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當天邊的朝霞穿透第一縷陽光帶著萬丈光芒驚醒沉睡中的人們時,當人們欣喜于陰沉了一個月的京城終于迎來了今上的凱旋時,當凱旋的捷報隨著駿馬奔騰向皇城最高權利中心時,當滿宮的女人以最優美的姿態引頸眺望,滿城的官民以最熱切的目光翹首以盼時,皇城一角臨山而建的皇城牆根下的最後一塊青石終于裂開了一條縫,隨著那一騎黑色神駒以王者的姿態奔騰向皇城大開的正陽門處,眾臣呼頌,萬民俯首,于朝陽中走來的一襲玄黃身影,挺拔、健碩,剛毅的俊臉上冰霜漸消,眼角眉梢漸次回暖。♀
「主子,路通了,咱還走麼?」挽著個青布包裹,頭上同色布巾兜發的婢女端華小聲詢問。
「路通了,自然是要走的,端華,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黑色披風無多綴飾,但自那動輒流雲暗涌的紋路、滾圓無瑕的暗金東珠領扣來看,就知此披風非凡品,一陣微風襲來,縴細窈窕的身姿隨風搖擺竟也有了那楚楚可憐之態,滿心望著倒映在城牆上的人影勾了勾唇角。
「不,奴不後悔,主子去哪,奴就去哪。」端華皺著眉頭抿緊嘴巴,小手抓緊布包身子緊挨著牆根而立,堪堪遮住了城牆根的洞口。
滿心詫異的挑了挑眉,這還沒出皇城倒將一向溫和綿軟的大宮女給激出了倔脾氣,想來這深宮內苑還真是個壓抑真性情的不祥之地,還是早走為妙啊∼。
滿心最後望了一眼正陽門的方向,在一眾親衛的護衛下走出了這個禁錮了她一生零九個月的皇城,站在了皇城後山頂上遙望著腳下的一切。
一切,恍如隔世,卻的確是另一世了。
醇哥哥,今生我將不再為你妥協退讓,你還能如願坐擁整個江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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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始
景輝十年冬,滿心年六歲。♀
「滿心啊,去了那邊要記得听話,阿媽不在身邊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少吃飯多做活,不要跟人打架,不要爬樹,不要鑽洞,不許模魚,不許捉蝦,不準打雞,不準攆狗,不」華發早生的阿媽嘮嘮叨叨的囑咐著,她的人生剛過了三十年,皺紋卻已爬上了眼角眉梢,一雙手上滿含粗糙的老繭、凍瘡,北風一吹裂口如嬰兒小口般張開,鮮血直流,疼痛異常,可她卻仍堅持用這雙手漿衣縫裳養活一兒一女,兒是親生,女卻非親非故。
只因了半支老參,一句承諾,老參沒救回夫命,卻承諾養了個閨女五年。
「阿媽不跟滿心走麼?阿兄呢?說好了要送滿心一條菜花蛇呢?」人小主意大的滿心並不滿意阿媽的囑咐,因為阿媽說的這些會直接導致她們家沒有肉吃,可來接她的人並不知情,只听得眼前老婦的叨叨話音,一個個眉眼抽搐,直到滿心問出菜花蛇來,大伙們才收縮心髒,俱都有志一同的望向左首邊依然老神在在立著的青年人身上,眼神里明明白白寫著懷疑。
錯了吧?主公這生的是小子不是閨女吧?有這樣皮實的閨女麼?打雞∼捉狗?
錯什麼呀!沒看這彪悍勁跟主公一個樣兒麼?虎父無犬女麼!都好捉條狗打只雞煮個蛇什麼的,父女倆多像吶!
像什麼啊?咱們主公人稱儒將,那是斯文有理,謙謙君子的典範吶!可沒有這麼粗形惡像過。
當然像啊,一樣的外向鐫秀,內在飛揚,慣會裝相,不信你們繼續看!
大伙們眉眼官司飛來飛去,都沒有注意官司中的主人公已經在秀外向活,耳听為虛,眼見為實,最後,大伙們終于信了。
「大嬸是來送我的麼,唔滿心不想離開阿媽,大嬸來跟我阿媽說說,叫我阿媽把我留下吧,我以後一定少吃飯多干活,保證再不去追你家雞了。」滿心抱著隔壁胖大嬸的腿哭求。
「滿心乖啊,你這一去啊是去享福咯,都說你阿爹是個大官呢,家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穿的,還有人侍侯,以後可不用受窮咯,只是,滿心啊,做人呢要有良心是吧,你不能日子好過了就忘了你阿媽,總要把你阿媽和你阿兄也一起給帶走才是嘛!」胖大嬸拍拍滿心的腦袋一臉羨慕一臉欣慰。
總算趙有山家的沒有白養了幾年閨女,這不就要把本錢撈回來了麼,至于她家的雞麼,雖說沒被這小丫頭逮著過,但也驚嚇過不少次,好歹要回兩個雞蛋錢補償下總成的麼。
小滿心眨了眨眼,腦袋里的一根弦似是被人拉了下,叮的一聲響了,眼淚還掛在眼眶里欲落未落,小腦袋已經嗖的轉向了門口那隊來接她的人,隨著動作飛揚的眼淚似拋灑的珍珠般閃著光的落入眾人眼中,晶瑩剔透,縱淚濕了滿襟,也沒顯得多狼狽多窘迫。
當然,六歲的小女孩,又是在窮困中成長,沒有華服的襯托,沒有烏黑的長發,搖曳的步搖,面容未開身量未長,肌膚不女敕手指不柔,與從小錦衣玉食嬌養長大的女孩有著天壤之別,可這一刻在眾人眼里,那閃閃發亮的眼抵銷了一切的不足,慧黠靈動的眉眼傳遞出一種狡黠的光芒,縱是一句話不說,自那雙眼中眾人也知道她的意思。
年歲太小,還不善于隱藏,懂得裝相卻不懂迂回,就這麼直白的將心中所想呈于眾人前,卻又顯得那麼的可憐可愛,假以時日,絕對是個可造之才,主公後繼有人,可惜是個女孩,眾人心中無不惋惜。
左首邊的青年被小滿心熱切的眼神看的心下戚戚,有心想說兩句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主公的意思很明白,只要孩子,與孩子一切有關的人和事都得撇掉,把過去都抹干淨,不留一點痕跡,好在主公不嗜殺,這對母子及左鄰右舍都會被分開安排走,天大地大,誰會有那個耐心去把這些人都找齊呢。
滿心年歲雖小,心里卻是個明白的,從青年人的神態中看出胖大嬸的提意不被采納,再加上其自小耳力非常,早自這些人進門時相互間的耳語中得知自己帶不走阿媽和阿兄,現在這出不過是想多替阿媽和阿兄多撈點本錢罷了。
自己去他們口中那個阿爹那邊注定是有肉吃的,可阿媽和阿兄沒了自己卻要時常吃不上肉了,阿媽臉皮薄,做不來吃白食的舉動,阿兄腿不靈便,逮不中飛禽追不上走獸,沒了自己豈不是要餓死了,滿心想想都覺得難過,轉過身子撲向阿媽哇哇大哭了起來。
「阿妹,看,我把菜花蛇給你捉來了,呵呵,好大一條呢,今天又有肉吃了。」門口傳來一聲高興的呼喚,少年人的嗓音帶著絲冷凍的顫抖,極致的似要努力表現出的歡樂清晰的傳進院中每個人的耳中,成功的阻住了小滿心的哭聲。
天空有雪花飄落,天氣冷的厲害,少年從門口進來,手里的草蠅上栓著條死透了的大蛇,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在看到院內一隊護衛時僵在了臉上,半晌復又掛上微笑,拖著條坡腿一瘸一拐的進了院子,無視眾護衛眼里的惋惜、不忍,直直的朝著小滿心走去。
滿心大大的眼里寫滿了崇拜,歡呼著忘了剛剛的悲傷撲向少年,「阿兄好厲害,冬天也能捉到菜花蛇,大蛇好美味的,和我前天在上山采的冬蘑一起炖了,阿媽吃了腿就不會疼了。」
「不是阿妹自己想吃麼?不是說做夢都夢到了麼?」少年滿是凍瘡的手輕柔的模著滿心的小腦袋,眼眶泛紅,似在極力忍耐悲傷。
「我吃什麼呀,我腿又不疼,你跟阿媽才要吃呢,村口的中說吃額∼」擺弄著死蛇的小滿心後知後覺的住了口,卻發現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完了,立時有些手足無措,卻發現一向堅強的阿兄眼角似有眼淚溢出,一時也忍不住再次淚盈于睫。
胖大嬸抹著眼淚拍了拍趙有山家的,「你養的好閨女,這麼小就知道疼人了,可惜要被人要走了。」
眾護衛齊刷刷望向左首處青年,眼里明明白白的寫著「感動,掏銀子」等詞。
青年看著泫然欲泣的小滿心,朝著眾護衛翻了個白眼,「傻蛋一個個吶,白整了個凶惡面孔,刀山火海的下過,現在被人坑了還幫人數錢,不過,這還真不虧是咱主公的閨女,瞧這坑挖的,甭管深不深,照樣埋人。」
眾護衛眼冒問號,啥意思這是?
青年拋了個「沒了銀子,回程做好吃苦準備及你們自求多福的眼神」,上前將身上所有的銀錢,包括眾人回去的盤纏清點一番,于眾人炯炯有神的注目中尋了少年趙存良,將銀錢全都給了他,並說明了後續安排,少年並未如他所想的那般難纏,很爽快的點頭同意了,這讓青年著實有點刮目相看。
「周慕,武鳴周慕,滿心若能成年,你上武鳴找我。」剩下的不必多言,聰明人都懂。
少年趙存良握緊手中的銀子,攬住阿媽有些佝僂的身子,忍住想將阿妹拉回來的手,吸了吸鼻子笑的一臉燦爛,「小滿心,好好長大,等阿兄去找你,記著阿兄的話,記著別被人欺負了,別餓著傷著記著」殷殷切切的關懷被風吹散,和著小滿心強忍住的抽泣,聲聲如鐘撞擊在眾人的心砍上。
于是,在滿心和阿媽最終忍不住掙扎著抱在一起的哭聲中,少年趙存良的掙扎不舍中,胖嬸依依惜別帶著羨慕的眼神中,武鳴周慕冷漠的俊臉中,眾護衛得知自己沒有盤纏回途的愕然與不憤中,滿天的皚皚白雪,夾雜著簌簌風中,一行人分兩道,漸行漸遠,從此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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