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的青春,花兒一般的嬌艷,似花兒般嬌艷的青春,為了絕望而喪命;絕望是一潭死水,以水葬之名,行祭奠之實,于是水上的漂浮物中,多了青春這具小小的尸體,寂寞之花握起它冰冷的小手,就此踏歌而行;彼岸的盡頭,簇擁著大朵大朵面容憔悴的曇花,曇花的臉上,掛滿了大滴大滴,咸咸的淚,這是哭泣,更是啜泣,像是在為青春的已然離世而泣,也像是為自己的即將離世而泣;青春的遺體順著流水,擦著曇花的腳邊而過,風中瑟瑟發抖的曇花,搖晃著病怏怏的身子,跳起了一曲名為離殤的曠世之舞,對人世的迷惘,痛楚,迂腐,做著最後的告別。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隨筆——《青春祭》
很深很深的夜,我走向窗欞,發現窗外的雨還在下,屋檐上頭的草芥濕噠噠地,下滲的雨水也就這麼淅淅瀝瀝地流著。牛棚的上方,烏雲像是吸了一肚子的廢水,似乎都沒有要飽的意思。屋子的溫度驟然地降了,竇泌蜷在了火堆旁,用雙手抱住了自己。
「冷嗎。」我扭頭問她,她笑著看我,哆嗦著點點頭。
我坐到了火堆旁,朝她張開手說︰「來。」
她挪了過來,腦袋枕到我腿上。
我拿衣服包住她︰「現在還冷麼。」她冰涼的小手緊緊地拽住我的胳膊,用力地搖搖頭。
火燒得很旺了,土牆上的影子燎起了兩縷高大的虛幻,面面相覷。半響,竇泌從衣領處探出個小腦袋,問我︰「雨還沒停嗎?」
「沒有呢,」我說︰「下太大,回不去了呢。」
雨水打在窗欞上霹靂巴拉地響,竇泌坐起身,哀怨地看向窗外。
不知是雨水打濕了眼楮,還是淚水打濕了天,豆大的水滴不住地流,竇泌杵著腮幫子,眼楮里浮現的,是和天一樣的。
「你怎麼了,」我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問她說︰「想家了?」
她不說話,像是思考了好久,才問我說︰「如果發現你不在家,你家人會擔心你嗎?」
「會吧。」
「包括竺寸草嗎?」
「包括吧。」
竇泌忽然不問了,把頭埋到了臂彎里。
「竇泌。」我拉開她環在腿上的手,發現她又哭了。
她猝不及防的眼淚把我的心都打亂了,我連忙把手伸進褲兜,卻發現我沒帶紙。
「竇泌,你•••」
我本來想問問她自己有沒有帶紙的,誰知她卻打斷我說︰「我不喜歡他。」
我知道她又想到寸草了,寸草像一朵災難的雲,就這麼飄進了她的生活,揮之不去。
她的回憶里該是成片的陰霾了吧,可是我能怎麼辦呢,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用橡皮擦擦去她記憶里一切的不開心,可是我沒有這樣的橡皮擦,甚至連塊兒大一點兒的橡皮屑都找不到,我又怎麼能奢望杜絕她的災難,她的陰霾,和她的一切的不開心呢?
我是真的無言以對了,可就在我無言以對的時候,她的一句話卻讓我更加的無言以對。
「我討厭他。」她說︰「你也不要喜歡他,好不好。」
我數不出話,像一個吃下一斤黃蓮的啞巴,連半個苦澀的標點符號,都吐不出。雨還是沒停,土牆的外圍一整個暴露在蕭索的雨水中,滴滴答答,像是鐘表的哭泣,然後時間就在大雨的沖虛中消耗殆盡了,的土牆哭喪著臉,我看到的是一層濕漉漉的土黃色,那是一種要死的顏色,有著濕噠噠的表面,但看上去,卻跟晚秋枯葉一般,干巴巴。
我的眼楮很痛,痛的要死,我感覺這種要死的顏色已經染透了我的生命,我甚至在呼吸與窒息間都難以抉擇,這種為難,就好比在寸草和竇泌間抉擇的為難,就好比在至親和摯愛間抉擇的為難,我是真的很為難,為難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竇泌,老實說••••」
「老實說,你沒法兒回答我是不是。」
就在我想坦誠些什麼的時候,竇泌把話茬兒接了過去。她收回了她向遠方眺望的目光,回頭沖我微微一笑,像是剛吞了苦膽一樣,笑得很苦澀。
「可我就是不喜歡他,」她說︰「我希望所有人都不喜歡他。」
屋里的火快燒沒了,但一把無形的火卻從竇泌的心底燒起來——
「他弄壞了我的梳子,那也就算了,罵我頭發長見識短,我也算了,他編鬼故事嚇我,把我推到水槽里,砸爛我的飯缸,跟我搶飯吃這些我都可以原諒他,但他這次做得實在是太過分了,我爸媽都舍不得給我剪頭發,他倒好,拿起宰牛刀三下五除二就給我割了,我真是太恨他了,非常恨,非常非常恨,真的恨到了極點,極點!」
她喋喋不休的吵鬧變作一堆燎燒的干柴,涼透了的牛棚霎時間像熱鍋上的開水,往上突突地冒著泡。我不敢打斷她,如果有什麼委屈,說出來是最好的,我環著手很耐心地听她發牢騷,直到看到了角落里的一雙舊的起了毛邊的毛鞋︰米白色的鞋帶兒,灰白色的鞋面兒,鞋子的正上方還有一個破了的洞,如果現在有雙腳放進去,剛好可以露出大拇指。我認得,那是寸草的鞋,那個洞就是他故意挖的,他所理解的寓意是——不走尋常路。
我走過去,把鞋拿了起來,竇泌在我身後有些難過的抱怨︰「你到底有沒有听我說?」
「有啊,」我扭頭笑著說︰「你說啊。」
她撅著嘴,有些不滿地看著我,隨即將目光落到了我手上緊緊握著的鞋上。
「哦,」我說︰「寸草的鞋,他說他不小心落這兒了,讓我回去的時候帶給他。」
鞋上頭有些灰了,我輕輕地捧著它們吹了口氣,笑著對竇泌說︰「說吧,你還要說什麼呢?」
她沉默的看我,眼楮變得紅紅的,有壓不住的火氣。
「怎麼不說話?」我問她。
「你還要我說什麼,我說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他有鞋穿!」
她好像又不高興了,任性地把寸草的鞋從我手里搶過去,然後拼命地撕扯。鞋已經不新了,沒幾下折騰,就襤褸得只剩下幾縷破布。
「竇泌!」我只好用力地把鞋扯到地上,大聲地呵斥她︰「莫瞎鬧!」
她忽然間安靜了,手安分地僵在了半空,我看到她低低地垂下頭,然後跺著腳,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凶我,」她帶著哭腔,哽咽地說︰「你也會凶我!」
「沒有啊。」
「就有!」
「好好好,」我舉著手跟她投降︰「有,那我錯了,我錯了,好不好。」
「不好!」她哭著吼我,然後就捂著臉,殷殷地啜泣去了。
雨在這時候停了,但她的眼淚流起來算是沒完沒了。天剛被雨水洗過,黑得很干淨,我把手伸到窗欞外頭,從樹枝上扯下一片女敕葉,動情地吹了起來,一個個音符跳動作柔和的小調,飄進了耳畔。周遭霎時間安靜了,連風也忘了流動,竇泌揉了揉眼楮,起身走到我身邊。
「你會吹小曲兒?」她歪著小腦袋問我︰「怎麼我從來都不知道?」
「你也沒問啊。」
「想學麼,」我再次把手探出去,摘了片樹葉給她︰「想學我可以教。」
她接過樹葉,還不等我教她,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樹葉含到嘴里吹起來。我好像看到了野鴨湖,竇泌坐到了很大的一片葉子上,周圍圍著一大群的鴨子,戲著水,听著她的指揮躁動著。
「不是這樣的,」我笑著說︰「你把葉子想象成一個樂器,其實它算是一種口技,原理跟吹口哨差的不是太多,但它們之間又有區別,你試著從左邊開始吹,一直吹下去,吹到右邊的時候呢,你會發現不同的位置吹出的音是不一樣的,就像這樣••••」
我把葉子輕輕含進嘴里,吹了基本的七個音調給她。她笑著,把葉子全含到了嘴里,結果硬是一個音都發不出來。我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出來,她白我一眼,很沒好氣地說︰「別笑了,我會吹。」
她把葉子稍稍從嘴里抽出來一些,用力地一吹,就是放屁的一聲響。
「竇泌,」我捂著肚子說︰「你太逗了。」
她不高興地問我︰「我吹得不好嗎?」
「好,」我說︰「你做什麼都好。」
窗外樹影婆娑,滿是疙瘩的枯藤在茫茫的月色中舒展,樹葉煽情地飄著,一陣芬芳。我輕輕地捧起她的臉,告訴她︰「竇泌,我想說,我不能掌控你的哀樂,但我可以向你保證,無論誰傷害你,我都不會是那個傷害你的人。」
我動容地看她,她嬉笑著扭頭,看向窗外。
「雨停了,我該回家了。」
她蹦蹦跳跳地走遠,像是想到了什麼,又回頭對我說︰「寸金哥哥,我有悄悄話對你說。」
我笑著低頭,把耳朵湊過去。她踮起腳尖,在我的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我捂著臉,呆呆地看著她,她調皮地朝我伸了伸舌頭,笑著說︰「謝謝。」
她像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向著門外輕快地跑。我模著自己滾燙的臉站在原地,一時間忘了動。就在她快要跑出我視野的時候,我回過神來︰「竇泌!」
我喊住她,她轉身,把兩只手成心形放到了頭上,對我說︰「我很喜歡。」
「什麼?」我捂著狂跳的心髒問她。
「帽子。」她調皮地笑了。
我知道,這是她一個善意的捉弄,但我多希望它是真的,如果憧憬是一輩子的夢,那請讓我沉睡。我願用一生換她的一個回眸,一個微笑,哪怕撞上夢靨,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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