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孩子與豆味華年 第十五節 山洞里坦誠相見的對白

作者 ︰ 雨打芭蕉葉

()記憶不肯失憶,時間判記憶死刑——

它拿起菜刀,結束了記憶的生命,記憶帶著不舍離開了人世,留下殘骸,作為它唯一的遺物。

記憶走了,可殘骸中還有念想,念想中還有回憶——

它記得菜園子里女敕的發黃的油菜花,沖著太陽傻傻的笑,

還記得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在風谷中怒放的場景︰風嗖嗖的刮著,山茶花在微風的吹拂下羞答答的低下了頭,黃鸝嘰嘰喳喳的叫喚,風中低聲的耳語,化作銅鈴般清脆悅耳的笑。

它能記得沐浴在陽光下的麥子,帶給了大地一片的金黃……

也能記得海水咸咸的味道,和血液里與生俱來的腥氣。

它,記得很多很多于它一生中短暫到無關緊要的美好,卻唯獨忘了,于它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你——

那個讓它牽腸掛肚的你,讓它心碎欲裂的你,讓它在日日夜夜的相思中淚流滿面的你,忘記了你的聲音,忘記了你的模樣,也忘記的過去的點點滴滴……

你就像是一個過客,從它的生命中匆匆走過,就像一段可有可無的插曲,一旦逝去,便就此一去不回。

支離破碎的念想中,被遺忘的最為徹底的,是你,因為,你最為重要,最為重要的你,傷它最深,讓它最痛,是它的最恨,也是它的最愛。

時間曾深愛著記憶,天性善妒的它不容許它愛的人不愛它,愛使它瘋狂,為愛它不擇手段,哪怕是讓對方死!于它而言,抱著一具冰冷的尸體,思念愛人生前的好,也遠好過忍受愛人活著卻不愛自己的煎熬……

記憶走的那天,它哭了,它後悔自己沒能告訴你,它還愛你,時間崩潰了,它怒火中燒,抽走了記憶對你深深的思念,徒留下一片空白,

而後,許多年過去了,看,那片記憶的死角,白茫茫的一片,真干淨……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隨筆《記憶背後的故事》

正因為這樣,我才覺得我愧對她,更愧對泌農叔。他逝世的當天,竇泌呆在了家里,而我卻去了現場。還記得當時的碧波山自山腳拉起了警戒線,泌農叔拿著火把就往山上沖,當時好多人都在追他,勸他走回頭路,可他就是不听。我跑得比較快,便跟了上去,死拖硬拽地把他拉到山洞里。

洞里潮濕陰暗,但卻相對安全,山里人都熟悉地形,只要沒人出賣,那泌農叔是絕對跑得掉的。

「泌農叔,你跑吧,把火把給我,穿上我的衣服,我給你作掩護。」

我把他往山洞的石門處攬,那兒有一條密道,只要肯走,必定能安全地到達後山,如果趕在警察蹲守之前走到出口處,那他就一定能逃出去。可令人心急的是,他不動,只是坐在石凳上,端詳著我。

「泌農叔,你怎麼還不跑。」

我心急地去推他,可他重得像跟石凳連到了一起,或者說是跟一整座山的根基連到了一起,任我拉也好,拽也好,他都跟個義士似的,雷打不動。

「你是寸金,還是寸草?」

他笑著問我,明亮的燈火照著他爬滿皺紋的笑臉,仿佛連每一個神經都為之牽動。我卻像是燈火下一個無處躲藏的影子,心虛地無言以對。

「是寸草吧,」他自顧自地應道︰「瞧我,你臉上的淤青還在呢,我都糊涂得不認得。」

我沒說話,如果這是我欠寸草的,那麼在這生死一線的時刻,我理應讓寸草在泌農叔的心里留下一個好印象。

「您快跑吧,」我催促他︰「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跑,你要我跑到哪里去,我一生的心血都葬在這兒了,從我打算毀了它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想獨活了。」

「那就不要毀了它,您去自首吧,把罌粟田留給政府。」

「自首,小子,我是一個醫者,治病救人也有罪?」

「您沒罪,但那畢竟是您種的黑疙瘩,您把它們交給政府,政府會給您一個公道,不會冤枉您的。」

「公道?是外頭那些狙擊手找你來當說客的?」

「不,我是來給竇泌當說客的,求您好好活著,不要讓她失去父親。」

「小子,你果真是竺老爹的骨血,跟你哥一樣,錯不了。」

他開心地這麼說著,仿佛生死不是一件多大的事兒,有了患難的交情才是頂值得開心的事兒,我也很高興我能以一個假身份讓他對寸草的印象有了改觀,但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我很怕,怕他會走,我更怕,怕竇泌會因為他的走而一蹶不振。

「您就真打算要為這片罌粟田殉葬?你可想過這可能會留下個畏罪自殺的壞名聲?」

「壞名聲?人都死了,那就是遺臭萬年也不怕,反正我眼楮一閉,腿一蹬,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但罌粟田不能留下。」

「您信不過政府?」

「不是信不過,而是山高皇帝遠我不敢信,外頭那些狙擊手,還有村里的長老們,哪一個不對這漫山的黑疙瘩虎視眈眈?我要不燒了它,那就得等著它去禍害別人,黑疙瘩本身沒有錯,錯的人的貪念,貪念啊」

…………

這是我和泌農叔說上的最後一番話,我沒來得及勸阻他,我就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還是在山洞,但是泌農叔就不在了,而且是永遠不再了。半夜的時候,我去看竇泌,她就是在那時候才得知泌農叔死去的消息,哭得死去活來。據說春花嬸兒在親眼看到泌農叔血濺罌粟田時,便當場昏了過去,根本沒來得及告訴竇泌有關泌農叔的任何消息。所以很不幸,我成為了這個最殘忍的人,殘忍地告訴了竇泌這麼個慘無人道的消息,所以從那天之後,她就很怕見我,當然,也怕見除了她阿媽之外的所有人。我想,如果不是因為春花嬸兒忽然間有了瘋癲的異樣,她可能也會像不理我一樣地,不理她阿媽。我知道,竇泌其實比寸草更脆弱,寸草有什麼還能說出來,但竇泌,卻什麼都憋在心里,像一只沉默的羔羊般,無聲地令人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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