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之間,程如墨心里已經動了千萬個念頭。♀劉雪芝這句話,仿佛一柄利劍,直接避開了她所有的防護與盔甲,干脆利落地刺入了軟肋。
她垂眸,眼中染進些惝恍,想到了不久前看到的一段話︰「我也想害怕了就尖叫,開心了就轉個圈,愛就說出來,二十多歲還能用甜甜的眼光看世界。可是這些是屬于被愛保護得很好的女孩們。」
但也只失神這麼一瞬,她便又恢復如常的模樣,抬眼笑了笑說︰「您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像嚴子月一樣三天兩頭給您惹點事您就高興了是吧?哪還有人嫌棄自己孩子省心的。」
劉雪芝也一笑,「我這不是希望你也像其他人一樣,在我跟前撒撒嬌嘛。」
程如墨笑了笑,抬起筷子往自己碗里夾了塊雞肉,「那估計是沒什麼希望了,我自己想想那場景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劉雪芝失笑,「哎你這孩子——要不這樣吧,你趕緊地生一個,放在我跟前我幫你帶兩年。」嘆了口氣,又說,「之前真是可惜了。」
程如墨頓了一下,方輕輕笑了一聲,「生孩子又不是生氣,說生就能生的?」她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岔開話題說,「也別老說我啊,說說你們倆唄?我可是听說,您跟我爸當時是一個隊的,在割麥子的時候互相看上眼的是吧?」
劉雪芝啐她︰「沒大沒小。」
當時同村適婚的年輕男女也就只那麼些,正好程德雲與劉雪芝家境般配,過了沒多久,程家便差了媒人前去說親。是以兩人還來不及互相了解,將最初的幾分好感化作更綿長的包容,就一步踏入了婚姻的柴米油鹽里頭。好比看見一雙好看的鞋,還沒試鞋碼合不合適,就直接買下了。回去卻發現大了,但又不能退,便只能往鞋里頭塞點東西,這麼幾十年地磨合過來。
但程德雲和劉雪芝結婚的頭幾年,實則非常甜蜜。程如墨看過他們那時候的照片,兩人坐在工廠前面的草地上,頭挨著頭,當時的空氣都似帶了蜜的味道。但這恩愛的光景沒維持幾年,自程如墨四歲那年,劉雪芝生了個兒子,只過了三天就夭折開始,這段婚姻就展現了其殘忍的面目。正如最初憑著熱情還能將就著那鞋子,但走得久了就是一片血肉模糊。
程如墨也並非沒有勸過劉雪芝離婚,但世間總有這樣的情況,離婚的道理和好處佔盡了千條,但只要一句「他其實也沒那麼差」就足以打敗所有。久而久之程如墨也便不費這個事了。
繼續吃著喝著,漸說道了程德雲的發家史上。程德雲本一直繃著,但陸岐然時不時見縫插針地勸酒,酒過三巡,他話也漸漸多了起來。程如墨有意稍加引導,程德雲便打開了話匣子,開始講他十四歲時候怎麼挑著兩擔煙草葉子翻六個小時的山去賣,怎麼湊齊了路費來江城,怎麼從最開始拉繩子彈墨線的小工漸漸變成了包工頭……
陸岐然也喝得有些上頭了,順著程德雲的話分析,雖未刻意吹捧,但就是句句說到點上,說得程德雲越發眉飛色舞心花怒發。
此時已經沒有劉雪芝和程如墨插嘴的地方了,程如墨望著這快要稱兄道弟的兩人,有些哭笑不得,「早知道男人都愛吹噓自己的光榮歷史,我費這個事做什麼,直接開兩瓶酒讓他們對瓶吹。」
吃得久了,菜有些都涼了,劉雪芝又將幾道熱了熱,隨後和程如墨在一旁坐著听翁婿兩人胡侃。
「爸你們少喝點,明天陸岐然還要趕車呢。」
「趕什麼車,」程德雲瞪著程如墨,大著舌頭說,「趕不上了大不了我開車送他!」
陸岐然看向程如墨——他眼中已經帶了些醉意,這會兒笑起來有種格外灑月兌倜儻的氣質︰「沒事兒,伯父高興,做小輩的得陪著。」
「誰高興了?!」程德雲這會兒說話似嘴里含了個橄欖,含含混混,「我跟你說我特別不高興!我這女兒,」程德雲看了陸岐然一眼,忽一章重重拍到他背上,「我這女兒,養了二十幾年,你還沒讓她享福,先讓她遭罪,你說,我高什麼興,啊?」
程如墨听見這話了立即打算幫陸岐然說話,被劉雪芝伸手攔住了,「你別插嘴,讓你爸跟小陸說。」
程如墨蹙眉看著,也不知道程德雲是酒後吐真言,還是借機為難陸岐然,「他自己可沒少讓您受罪,怎麼還好意思說別人。♀」
劉雪芝嘆了口氣,「你好賴都是自己親骨肉,哪能真願意看著你受委屈。」
程如墨看了劉雪芝一眼,「你也說了,‘好賴’,你覺得他認為我是‘好’還是‘賴’?」
劉雪芝不吭聲了。
「伯父,這事是我行事欠妥,我跟您賠罪,跟如墨賠罪。」
「嗯,」程德雲重重點了點頭,將手搭在陸岐然肩上,「你父親雖說官小,但總歸……總歸是個官。我跟如墨她媽都沒文化,初中都沒畢業。但如墨,她跟你是大學同學,你倆水平相當,所以你別覺得如墨是攀貴了,回頭給她委屈受。」
陸岐然正要表態,程德雲將他話截住了,「你听我說……說完。你不靠自己家里關系,自己打拼,我,我佩服,」程德雲伸出根大拇指,「這樣的。但如墨,如墨她也**,工資不比你低多少,還寫書,也算,算是個作家……」
陸岐然點頭附議。
「所以她這條件,配你也是剛好,你倆平起平坐,沒有誰地位高地位低的事兒……」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興許是有點上頭,伸手在額頭上使勁抹了一把,「……行了,也沒什麼了,今後互相忍讓,好好過日子。」
程如墨听著,漸漸沉默下去。劉雪芝也跟著沉默。
陸岐然鄭重點頭,「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負她。」
程德雲便這麼坐著,坐了一會兒,望見杯子里還有小半杯酒,忽端起來一口氣喝盡了,搖搖晃晃站起身,「行了,吃完了,收拾吧。」
劉雪芝忙上前將他扶住了,把旁邊的椅子推開,將他慢慢扶到沙發上躺下。
程如墨立即湊到陸岐然跟前,「你沒事吧?」
陸岐然笑了笑,眼神醺然,「還行,你爸比我喝得多,比我醉得厲害。」他伸手將襯衫扣子又解了一顆,手臂搭在椅背上,「我坐一會兒。」
程如墨忙站起身,「我去給你倒杯茶過來。」
劉雪芝和程如墨將桌子都收拾干淨了,再看陸岐然,他正靠著椅背,雙手環抱胸前,微微仰著頭。
程如墨將椅子拉到他旁邊坐下,低聲喊他︰「陸岐然?」
陸岐然「嗯」了一聲,緩緩睜眼看她,「怎麼了?」
「要不你先在這睡會兒?我房間床單都是干淨的。」
陸岐然思維似有些遲滯,頓了好半晌方才搖頭,「沒事,打個車回去吧,跑來跑去也麻煩。」
程如墨擔憂看他一眼,「真沒事?」
陸岐然搖頭。
「那你再坐會兒,我去把碗洗了我們再回去。」
程如墨洗碗的時候,陸岐然去上了個廁所,又用冷水洗了把臉,稍微清醒些了,便依然坐在慚餐桌旁等著。沙發上的程德雲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開始呼呼大睡。
約十五分鐘後,程如墨從廚房出來。
「好些了嗎?」
「沒事了,」陸岐然笑了笑,「你還跟不跟伯母再坐會兒?」
「我們走了她好打掃屋子早點睡,我媽這人有潔癖。」
「那行,」陸岐然朝她伸出手,「那我們走吧。」
程如墨握住他的手,將他一拉,陸岐然腳步略有點虛浮,但站得尚穩。程如墨朝洗手間里喊了一聲,「媽,我跟陸岐然先回去了。」
劉雪芝正洗著手,立即拿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水走出來,「要不就在這睡?你讓小陸睡你床,你在沙發上將就一下。」
「他明天要坐車,早上還得收拾東西。我們打車回去,省得麻煩。」
劉雪芝點頭,「那也行,那我送你們下去吧。」
程如墨連忙搖頭,「你照顧爸,別送了。」
劉雪芝沉吟片刻,便答應下來,將他們送到了門口,站在門前囑咐他倆︰「那你們路上小心!注意車!」
程如墨已經扶著陸岐然走到下一層了,抬高聲音回答︰「我們會注意的,您進去吧!」
兩人慢慢走到了樓底下,正好經過一個小賣部,便給陸岐然買了瓶冰水。陸岐然手臂搭在她肩上,皮膚很熱,身上帶著些酒味,程如墨笑說︰「我爸酒量挺大吧?」
「嗯,我要是喝得有他那麼多,估計這會兒你只能把我背回去了。」
「我背得動嗎?你得壓死我。」
兩人慢慢往前走著,走出去百米,忽听見背後傳來劉雪芝的喊聲︰「如墨!」
程如墨忙停下腳步,轉過身去,望見劉雪芝正一路小跑過來。程如墨趕緊幾步迎上去,「怎麼了媽?是不是爸出什麼什麼事了?」
劉雪芝搖頭,插著腰喘了喘氣,忽朝程如墨伸出手,「這是你爸,你爸給你的。」
她手里拿的是張工商銀行的借記卡。程如墨一愣。
劉雪芝待氣順了方說,「這是你工作這麼多年每個月給你爸寄的錢,他辦了個零存整取,分毫沒動,又自己往里面打了二十萬,現在里面有五十萬。」她將程如墨發這愣,伸手將她手拉過來,把卡塞進她手里,「算是給你房子首付的錢吧。」
程如墨喉嚨里似梗了一個硬塊,立即把卡往回推,「我不要。」
「你爸這人,當父親當得確實不合格,但他性格你也了解。你氣性高,跟他一樣,能像現在這麼**,也就當是……」劉雪芝聲音漸漸含了幾分哽咽,「就當是在磨礪你吧。」
「你拿回去吧,我不要,給都給他了,你們留著養老也行。」程如墨硬著聲音回答。
「你要結婚了,有的是花錢的地方。你爸現在才五十,還能干個十年,養老的錢攢下來肯定沒問題,我們不用你操心養老,到時候你爸不干了,我們就回老家去。」劉雪芝將卡塞進她手里了,將她手合攏起來,「你跟著小陸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重要。要是早點跟我生個外孫,就更好了。」
程如墨听到這話不由笑了一聲,然而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掌,眼眶卻漸漸濕潤了。
「行了,」劉雪芝拍了拍她肩,「去吧。密碼是你生日,你到時候自己去改。」
說罷,長長地望了她一眼,「你爸剛剛吐了,我還得上去料理料理,那我先走了,你們注意安全。」
程如墨咬著唇,點了點頭。
劉雪芝轉身往樓梯口走去了,程如墨望著夜色里她緩慢的身影,嗓子口堵得發緊。手里的卡沉甸甸的仿佛是個秤砣,壓在她手上也壓在她心上。
陸岐然忽往前一步,將她手握住了。程如墨靜靜站著,望著劉雪芝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然後緩緩轉身將頭扎進他懷里,久久沒有抬起來。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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