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雨踩著鼓點紛飛,每一次的抨擊,都像個棒槌,擊散了歡樂纏繞在天邊的盤旋,嚇煞沉默的羔羊;風起,淚水泛起了漣漪,記憶築起了樓台,一片汪洋的遼闊,縮放了井里波光瀲灩的淒然。不同尋常的,是沉寂,不分白晝和黑夜,是陰霾,在吞噬陰霾,疼與痛,在雷暴里隔海對望,這是我的,風雨交加!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隨筆《雷雨》
小屋像一尊冷冷的墳墓,就在天明的時候,里頭吵吵的沸騰再次靜了下來。
「吱呀」門縫處擠出一個小腦袋,然後我看到竇泌拿著一瓶藥,從墳冢里鮮活地爬了出來。
「呵呵。」她沖著我笑,我看著她紅腫的半邊臉,卻是心疼地哭了出來。
「她打你啦?」我捧起她的臉,心疼地說︰「傻瓜,為什麼不讓我幫忙呢?」
她笑著把頭別過去,拿手捂著臉,刻意不讓我看到她的傷痕。
「沒事兒啦,我都習慣了,不是她打我,就是我打她,不鬧一鬧,根本沒法兒靜下來。」
她捂著臉笑,笑得很沒所謂,但我知道,她最痛的是心,只是我親愛的她,卻愛用笑去掩飾內心的哭聲。不知從何時起,她變成了一個愛裝蒜的孩子,明明遍體鱗傷,還要像一個違心的戰士一樣,傻傻說不痛。只有我知道,她是一個不會撒謊的孩子,她每一次善意的謊言,都像是一把裹了蜜的刀甜得人要命地疼。「給,」她把我的手抓過去,把藥膏放到了我的掌心。
「祖傳秘方哦,」竇泌把手擱到嘴邊,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對燙傷很管用的。」
瓶子涼涼的,像冰薄荷,但我卻能感受到手心處傳來的溫度,真的暖暖的。我說不出話,只好用力地抱住了她。她被我突如其來的反應下了一跳,連忙推開我。
「你在這兒站了一宿,該餓了吧,我去拿點兒東西給你吃。」
像是要刻意躲避些什麼,她神色慌張地往屋里走。
「為什麼,」我喊住她︰「為什麼不理我?」
她停下步子,背對著我——瑟瑟發抖的影子,對著天訴說著她心底的踟躕。
「因為告訴你你阿爸死訊的人是我,所以你恐懼我嗎?」
我走到她面前,難過地攬住她的肩︰「告訴我。」
「沒有啊,我很想得開的。」
她眨著眼楮,調皮地說︰「寸金哥哥是寸草的全部啊,我這個詛咒跟你走太近,他會罵我遭天譴的。」
她是在開玩笑,但我真心覺得這個玩笑一點兒也不好笑。
「竇泌,」我凝視她的眼楮,胸有成竹地質疑她︰「不是因為這個,你撒謊,我要听實話。」
她的眼楮亮得像天星,里頭有一汪泉在波動。不知是天掉到了水里,還是水漫到了天上,我看到月亮流淌的光。漣漪漸漸泛濫,她眼里轉起漩渦的水,滿得像要漫出來。那無法逼退的悲傷,像是沖破堤壩的大水,一發不可收拾。
「是實話,我就是詛咒,」她哭著罵自己︰「我救不了死去的阿爸,也救不了瘋掉的阿媽,所以你以後不要來了,如果你也出事兒,我連自己也救不了了。」
「沒人是救世主,」我抱住她︰「這一切都是人力所無法預料的意外。」
「這不是意外!」她推開我,忿忿地哭訴︰「是竇秋波!是竇秋波下的詛咒,她要我阿爸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盡瞎想,那是你親姨,怎麼能不願意你家好呢?」
「她不是我姨,我阿爸死得那天,就是她打得電話,那些扛著槍的生人就是她招來的,是她是她是她!」
「我受不了了!」她哭著錘我︰「不說出來我會瘋,會瘋的!」
「竇泌,別怕別怕,我會陪著你,不會再讓你受傷了。」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她輕輕抽泣著,約莫是苦累了,天也暗了,像是時間定格般地,她在我懷里漸漸安靜了下來。
「竇泌,」我拍著她的頭告訴她︰「」我跟你說件事兒,你願意听嗎?「
她抬起哭紅的眼楮望著我,想了片刻,隨即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你不是什麼詛咒,也沒人能對你下詛咒,相信我,即便真的有詛咒,我也願意陪著你,只要你安全,那就是讓我現在去死,我也甘願。「
我堅定地這麼說著,她卻听得有些急了,連忙伸手來堵我的嘴︰」寸金哥哥你在瞎說什麼,我不要你死,我要我們大家都好好的。「」那你以後別什麼事兒都硬扛著,讓我替你分擔好嗎?「
我握起她的手,她卻堅定地抽開。」不,「她說︰」你回去吧,以後別再來我家找我了。「
碎碎的囈語像刀子,把我的心劃開了一道大口子。我知道,它丑陋極了,像一個不長牙的怪物,張著大嘴不甘心地啼哭。我在傷心些什麼呢?是因為她的逞強,還是因為她以後真的不再需要我?她從我身邊跑了過去,一陣風聲呼嘯。恍惚間,我听到了不甘心的啼哭,那是心的聲音,也是心碎的聲音,像是千萬縷悲風乍起般地,哭得嚎啕。」寸金哥哥,「她停下步子,背對著我說︰」答應我,以後別再來趟這趟渾水了。「
時間又開始流動,她邁出去的步子一走就停不下來。門再一次合上了,她躲在里頭,我卻哭倒在門外頭,像是一攤爛泥,被瓢潑的大雨充斥。
雨季算是如期而至,我像是一具沒了生氣的喪尸,一蹶不振地躺到了骯髒的泥濘中,廉價的泥雨嘩啦啦地灌到了我的嘴里,和淚一樣咸,而我,卻哭不出來,哪怕多一滴的悲傷,我也擠不出來。」阿哥!「寸草打著傘出來找我,他把傘高高地舉到了我的頭上,像是舉著一個災難,一個笑話,又像是舉著一片比天更黑的雲,沖著看不到光亮的我肆意嘲笑。」拿開!「我掄圓了胳膊奮力打掉了頭上的傘,寸草也就跟失魂落魄的我一樣變成了不知所謂的落湯雞。」你這是干什麼!「他呵斥我︰」告訴我,你要干什麼!「
他濕濕的站到了我面前,像一個瘦瘦的電線桿子,矗立在風雨交加的黑夜。」她不需要我了,「我無理地朝他發脾氣,大聲地吼叫︰」她不再需要我了,你知不知道!「」不需要就不需要好了,「他牽起我︰」來,跟我回家。「」我不回家,「我用力地甩開他︰」我沒有希望了,哪兒還有家!「」阿哥,「他悲痛地問我︰」她不理你,你就有那麼絕望嗎?「」是!「我吼他︰」還有什麼比這更絕望的嗎?!你說,你說啊!「」阿爸阿媽沒了!「
他哭了,眼楮里的亮度被黑夜覆蓋,像是一股莫大的絕望浪潮,湮滅了他眼底的最後一絲溫暖。」阿爸阿媽沒了,「他哭著告訴我︰」你覺著這不夠絕望嗎?這樣的噩耗還不夠令你絕望嗎?「」竺寸草!混蛋!「我猛地給了他一拳,他像是散架的浮木,輕飄飄地落到了雨水里。」起來!「我揪起他的領子,呵斥他︰」我不許你開這麼無聊的玩笑,這是詛咒,詛咒!「」你混蛋!「他甩開我,猛地回我一擊,我沒站穩,于是踉蹌著跌倒在渾濁的泥水里,作了蝦米。」我說的是真的,「他拿手抵著我鼻子,哭著吼我︰」阿爸阿媽沒了,真沒了!「」什麼叫沒啦!「」就是死啦!「他吼得很大聲,像頭憤怒而悲戚的獅子,是那麼地歇斯底里。
我卻好像聾了,除卻淅淅瀝瀝的雨聲,我什麼都听不到,我甚至也听不到自己的哭聲,只是感覺又回到了小時候,看著阿媽搖著搖籃里哇哇吵鬧的我,笑得很甜。阿爸圍著圍裙煲湯,那是我喝得最甜的蜜豆湯,像是阿媽濃濃的笑,那叫一個香。可而今在雨中哭得呼天搶地的我,只有滿嘴的泥巴,嚼著的,該是有多麼孤獨的苦澀。
哦,是的,孤獨,連天都好不吝惜地告訴我︰」和我一起哭吧,因為你是孤兒啦。「
風雨交加的悲劇,電閃雷鳴。
我在低沉的哭泣中拔起我的頭,操著難以克制地哭腔去問寸草︰」是礦難嗎?「」不是礦難,「寸草哭著告訴我︰」是瘟疫。「」瘟疫?!瞎扯!去得是礦山,怎麼可能鬧得是瘟疫!「」是瘟疫,我們被騙了,「寸草哭著吼向我︰」爸媽根本沒去礦山,是去大鼓村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像是想告訴風,說說那片泛濫著悲劇的海︰」听說是自告奮勇去義診,帶著藥去的,可是不知怎麼的,那藥不靈,全村上下二百多號人,全死了,包括咱爸媽。「
雲還在屋檐上不知疲累地游走,我看到一個個魂靈驚恐地睜著眼楮,全都升了天。還記得阿爸鮮活的面孔跳躍在我牽掛的每一寸神經,他曾笑著告訴我︰」過了這個夏天就好了。「
記憶中那干淨的臉從未模糊,阿媽也閉著眼楮笑,那滿足的幸福,仿佛在她空洞的視野里安插了一部放映機,片段不停地回閃,像是一幅流動的畫,把世界流到了眼球里。
繁花似錦的幻象中,依稀有淚花兒閃動,我想,夏天算是真的過去了,可是我,卻再也看不到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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