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彎起的笑,是天上暗淡的星,掛在陰藍破布上的,是多麼僵硬的笑,晚風那麼一吹,刮走了誰的開心?開心沒有長腳,不能隨心所欲的走,它拖著長長的裙擺,任由風來放逐,風張開大嘴,發出陣陣低吼,把笑叼進了山谷,谷中一片雜草叢生的荒蕪,誰,能見得到誰的強顏歡笑?眼里嗜滿的淚,是谷中飄渺的霧,彌漫在干燥空氣中的,是多麼灼人的熱,沙塵那麼一裹,卷走了誰的悲傷?悲傷沒長翅膀,不能天南地北的飛,它裹著厚厚的棉襖,任由沙塵席卷,沙吐著舌頭,弄出嘶嘶的聲響,把淚埋進了地底,地下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誰,能看得到誰的淚流滿面?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隨筆——《怨殤》
打點得差不多的時候,阿媽杵著盲杖從門口走了過來。看得出,她走得很艱難,天雖然亮了,但她的世界卻是一片漆黑。黑夜使她安全,也使她恐懼,村寨里並沒有盲道,所以更多的時候,她都走得無比小心翼翼。
「大美妞,」阿爸遠遠兒地就沖過去扶她︰「我不都跟你說了嗎?坐在門口的石階兒上等我就成,你怎麼走這兒來了呢?」
「我眼瞎啦,但腿好使著呢,這院子,我住了十好幾年了,熟著呢,磕不著。」
阿媽松開阿爸,兀自模索著向前走,阿爸趕忙沖上去,緊張地拽住她︰「你是不服老還是咋的,大美妞!」「呵呵呵」我訕笑著走進,阿媽的耳朵朝靈的,面朝我走近的方向就問︰「寸金在呢吧。」
「是,阿媽」我笑著調侃︰「您老兒別亂走,省的阿爸急得大美妞大美妞得直叫喚。」
「什麼呀,別听他瞎叫喚,他呀,越老越沒個正經了。」
阿媽嘴上埋怨著,臉上卻掛著甜蜜的笑。我知道,听到這麼個愛稱,她該是幸福的。
自從眼楮失明後,阿爸就一直照顧她,天冷的時候,就給她煮上一碗濃濃的豆湯,我知道,她捧到手里的,是濃濃的情義,而喝進嘴里的,是濃的化不開的幸福。
所謂的相濡以沫,大約也就這樣了,不嫌棄,不背棄,不離棄,在你走不動的時候,他可以扶著你走一輩子,哪怕你看不見了,他也會做你的眼楮,你心的明燈,就這麼照著你,暖著你,跟著你,直到生命的盡頭。
閑暇的時候,再回過頭想想,這是多麼窩心的一件事兒啊。
我真的特羨慕一生只愛一個人的愛情,知根知底兒,活著的時候眼里只有彼此,死了的時候也要睡同一副棺材,不過奈何橋,不喝孟婆湯,只是傻笑著看銀河,在忘川江畔發誓︰下輩子,還要攜手做夫妻。
花兒在笑,雲也在笑,風里頭散發著甜蜜的味道,阿爸親昵地摟過阿媽的肩,無比甜蜜地說︰「什麼老沒正經啊,我可是很認真的,別說你三十九歲了,就算是到你九十三歲的時候,我也叫你大美妞。」
阿媽被逗得咯咯笑,只好嗔嬌著取笑他︰「行啦,女圭女圭還在這兒呢,不害臊啊。」
「你生了個好娃,懂事著呢,瞅瞅,」阿爸看著我說︰「多安靜,你沒白生。」
風中的笑聲忽然間靜了,像一陣失落飄過的,阿媽豎起了耳朵,生怕听漏了什麼風吹草動。
「寸草呢,」她問︰「平時老呱噪了,怎麼今兒個也沒听到他吱個聲啊?」
「屋里呆著呢,」阿爸說︰「我讓他別出來了,免得無端惹出什麼麻煩,整得我走得都不安心。」
「你竟瞎想,」阿媽不開心地給寸草辯護︰「那是我兒子,我心里有數,你喲,別老潑他冷水,他心冷了,我會心疼的喲!」
「寸金啊,」阿媽囑咐我︰「蒸籠里頭還有幾個饅頭,你待會熱一下,給他送上去,哥倆兒一塊兒吃,啊。」
「嗯。」我低聲答應。
阿媽還是有些不放心地說︰「你可別忘了,啊。」
「得啦,竟瞎操心,」阿爸埋怨她︰「不就熱個饅頭嘛,芝麻豆大點兒的事兒,這是你該操的心嗎?」
「我是當媽的,能不操心嗎?再說了,這一去,也不知道要去多久,我,我••••」
大約是不想讓我看見她的眼淚,她把頭仰得高高的,可是我知道,她該是想哭了,哪怕把頭仰得跟天一般高,這眼淚也遲早得落下來。
「阿媽,」我盡量顯得輕快地問她︰「你這是咋啦?」
「我•••,嗚嗚嗚」
她終究還是哽咽了,淚水迅疾地從眼眶里涌了出來,那悲傷是如此地巨大,巨大得代替了一切的言語。
她哭了,她身後的小樹也哭了,門前的三輪車哭了,十萬八千里遠的流雲,也哭了。原來悲傷也可以是一場蔓延的瘟疫,滔天的慟哭像是離殤,把所有的靜謐都哭作斷腸的離歌。就在那一刻,我有了要生離死別的錯覺,仿佛只有哭得長遠,才能挽留住時間片刻的定格。
「行啦,怎麼連你也哭上了!記住,」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阿爸伸手替我擦干了臉上濕噠噠的淚水,把一記拳頭輕輕地落在我胸口︰「你要哭,就在這兒,也只能在這兒。」
「好,我不哭,我是男子漢,男子漢才不哭。」
我扯著袖子去抹眼淚,卻帶著哭腔問他︰「可是阿爸,你•••你們•••要•去•哪兒啊?」
「去礦上。」他伸手拍了拍自己背上那個沉甸甸的包袱︰「這不,連被子都帶好了。」
「睡哪兒呢?」
「睡礦上。」
「要去多久呢?」
「喲,我算算。」
他掐著指頭,跟個算命先生一樣地估數兒︰「要麼一倆兒月,要麼小半年也說不準兒。」
我錯愕︰「那麼久?」
「沒辦法。」他說︰「等過了這個夏天就好了。」
我無比地盼望這個冗長的夏天能早點兒過去,等酷暑的余熱散去,我一定要帶著我愛的竇泌,和愛我的寸草,跟著爸媽去秋天的楓樹林里采風,到時候的十里坡,一定繁花似錦,我要把一季的美麗全都藏到我的畫板里,看碎語紛飛,煙雨朦朧。我要笑,從初秋,笑到深秋。蕭索的天空飄著葉子雨,滿世界的枯黃,我會在枯黃的記憶里找到笑靨。我敢說,夏天過去,一季的哀痛也會過去,不信,就等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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