名字。」

祐樘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她一番,慢條斯理地笑道︰「我想知道喬兒的乳名是什麼,春花麼?」

漪喬斜他一眼︰「才不是呢!是囡囡,我媽……呃,我母親一直這麼叫我。不過也不算是乳名,這是我家鄉對女孩子的一種昵稱。」

她原本想順便問問他的乳名是什麼,但是想想,這麼一問必定又勾起他對自己母親和晦暗童年的記憶,于是也就壓下了話頭。正如她方才無意間提起母親,便忍不住暗自傷神一樣。

只是她猜測當年他還沒認親的時候,紀太後應該曾經給他取過一個乳名,只是不知道這位命途多舛的瑤族女子會為自己的孩子取個怎樣的名字。

漪喬說的那些所謂乳名當然只是開玩笑的。她一時也想不出合適的乳名,盤算著等他想出學名之後,乳名也就順帶有了。

只是漪喬這麼一等,似乎就沒個頭了。

但她自然不可能將心思都放在這個上面,名字遲早會想出來,而眼下還有更多的事情一樁樁往外蹦。比如太皇太後慶壽,比如興王朱祐杬大婚,再比如一直讓她頭疼的參悟玄妙刺探天機的大事。

弘治四年的十月十三,祐樘以皇長子生頒詔天下。自此國本愈固,特頒詔咸使天下人聞知。次日便是太皇太後的聖旦,自然又是一番熱鬧。

只是今年的聖旦與往年有所不同,漪喬剛生產完,要坐月子,不能兼顧後宮大小事的打理,太皇太後剛抱上曾孫,歡喜之下對她便格外地寬容體諒,主動提出免去命婦朝賀,于是內廷這一塊的慶壽也就從簡不少。

漪喬也樂得趁此輕松一下,只是在看到祐樘時好時壞的身體狀況時,還是更想早些坐完月子,恢復狀態,這樣她就能夠全身心地去照顧他幫他分憂。

不過她發現沈瓊蓮最近似乎做事倍加用心了,也趕上近來事情多,需要尚儀局的地方也多,再加上每日早朝侍奉左右,沈姑娘似乎一下子忙了不少。不知怎的,漪喬總有一種她刻意要在祐樘面前表現的感覺。她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但處在她這個位置難免敏感,況且他一直桃花朵朵開,她之前也不是沒見識過。對于沈姑娘這樣極具競爭力的種子選手,敵意倒談不上,但防範之心肯定是有的。這個無關信任,只是女人的天性使然。

而祐樘這邊剛得了皇長子,已經出府的朱祐杬那邊即刻就要大婚了。選定的興王妃蔣氏,是中兵馬指揮司指揮蔣的長女。漪喬偶然間想起朱祐杬在搬出皇宮之前來向她辭行的場景,不由有些好奇他那樣滿月復心事、忐忑惶惑地迎接這場婚禮,不知對新嫁娘是否滿意。而長兄如父,這婚禮自然還得由祐樘來主持大局。說起來,朱祐杬幼時受盡偏愛,如今還不是萬事都要倚仗著自己這個之前一直敵視的兄長?邵貴太妃骨子里那麼要強的人,不知道會不會恨得天天在噦鸞宮里嘔血。

然而她吐不吐血的漪喬並不關心,漪喬關心的是祐樘。若是她一開始的猜測沒錯的話,那麼就還有十幾年的時間留給她去為避免那場浩劫做準備。但她現在一點頭緒也沒有,好歹給指一條明路她也能有個努力的方向。漪喬每每思及此,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古代北京城的冬季可謂酷寒難耐。地凍天寒的深冬里根本伸不出手,砭骨刮皮的冽冽寒風裹挾著鵝毛大雪亂闖亂撞,給滿座古城都涂抹上了一層厚重刺目的白。

這樣的天氣里,漪喬便分外注意祐樘的防寒保暖,生怕他再有什麼閃失。她和孩子倒是沒什麼,呆在暖閣里不出門就成了。可是他還要每日早起晚睡、內廷外廷地跑,而且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祭祀天地的時候了,他要親自前往南郊檢視犧牲、主持祭祀。

然而千小心萬小心,他還是染了一場風寒。他自小就體弱,生病可謂是家常便飯,但是因為漪喬有心事,在她眼里無形之間就放大很多。所以現在看到他生病,她都格外緊張。更要命的是,她還想到一種可能——他會不會是生生被羸弱的身體拖垮,最後沉痾不治染病而逝的?

如若不是什麼突發的意外事件導致他的早逝,那麼這個猜測的可能性就最大。

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能挽回他既定宿命的幾率就小之又小了,反而是突發事件導致的死亡更容易避免。

漪喬越想越覺得當前的局面簡直就是一團亂麻,根本無從下手。而眼下青霜道長又雲游去了,她能去請教誰呢?

冬至節之後,大雪似乎就沒有停過,往窗前一站,必然能听到外間呼呼風聲夾雜著雪片簌簌飄落的聲響。整座紫禁城好似都被封在冰雪里,廊檐上的積雪常常剛開始消融就又被新雪覆蓋。大雪就這麼方歇又起,一場場地下到了正旦節。

又是一年新春時。

漪喬猶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剛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當時的澎湃欣喜似乎還回蕩著胸臆間,而眼下孩子竟然都已經三個多月了,日子過得不可謂不快。

按照大明的慣例,皇子彌月剪發,百日命名,眼看著再過三四天孩子就百日了,名字卻依然沒有敲定,漪喬對此也只有暗暗感嘆的份兒。想他那麼一個博學多識的全才,取一個名字居然要想這麼久,這實在是她始料未及的。不過他在此事上慎重至此,大抵也反映出他初為人父的心情,以及對這個孩子的重視程度。

漪喬模模兒子光溜溜的小腦袋,看他躺在搖車里興致勃勃地揮舞手中的撥浪鼓,嘴角不由暈開一抹溫柔的笑,然而眸底卻是一派若有所思之色——若是她真的可以改變歷史,那麼連鎖反應之下,是否表明他不會變成歷史上明武宗的樣子?

嚴冬難熬,但冬去春來似乎也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春意悄無聲息地掠過霜結的屋角瓦檐,輕撫冰封整冬的河湖低窪,潛入掩藏著草籽的寂靜牆角,爬上宮後苑中那一株株蟄伏已久的白玉蘭樹,卻始終入不了人心。

弘治五年的早春如期而至。

蜜色的陽光從雕花的金絲楠木窗子無聲息地飄進思政軒,帶著初春特有的單薄溫煦,照亮了一室寧謐。

祐樘正立于御案前,手執一支紫羅筆,低頭凝視著案上的一幅畫沉思。忽然听到外間內監的通報聲響起,他抬了抬眸,隨口跟一旁侍立著的內侍吩咐了一句,便又低下頭繼續審視畫卷。

那內侍朝他恭敬一禮,趨步退出。少頃,一個淺碧色的身影款款步入。

听到來人向自己見禮,他動作優雅地擱下筆,繼而不慌不忙地笑看向來人︰「沈學士可是大好了?」

沈瓊蓮正有意無意地瞄著他面前的畫,聞言不由微微一笑,沖他福了福身︰「承蒙陛下掛懷,臣惶恐,已經無甚大礙了。」

「嗯,這便好,」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頓了一頓才接著道,「這乍暖還寒的時節最易染病,前陣子喬兒也染了風寒,將養了好幾日才好。」

「皇後娘娘洪福齊天,」沈瓊蓮垂了垂眸,抿抿唇,猶豫一下道,「陛下也要保重龍體,內外臣子天下黎庶都要仰賴陛下的福澤庇佑,陛下萬金之軀,定要仔細珍重。」

「沈學士何時也學會說這些個恭維話了,」祐樘輕笑間目光往她手中一掃,話鋒立轉,「沈學士是來送東西的?」

沈瓊蓮滯了一下,笑言道︰「陛下英明。臣養病的這幾日,才發覺自己真是閑不住。本想著這點小病不打緊,無需休養,但又怕染及陛下。昨兒個好容易見好了,今日就趕忙回來繼續做事了,順道將落下的筆札和文書都給陛下送過來。」

她說著,將手里的東西遞給站立在側的內侍,又站著不動看著他將那一疊文書捧到了陛下的御案上。

她見陛下拿起翻看,便大致將里面的內容陳述了一番。當說到立儲之事時,陛下忽然打斷道︰「關于此事的奏請不必梳理了,朕已經準了群臣所上之表。」

沈瓊蓮一愣;「陛下是說……」

「四天前英國公張懋等人隨同文武群臣一起,三上表請冊立東宮,朕已經允其所請,並令禮部擇日具儀以聞,商定立太子的具體事宜。」

沈瓊蓮微一出神,隨即頷首笑道︰「小皇子雖尚年幼,但又嫡又長的身份擺在那里,立為儲君是遲早的事,早立早安人心。」

祐樘點頭笑道︰「正是此理。」

理是這麼個理,但沈瓊蓮總覺得陛下之所以立儲立得這麼順理成章,除了規制與大局使然,還有一層原因——子憑母貴。

毫無疑問,陛下將對皇後的愛延伸到了這個孩子身上。如果這個小皇子不是皇後所出,陛下還會那麼寵著那麼看重他麼?

「只是名字還沒擬定,」祐樘嘆笑一聲,似是自言自語也似是說與她听,「朕要趕緊把名字定下來,不然都要立為皇儲了連名字都沒有可不成,待會兒將選好的幾個字拿給喬兒看看。」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麼?沈瓊蓮暗自苦笑一下,垂眉斂目地向他行禮告退。

正當她面帶黯然地退到門口時,突然听到陛下開口叫住了她︰「等等,這是你的麼?」

沈瓊蓮下意識地抬頭,見陛下手里拿著一張紙,示意性地朝她輕輕揮了揮。

她微微一怔,盯著他手里的那張紙,目露不解。

他掃了一眼宣紙上的字句,補充道︰「詩寫得不錯。」

沈瓊蓮忽而恍然,隨即便是一驚,即刻沖他躬身道︰「陛下贖罪,是臣大意了,整理筆札時把自己信手亂寫的幾句歪詩給夾進去了。」

「沈學士過謙了,這怎會是歪詩呢,」祐樘散淡一笑,「就朕看的這一首,全詩無一字言情,卻又是字字寫情,言盡意無窮。只是情致有些過于哀婉了,似乎與沈學士平日里灑月兌清淡的性子格格不入。」

不知為何,沈瓊蓮突然緊張起來。好像她一直小心地、偷偷地埋藏著的最隱秘的心事,被疏忽間揭開了一角。她的心抽搐一樣地急速一跳。

「眼下剛好開春兒,正是尋春之際,何來‘一春從不尋芳去’之句呢,」祐樘姿態閑逸地轉首望了望窗外明媚的陽光,又轉向她笑道,「沈學士平日里得空了大可出去走走,總呆在屋子里傷春那是柔軟的閨閣女子做的事,非能做出那篇飛揚灑月兌、酣暢淋灕的《守宮論》的沈學士所為。能尋芳為何從不尋呢?辜負了大好的春|光,就委實可惜了。」

沈瓊蓮保持著躬身的姿勢,略略抬眸,目光凝定在他身上。

從窗外散落進來的陽光投射在光可鑒人的地面上,倒映出一片水澤柔亮的蜜色光暈,映照在眼前男子秀雅絕倫的面容上,越發突顯出他眉目之間那抹浸透人心的溫潤寧和之色。他長身而立,篁筱修竹一般挺拔韶秀,養人眼目。他一動一笑間將帝王的雍容氣度和名士的閑雅風姿完美糅合,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神傾拜卻又頓感高山仰止。

他暗示她出外尋訪春意,但她想說,他唇畔一縷不經意的淺笑,都足以勝過整整一季的春|光。

她沉默得太久,祐樘見她一直怔忡不語,腕部輕轉,手中紫羅筆的筆尖在半空中劃出了一個流利的弧度,笑道︰「沈學士可是被勾起了什麼心事?朕瞧著那詩里就透著滿滿的憂思。」

他這麼一出聲,沈瓊蓮才猛然回神,驚覺自己方才失態了,忙躬身道︰「陛下贖罪,臣御前失儀……」

「罷了罷了,」祐樘笑著搖了搖頭,「沈學士這麼一會兒工夫就賠了兩回罪了,好似朕多嚴苛一樣。無妨的,小事而已,不足掛心。」

沈瓊蓮覺得自己在陛下面前似乎越來越不能像以前那般自然,以前好歹還能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淡然,如今卻是心跳如鼓頻頻失態。她心里隱隱不安,仿佛快要兜不住一個不能言說卻又早想言說的秘密一樣,惶恐之中又莫名地帶著點脆弱的期待。

為了稍微掩飾一下尷尬,她平復了一下心緒,訕訕笑道︰「臣是想到最近邊關又有些不太平,賊人夷寇不時犯邊,那蒙古小王子好像安生的也有些時候了,臣總覺得他不會這麼順服下去,大概不久又要尋釁滋事。陛下可想過攻防之策?」

「邊關從來都沒有真正太平過。巴圖蒙克麼,」祐樘想起去年漪喬去碧雲寺遭巴圖蒙克糾纏那件事的始末,眸底暗芒一閃,突然一笑,「朕等著他。」

沈瓊蓮見狀便知陛下心里早已有數,雖是預料之中,但仍是忍不住一笑︰「陛下聖明。」

「不說這些了,今兒個可是個好日子呢,」他說著,小心地拎起他面前的那幅畫,含笑看向她,「沈學士瞧這畫如何?」

沈瓊蓮進來時便注意到了那幅畫,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注意到了陛下正溫柔含笑地注視著那畫。她雖好奇,但礙于御前禮制,不好放開了看,更不好詢問陛下。

畫卷在他玉白的雙手間緩緩展開,沈瓊蓮嘴唇張了張,臉上浮現出一抹了然之色。

「朕想在這畫上題上幾行字,可踟躕了半晌,卻想不出寫什麼最好,竟是一筆未動,」祐樘幽幽一嘆,「或許真的要寓于不言中了,不過朕相信皇後會懂的。」

捕捉到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沈瓊蓮神色便是一黯。她強笑著說了幾句場面話,便斂目朝他一禮道︰「臣要回尚儀局做事了,臣告退。」她說完才發覺自己這話語氣有些生硬,但她此刻已經不想去理會這些。

祐樘微笑頷首,示意內侍將那張寫著詩句的紙交還給沈瓊蓮。沈瓊蓮躬身抬手,神色平淡如水,心中卻漸漸涌起一股滔天的浪潮。

祐樘已然收回了視線,將畫放回去,重新低頭審視起來。然而正在此時,忽聞門外一連串跪地行禮的動靜,隨即便是內監似乎刻意拔高的通報聲傳來︰「萬歲爺,皇後娘娘到了!!」

那給沈瓊蓮傳遞東西的內侍眼看著就要走到她跟前了,聞聲動作突然一僵,也不敢繼續往前走了,當即就在原地跪了下來。然而萬歲讓送呈的東西他也不敢慢待,于是只能尷尬地維持著雙手捧物的姿勢,不倫不類地僵跪著迎駕。

沈瓊蓮無聲轉身向門口,跪下行禮。她表面平靜,心里卻在暗忖皇後突然前來所為何事。

祐樘眸光一閃,眼中笑意化開,動作迅疾地將那幅畫壓在了一疊早已備好的大宣紙下面,眨眼間便掩蓋了個嚴實。

隨著一方明亮的天光潑灑進來,漪喬出現在了門口。

她原本正要詢問祐樘叫她何事,然而一進來便覺得迎面而來的氣氛有些詭異,再一看跪了一地的宮人內侍,她收了收隨意的心思,微一斂容,走上前去落落大方地跟祐樘行了一禮。

「喬兒來得還挺快的,我都還沒準備好呢。」祐樘溫柔地扶起她,含笑道。

沒準備好?漪喬一愣,隨即下意識地瞄向了身後的沈瓊蓮。

好像……有情況?

「臣妾得知陛下傳召,把孩子哄睡了就急急忙忙趕過來了,」漪喬面上笑得燦爛,「只是似乎來的不是時候,要不臣妾先回避一下,等陛下準備好了再過來。」

祐樘知道她誤會了他的意思,卻也不急著解釋,只執了她的手,將她往御案後拉,一邊走還一邊轉頭吩咐眾人︰「都退下吧,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

漪喬有意無意回頭瞄向沈瓊蓮的方向,見跪在她面前的那個內侍得了祐樘的吩咐之後,趕忙從地上爬起來,將手里的什麼東西遞給了她,還順道擦了擦額頭。

「等等,那是什麼?」漪喬引頸而望,月兌口而出。

祐樘見她提步要過去,也不阻攔,只是由著她動作,笑著松開她的手,隨著她一道走上前去。

漪喬一進來就注意到了這內侍,方才見他那般,便更加好奇他手里的是什麼東西。

漪喬接過沈瓊蓮手里的那張紙,展開一看,面上的神色變得有些古怪。

「這是……」漪喬將詢問的目光投向沈瓊蓮。

「回娘娘,是臣隨手寫的幾句歪詩。」沈瓊蓮倒是突然鎮定不少,從容答道。

「這哪里是歪詩,這分明……」分明是情詩啊!

漪喬暗暗觀察了一下她的神情,不動聲色地笑著續道︰「分明寫得很好。」

祐樘老神在在地瞧著漪喬,忽而輕笑一聲道︰「那喬兒不妨說說,這詩好在哪里。」

他這是讓她做語文古詩賞析題麼?雖然她之前為了投他所好特意看了一些詩集詩論,但她自認她這頂多算是入門。若是硬要讓她說,她大概也能比較漂亮地圓過去,畢竟以前的語文題不是白做的,但在場的他和沈瓊蓮都是個中高手,她終是底氣不足,就不獻丑了。

漪喬極快地朝祐樘擠了擠眼楮,隨即又神色如常地微笑道︰「臣妾學詩不精,真要精準地道出其中玄妙,恐力不能及,但臣妾可以感受。臣妾以為,作詩重在志的抒發和情的傳達。這首七言絕句情思細膩深婉,讀來如聞哀曲余音,哀戚寂寥且纏綿悠遠,虛無委婉卻又真實可感。且因著灌注了細膩真摯的情思,而不染一般宮詞的媚俗脂粉氣。」

祐樘方才一時起意想看看漪喬會如何應對,如今見她聰明地避難就易,答得輕巧自如又頭頭是道,眸中閃現出一抹激賞贊許之色。

不過,漪喬並未注意到這些,只是對著那首詩,面上一片若有所思︰「只是依詩來看……本宮多問一句,沈尚儀在進宮之前可是有心儀之人?」

沈瓊蓮靜默片刻,繼而緩緩吐出了一個「是」字。

漪喬看著沈瓊蓮微微垂首的樣子,眸光一轉,沉吟著道︰「其實也不必太過傷感,再過一兩年沈尚儀就可以出宮返鄉了,到時說不得還可以再續前緣。」

「前緣,」她似是憶起往事,微微苦笑,「臣也不知那算不算前緣。或許……他根本就不記得那樁事。」

漪喬目光微斂,淺笑一下︰「能讓沈尚儀掛心至此的,想來是極優秀的男子。只是若實在無緣,也強求不來。‘一春從不尋芳去’可不成,出去走走尋訪春意,興許能發現更闊大的天地。」

沈瓊蓮微微怔住——皇後這話似乎跟陛下方才的話很是相像,只是皇後的意思比較直白。那陛下是隨口一說,還是確有深意呢?

她如何不想跳出來,能跳出來早就跳了,不至于如眼下這樣越陷越深。她如今只寄希望于出宮之後能夠漸漸放開。

可若真就這樣離開,她又有些于心不甘。有些事情,總還是想試一試。

然而她可以在他面前肆意揮就錦繡文章,在他面前暢快地侃侃而談抒發己見,卻始終不敢將心底的那個秘密坦然道出。她怕等她跟他言明之時他會將她調離甚至遣出宮,這樣她就連多看他幾眼都不能夠了。而且她身為女子,這樣的舉措未免太過大膽,況他身份尊崇,她始終有顧慮。

但那秘密似乎已經變成了胚芽,近來越發有破土而出之勢。

終有一日,她會下定決心,說出早就想說的話。這樣優柔寡斷瞻前顧後,實在不像是她的作為。

沈瓊蓮煩躁地深吸一口氣,出了思政軒後,又忍不住停步回頭望望,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

目送著沈瓊蓮隨同眾人離去,漪喬面上一片思索之色。一直到最後出去的兩名宮人小心地掩上門,室內的光線暗了暗,她才調開目光,這才發現祐樘正站在一旁盯著她看。

沒了外人在旁,漪喬說話也就沒什麼顧忌了。她朝他眨眨眼,明知故問道︰「你盯著我瞧做什麼?」

「難道要盯著別人看麼?」他答得理所當然,一副「不看你看誰」的樣子。

漪喬一噎。她情知他是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可一時間也不知怎麼回嘴。

她隨即想起方才的事情,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對了,陛下的艷福可不淺啊……」

「嗯,」他溫柔含笑地注視著她,「能娶到喬兒,確實艷福不淺。」

漪喬臉色一紅又一黑︰「別裝糊涂,你說,那情詩是怎麼回事?」

「那是她不小心夾進去的。」隨後,祐樘將事情的大概跟她講了一番,漪喬听後卻不以為然,撇撇嘴道︰「那可不一定,沒準兒她是故意的。就算不是故意的,對于情詩被你看到大概也是樂見其成,反正是在寫你。」

祐樘笑道︰「喬兒怎就如此篤定她詩中所思之人就一定是我?」

「最後一句不是寫著呢嘛。那詩怎麼寫的來著,」漪喬邊回想邊有感情地背誦,「‘豆蔻花封小字緘,寄聲千里落雲帆。一春從不尋芳去,高疊香羅舊賜衫’。哎呀,豆蔻花封的、娟娟小字寫就的書信吶,多精致別巧的心思,這得承載著多少相思愛戀啊。而且豆蔻花,多明顯的自喻……你看,因對愛戀之人思而不得,惆悵得連對大好春|光都提不起興致了。你以前賞賜的衣服還疊得整整齊齊存著呢,只是光賞衣服了,要是你的人也能順便打包送了就完滿了。」

祐樘啞然失笑,道︰「那不是還有一句‘寄聲千里落雲帆’嘛,那人該是在千里之外呢,喬兒方才不是也問了麼?她在進宮之前就有心上人了。」

「可以是虛指啊,咫尺天涯嘛。至于我那問題,」漪喬揶揄地看著他,「陛下難道忘記了,我們第一次遇見沈姑娘是在宮外麼?那時候她也還沒進宮。不過你那時候易了容誒,易成那樣居然也能被人家姑娘看上……嘖嘖,陛下著實不簡單啊……」

祐樘突然申指勾了勾她的鼻尖,挑眉道︰「喬兒晨起是用醋盥洗的麼?開口就這麼大的酸味兒。」

漪喬模模鼻子,听他繼續說道︰「就算真的是在寫我,喬兒自己不是也說了麼?她是思而不得,頂多是單相思。我的人我的心都在你這里,喬兒是不相信我麼?」

「當然不是,我要是真懷疑你們怎樣怎樣,還會這麼嬉皮笑臉地跟你說話嘛,」漪喬撇撇嘴,聲音不自覺低了低,「吃吃醋而已,你又不是沒吃過我的……你有時候吃起醋來更不講理……」

「對了,你叫我來干嘛,」漪喬此刻才想起自己方才想問的問題,「不會是故意讓我撞見,故意讓我吃醋吧?」

「自然不是。我又不是活得太舒服了,我可不想再嘗一次被喬兒扔在乾清宮不聞不問的滋味了,」他面上的笑意幾乎盡皆斂去,看漪喬的眼神突然變得有點奇怪,「喬兒真的猜不出來我叫你來做什麼?」

漪喬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將他最近跟她說的話都回想了一番,仍是一臉迷茫。她目光亂瞟之下,突然臉頰暈紅。

他突然讓她過來,又遣退了所有閑雜人等,方才還牽著她往書案後走,眼下又眼神古怪地瞧著她……這個……

漪喬睜大眼楮看向他,有點結巴地道︰「那個……現在還、還是大白天……而且在這里,會不會有點、有點不合適……」

「怎麼不合適?喬兒還想去哪里?你若是嫌此處不夠敞亮的話,我們可以到窗邊去。」

「嫌不夠敞亮?!還要到窗邊?!你、你、你……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重口了,」漪喬斜他一眼,「你不怕被人看見麼?」

「就是要讓人看的,我巴不得所有人都看見。」

漪喬瞠目結舌。

祐樘此刻已經自顧自地走到了御案前,慢條斯理地掀開那一疊宣紙,拿起那幅畫展示給她看︰「喬兒看,喜歡麼?若是喜歡,我回頭讓人裱一裱掛在顯眼之處,讓眾人都能瞧見。」

漪喬一愣︰「畫?原來你是讓我來看畫的……」

「不然呢?喬兒想的是什麼?」他一臉正經,眼神清澈,將不解的目光投向她。

漪喬才不相信他會對她的誤解毫無覺察,但畢竟先想歪的人是她,她確實無話可說,她尷尬之下只好輕咳一聲轉移話題︰「為什麼突然送畫給我?莫不是你做了什麼虧心事想補償吧?」

她這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話,卻沒想到祐樘聞言後神情一滯,繼而面上竟然漸現不豫之色。

漪喬以為他因此而生氣了,正要開口解釋,卻又听他問道︰「喬兒真的不記得今兒個是什麼日子麼?」

「今天?今天是……天!!今天是……」漪喬猛地瞪大眼楮,正待往下說,卻被他搶白︰「今日是二月初六,我五年前的親迎日。五年前的今天,我乘著玉輅將你接進了皇宮,從此以後,你便成為了我唯一的妻子。」

「今天是我們成親五周年的日子,」漪喬心里懊惱不已,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對不起,我居然給忘了……最近過得有點混亂……」

她這段日子一直苦惱于刺探天機的事情,竟然把這麼重要的日子都給忘了。

漪喬異常心虛地挪到他面前,試探著拉了拉他的袖子,干笑一聲︰「你沒生氣吧?不知不覺居然都五周年了,過得真快哈你說是不是……」

「迄今為止總共也就五年,喬兒就缺了一半,當然覺得快。」

漪喬吐了吐舌頭,尷尬地笑笑。

她捫心自問,若是換做她興沖沖地準備好了禮物,結果發現他根本不記得今日是什麼日子,大概也會心下不悅。她換位思考之後心中歉意更重,卻又不曉得說什麼,只好訕訕笑笑,接過他手里的畫仔細端詳了起來。

少頃,她面上的玩笑之色淡了淡,斂容抬頭︰「這是你畫的?」

「不是,是畫師呂紀畫的,」他頓了一頓,「我召集畫師讓他們各自畫一幅吉慶祥和生機勃發的畫,之後我在一堆畫里挑出了這一幅。我本想自己畫一幅的,可是踟躕好幾日也沒想到畫什麼好,是以干脆集思廣益了。」

漪喬抿抿唇,輕聲道;「我記得那日我自碧雲寺回來,說你畫的那幅畫調子太苦寒了,你當時就笑著答應說回頭要掛一幅吉慶的在我那里。」

她當時是帶著情緒看畫,所以覺得他那畫格外傷感,之後的提議其實也是隨口一說的,沒想到他一直記著。

算算日子,她那時候懷孕五個月,距離現在已經過去快一年了。

他輕輕點頭︰「出處確實在此。」

漪喬又將目光投向畫卷。

那畫的布景構成其實並不復雜,一株綴滿梅花的老樹,兩對親密齊鳴的燕子,一對並肩而立的白天鵝。

乍一看到梅花,會令人以為是冬季,但再一看兩對喁喁私語的燕子,及至目光下移,看到兩只優游立于粼粼清波中的白天鵝,才恍然發覺那其實是冬氣漸消春水初暖的早春。

整幅畫生機涌動,煥發出一種冬去春至的勃然生意。而畫中成雙成對的燕子和天鵝,更是在這一派盎然之中添增了滿滿的溫馨美滿之意。動態十足,卻又莫名給人以寧和靜好之感。

成雙成對,比翼並肩,相攜相隨著共歷冷暖,共迎春回大地。

想來,他想表達的深意也便寄寓于此了。漪喬唇邊不禁劃過一抹會心淺笑。而她不經意間的舉動,一旁的祐樘都看在眼里。

她靜默片刻,抬眸一笑︰「你送了我禮物,那我是不是還要回禮?」

祐樘此時已經落座于御案後,托起茶盞望向她,隨即又收回視線不看她,悠悠道︰「喬兒想回便回。」

他好像還在生著氣?

漪喬眨眨眼,忍俊不禁。

她小心地放下畫卷,繞到他身後傾身抱住他,側首笑嘻嘻地看向他,軟聲道︰「還生氣呀?哎呀,我錯了,錯了還不行嘛,真的不是故意的誒……還生氣不?」

他任由她抱著他左搖右晃,只是淡定喝茶,並不答話。

「那什麼,」她把腦袋擱在他肩頭,一雙晶亮的大眼楮眨啊眨,嬉皮笑臉地蹭了蹭他的臉頰,「你送我那幅畫,是不是暗喻我像梅花一樣高潔美麗,像白天鵝一樣……嗯……一樣純潔?」

她見他轉眸看過來,趕忙以手捂臉,一副羞赧不已的樣子,刻意嬌怯地囁嚅道︰「可是我已經……已經不純潔了怎麼辦……」

他盯著她看了片刻,又慢條斯理地轉回頭,慢條斯理地開口︰「你可以紀念一下。」

漪喬嘴角的竊笑瞬間僵住,小臉霎時一沉。

按照正常劇本,他接下來不是應該說幾句譬如「寶貝兒你在我心里永遠是最純潔的」之類的情話麼?

他這是什麼意思?紀念她已經逝去的純潔?

思及此,漪喬不禁要噴笑,可想起被戲謔的人是她,又繃住臉憋住了。

她撅撅嘴,正要很瀟灑地「哼」一聲然後起身,不料他突然出手按住她欲待松開的手,瞬間多雲轉晴,輕輕一笑︰「我們來商量一下回禮的事情吧。」

漪喬愣了一下,張了張嘴︰「你不是說我想回就回麼?」

「我忖著喬兒必是想回的,」他溫柔地握住她的手,面上笑意宛然,「那不如先商量好。」

漪喬嘴角抽了抽,斜睨他一眼︰「就算我要回禮,肯定也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啊,哪有這麼商量著的……」

他笑得溫和,很是善解人意地道︰「我是想省掉喬兒琢磨禮物的麻煩。」

漪喬看著他的神情就沒來由地忐忑,試探著問他︰「那……你想要什麼?別要些我沒有的就成……」

「喬兒莫緊張,」祐樘眸光微閃,半晌,輕輕莞爾,「我要再讓喬兒答應我一件事。仍舊是眼下暫且不說是什麼,等用到的時候再說。」

漪喬一怔——她之前就因為跟他打賭輸了,已經欠了他一件了,他現在怎麼又管她要一件?他是要湊夠三件然後學趙敏麼?

不過,反正他又不會讓她做什麼出格的事情,答應他也無妨。

漪喬思量片刻,點頭應下︰「好,這禮我送了。」

也不知是否因為她之前被他陰過幾次,答應他之後總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但這感覺也只是在心里盤桓了一會兒,就被更重要的事情壓下去了。

另一方面,雖然還了禮,但漪喬心中仍舊有些歉疚,從思政軒出來,就換了身輕便衣服直奔她的私人小膳房,親自下廚為他準備幾道可口的家常菜。

只是可惜時間有些緊,只做了一道香煎鯽魚、一道芡實山藥排骨湯和一道蓮子百合羹就到了午膳時間,連四菜一湯的規格也沒湊齊,只能作為午膳的輔菜。

不過他很給面子地幾乎吃完了她做的湯羹,還夸她廚藝又精進了不少。這話于漪喬而言當然是極其受用的,她先吃完後,便從乳母手里接過孩子並把他抱在膝上,隨後就坐在桌前和兒子一大一小兩個人一起瞧著祐樘用膳。

不知怎的,漪喬突然想起一件事——到今天為止,他們成婚五年了,那再過兩年豈不是到了七年之癢的瓶頸期?

祐樘執箸間,一抬頭便看到了漪喬神游天外的樣子。他姿態閑雅地攪了攪臥足碗里的五寶珍珠羹,緩緩道︰「喬兒,兒子沒吃飽麼?」

漪喬驟然回神,下意識地一低頭,就看見懷里的小家伙正抓著一把羹匙往嘴里塞,嘴角還掛著一溜哈喇子。

「他什麼時候抓過來的,」漪喬掏出一塊手帕幫他擦了擦嘴角,拿過羹匙,繼而故意板起臉,輕輕點了點兒子的小鼻子,「那個不能吃,記住了沒?」

見羹匙被抽走,小家伙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看了看對面的爹爹,又看了看身邊的母後,似是有些郁悶地低頭「咿咿呀呀」嘀咕了幾聲,隨後竟趁漪喬不備,又一把撈來了已經放回去的羹匙。漪喬正要再次抽走,卻見他用另一只小爪子抓住她的兩根手指,舉著羹匙往她手里塞,同時還扭頭看看自己爹爹。

「他是讓喬兒和我一起吃呢,」祐樘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近前,彎腰模了模兒子的腦袋,含笑對他道,「方才拿匙子咬是不是為了陪爹爹一起吃呀?嗯?母後不讓,你就讓母後跟爹爹一起吃,對不對?」

漪喬見小家伙听後高興得手舞足蹈的,倒像真的听懂了一樣,不由看著祐樘笑道︰「你似乎很懂孩子的心思。若他真是這個意思,那這麼小個人兒,倒還挺有心的。」

「雖然小了點,但也是馬上要當太子的人了,」祐樘從漪喬手里接過孩子,抱在懷里掂了掂重量,失笑道,「長得真快,怎麼感覺又沉了不少。」

「立太子?他才……」漪喬望了望猶自玩著手指頭的小人兒,滿面訝異︰「他才這麼小一點點,不過四個月大而已,你就要把他立為皇儲?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雖然知道這孩子就是日後的明武宗,被立為太子是毫無懸念的事情,但他現在真正還是乳臭未干的年紀,漪喬始終覺得快了點。

「不快,于情于理都該立的,」祐樘將兒子往上托了托,笑著捏了捏小家伙粉女敕女敕的臉蛋兒,「下月就行禮如儀。不過這之前要先賜名。」

「你終于確定好名字了?」

「算是吧,只是我想再思慮一下。」

「還想?不是確定用‘’字了嘛。」

方才在思政軒的時候,他將幾個候選的字拿給她看,她當時不假思索地就選了‘’字。她如今已經知道‘照’‘’二字在古代是相同的,可以替換。這樣一來,也就解釋了為何寫作「照」也不違背太祖皇帝當初定下的取名規矩。

「我也覺得此字甚好,但總想再挑挑。取名是大事,慎重一些的好。」

「可你都琢磨了四個多月了,還不夠慎重麼……」

他輕輕一笑︰「喬兒急什麼,在冊立太子之前敲定不就好了,我都不急。」

你基本沒有急的時候……漪喬默默在心里補充了一句。

而事實證明,他還確實不急。

漪喬本以為賜名也就是三五日內的事,卻沒想到就這麼懸而未決地又過了一個月……一直到冊立太子的前一日。

弘治五年的三月丁丑亦即初七日,祐樘正式賜皇長子名曰厚照,並特意頒敕對這個名字加以解釋。

而漪喬有幸在第一時間先睹為快。只見敕曰︰「朕惟君天下,莫先乎德……咨爾元子,皇後所生,天資秀發,日表英奇,福慶誕鐘,統承攸屬,茲特賜名曰厚照。夫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爾,當顧名思義……則四海雖廣,兆民雖眾,無不在于照臨之下……」

只是一個字而已,居然牽引出如此廣而深的含義,可見他考慮得有多麼周詳。漪喬看完之後,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對這個孩子沉甸甸的重視和寄望。

然而想一想歷史上明武宗的形象,她又深感造化弄人。但同時,她也對于這樣的落差疑惑不已——他悉心栽培的繼任人怎麼會那麼差勁?這中間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還是有什麼誤會?漪喬不禁迷茫。

但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和祐樘一起教好這個孩子,說不定他的未來會有改觀。

賜名的次日,正式冊立皇長子厚照為皇太子,行禮如儀,並以冊立禮成詔告天下。當日,文武百官甚至連命婦夫人們都紛紛上奏表慶賀禮成。祐樘還貽書天下各王府,並于南北二京進行了大範圍的賞賜。

如此陣仗,動靜不可謂不大。由此,天下人都知道當今聖上立了皇後所出的嫡長子為皇太子。而大明有儲,則國本愈固人心更安,不得不說是一件大喜事。那些嚷嚷著讓聖上納妃的臣子們也暫時消停了下來,至于能消停多久,那就未可知了。而眼見著陛下五年都不納妃,竟像是要一直獨寵皇後永不納妃的趨勢,世人不得不驚嘆于陛下對皇後不可思議的眷寵。而如今皇後為皇室添丁,陛下弄出這麼大的陣仗賜名立儲,接下來恐怕又要恩及張氏一族了。

眾人的猜測很快就得到了印證。

弘治五年三月二十八,離冊立太子剛過去十日,陛下下旨封壽寧伯張巒為壽寧侯,並歲加祿米二百石。

人皆咋舌。

國丈張巒幾乎在一年之內連跳兩級,由完全無勛位一躍成為壽寧侯,張家一下子變成了侯門,並且陛下一直對其厚賞不斷,令人不禁感慨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道理果然不假。而由此,也足可見陛下對皇後的寵愛何其之篤。

對于顯貴黎庶們的慨嘆,祐樘也有所耳聞,只是他都付之一笑。這樣的結果是他樂見的,更是他刻意促成的。或許其他事情他可以做得無聲無息,但這件事絕對要做得人盡皆知,讓天下人都看在眼里。他如此厚待張家,也是因為那是漪喬名義上的娘家,他只寵著她而不惠及張家,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他這次沒跟漪喬打招呼就直接給張巒封了侯,她知道之後張了張口,倒是沒說什麼,但他能感受得到她內心的不安和歉疚。只是事情反正已經定下了,他很默契地選擇佯作不知,並不點破她的心思。

不過他倒是發現漪喬藏著很重的心事,雖然她平日里一直極力掩飾,但他還是一早就覺察到了她的不對勁。

他曾經試著問過她幾次,但她每次都是打著哈哈混過去,連一個字都不願意透露。幾番下來,他也不再探問。她不說自有她的道理和考慮,他尊重她的意願。

春去夏至秋又來,一家三口樂享天倫的日子顯得格外溫馨平靜,而快樂的時光似乎總是過得飛快,仿佛只是一晃眼間,就滑到了初秋的八月。又到了桂樹飄香的時節。

乾清宮的一處書房里,祐樘正身處一室靜謐里對著一份奏疏沉思,突然听到門被猛然推開的聲音,他即刻斂容抬頭看過去,隨即面上神情微微一滯,笑道︰「喬兒這麼火急火燎的,倒像是來捉奸的。」

漪喬卻是完全沒有和他玩笑的心情。她一進來就一路奔到他面前,氣喘吁吁地語不成句,連行禮都忘了。祐樘面容微斂,揮退了在場的一眾宮人內侍,幫她輕輕拍撫後背,和聲道︰「喬兒別急,慢慢說。」

他話音未落,便見漪喬一把抓住他的手,一陣大喘氣後,肅容逼視著他道︰「我問你,玉佩藍璇到底在哪?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知不知道玉佩的下落?祐樘,認真回答我的問題,不要騙我。」

作者有話要說︰陛下我們做朋友吧,乃太土豪了……qaq

陛下送誒小喬的那幅畫確實存在,名字就叫《梅花天鵝圖》,是宮廷畫師呂紀畫的,然後陛下送給了老婆……qaq

話說雙十一剛過去,雙十二又即將來臨,于是應景的小劇場來一發

不要問我為毛陛下和小喬回到了現代,為毛他們還是現在這個年紀,為毛陛下會有戶口……噗話說到了現代,沒有結婚證就不是夫妻哇,于是他們還只是戀人的關系。嗯,這就是小劇場的背景,下面,a——!

現代。購物狂歡節。

陛下︰喬兒,你在算什麼?

小喬︰計算開支啊,購物車里的東西不能都買下來,我看要怎麼買東西才不會超支。

陛下︰這個啊……你不必糾結了,我已經幫你都買下來了。

小喬︰真的麼?親愛的你真是太……

陛下︰不過用的是你的網銀。我看你一直猶豫不決,就幫你做決定了。

小喬︰……¥#%¥……&&&%$!!!!!!Σゲ

陛下︰喬兒難道忘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麼?我的網銀不就是你的網銀?你居然不懂我的意思。

或小弄.……:)多謝謹謹菇涼扔了一個地雷喲,鞠躬∼<。.。.5一p>了.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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