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時候,雲瑤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夫人,將軍不消三個時辰便可回府了。」趙管家站在我面前弓著腰說道。
「嗯,你去吩咐廚子準備飯菜。」我對他說道,突然又叫住了準備退下的趙管家,「還有,把將軍的被褥鋪好了。」我想,他最需要的,應該是休息吧!
這十天里,我日日里待在所謂的新房里。那紅彤的裝飾,有時候看起來還挺鬧心的。可我似乎又沒地方可去。除了雲瑤,平日里倒還有兩個丫鬟經常來打掃衛生。只說是將軍吩咐的,便由著她去了。我想在她們看來,我這個將軍夫人一定很奇怪。嫁過來就不怎麼體面風光,更何況將軍又出征了。下人們都不知道用什麼態度來對待,沒看見將軍有多喜歡這剛娶進門的夫人,卻也不是冷落。所以捧也不是,棄也不是,只得先恭恭敬敬保持距離再說。
按禮節來講,我是應該站在大門口迎接他的。所以當我從他手里接過披風的時候,我還是帶著一絲不情願的。
把披風遞給我後,他的第一句話並不是對我說的。「把‘追風’牽下去,好好犒勞一番,這幾天辛苦它了。」小廝听後立馬把馬牽走了。
我還掛著一絲不悅的臉望向他,精神奕奕,絲毫沒有出征歸來的疲憊,完全像是出游後的喜悅。跟在他後面走進大廳,我並不急著問他結果。其實結果早已顯而易見了。
「吃過午飯沒有?」他坐定後望向坐在一旁的我。
「吃過了。」我回答得很簡潔。
「從嘉峪關一路到圖城,走了一天一夜。我把他們留在圖城了。」他淡淡地說道。
「你……」帶兵之人,怎可這樣隨心所欲。
「他們需要休息,雖然未傷我一兵一卒,可高度的警惕防守以及一路的奔波,也耗了他們不少體力。」他目光深邃,可以看出他還是很滿意這次帶回的結果的。
從圖城到京城,也並不是一段短程,突然意識到什麼的我。看不清他臉上笑容里到底藏著什麼,開口,所有的質問終是變成了關心。
「你要先用膳還是休息?」不得不說,他太會隱藏了。明明是經過一夜未眠,兩天的奔波,卻還表現出那麼精神的一副樣子。真不知道逞強給誰看。
「我想和你說會話。」他說得那麼自然,完全沒有玩笑的語氣。那麼直接坦蕩的盯著我,絲毫沒有回避。
而我竟這樣紅了臉,為著他一句完全沒有不軌意圖的話。不知道說什麼,只得求助于他的眼神。
「過得可習慣?」他薄唇微啟。
「不好」他這麼一問,我倒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可當我把滿肚子的不滿組織成語言放到嘴邊的時候,一個音還沒來得及發出,就看到了這樣的他。
因為過度疲憊而體力不支的身體就這麼斜靠在木椅上,雙手無力地搭在腿上,雙眼輕合。看著睡著了的他,我微微嘆氣,只得先讓他休息再說。
當左朝兵讓人來喚我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了。天色微暗,我跟在趙謙的身後,一前一後,不發一言地走著。左朝兵住的地方有一段距離,得穿過一條長長的回廊。♀
望著走在前面,手持佩劍,步履穩健的男子,我開口︰「將軍這次出征可是有帶回什麼好消息?」我知道左朝兵的回答向來不能盡人意,所以干脆問趙謙。從趙管家進左府起,他就一直跟在左朝兵身邊,這次出征又是副將,應該無所不曉吧!
他走了幾步並沒有說話,正當我揣摩他的意思的時候,他低沉的聲音傳來︰「出征?還不如說將軍帶我們兜了一圈。」
從他的語氣里,明顯能感覺到對左朝兵沒有發兵的不滿。也是,哪個熱血沸騰的男兒不渴望在戰場上立功,不過是奔波了一趟,任誰都會不高興。
如果,他知道左朝兵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開戰,不知會怎樣想?「戰爭求的是和平,如今這結果達到了,又何必在乎它是怎樣達到的呢?」我說道。
他沒有回應,仿佛是無言以對。「自古將領都渴戰,哪知士兵幾多傷。功是將的,痛是兵的。」听到我此番言語,他頭低了低,仿佛是對自己自私的想法的慚愧。亦沒有回應,只是加快了腳步。
還好我有先見之明,沒有用晚膳。我知道,他醒來必定是要用膳的,而他用膳,必定是要我陪的。
我望著滿滿一桌子的菜,菜色,品種,味道,無一不是京城最好的。他總喜歡這樣,哪怕只吃一點點,也非得把桌子上擺滿。而我對他這個習慣實則是討厭,菜越多,越有一種沒胃口的感覺。選擇多了,反而不知所措,當別無選擇的時候,反倒能安貧樂居。
「怎麼不好了?」他在吃飯的空隙突然問道。我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下午的事,他還放在心上啊!
「左朝兵,我日日困于這將軍府中,能好到哪里去!還不如那皇宮內,至少還有御花園的景色,我還能見見雲姐,而現在,我在這里,除了雲瑤,根本就沒說話的人……」
我還沒說完,他便打斷道︰「我沒有不允許你出去,皇宮雖然不可隨意進,可王爺府你卻是隨時都可以去的。」他的話反倒讓我覺得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你可以去,只是你自己沒有去而已。
「那我們的交易呢?我答應嫁你了,你也平安歸來了。那我要的自由呢?」我轉了話題來質問他。
「我不是幫你出了皇宮嗎?」他似笑非笑的臉望著我說道。「再說,聖旨賜的婚,將軍夫人,你想到哪里去?」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我氣結地放下筷子,「休書」我伸手向他討道。
「關宸月,你不在乎名聲我可在乎,剛娶進門的夫人便休掉,開心的怕只有你的皇帝哥哥吧!」他怒言。
說一套,做一套,城府極深,我把我能想到的貶義詞都用來形容他了。還是不夠解我的惱怒。果然是個深淵,或許我從一開始就該意識到。他娶我的目的一點也不單純,特別是在他又提到了蕭哲時,我更確信了自己的想法。
「等」他一個字出口,爾後才是解釋,「渴望的東西越有價值,等的時間越長。人們向來對輕而易舉得到的東西不珍惜,不是嗎?」
的確,越是來之不易的便越是寶貴,「多久?」我不過是求個心安,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樣,怕是我沒有解月兌的機會了。
「依田傍水、粗茶淡飯是福,相夫教子、伉儷情深又未嘗不是一種福!」他微微靠近,「月兒,你說呢?安安分分地做個將軍夫人又有何不可?」
他過于認真的語氣讓我一時又迷糊了,真的,他的心太遠太遠,一絲一毫都捕捉不到他的心意。他怎麼想的,這世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似乎是將前途看透了,我抿了口茶,亦玩笑道︰「未嘗不可!」言罷,便見他臉上溢出燦爛的笑意。
第二日,左朝兵來得很早,早到我正好不巧地在穿衣。我快速把腰間的帶子系好,雲瑤站在一旁沒有說話,從她的反應看來,沒有多歡迎他的到來。
「不請自來,果然是左將軍的風格。」一如他曾經在皇宮內多次無聲無息地進入我房間一樣,從來不忌諱什麼。我冷冷地對他開口。
哪知他並不介意,「我自己的家,何來請字之說?」
你最好是能在我身上烙個印,否則我永遠不會承認我是屬于你的家的一部分的。我在心里暗想,並沒有言語。
「月兒,可否有興趣去一個地方?」他悠閑地望著雲瑤幫我梳頭,適時地發問。
「嘶」雲瑤顯然是失神了一下,桃木梳重重地劃過頭皮。「公主,對不起,對不起」雲瑤連忙道歉。
「沒事。」我只顧著雲瑤,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就在雲瑤為彌補過失而準備小心翼翼的時候,手里空了,梳子被左朝兵握在了手中。他用眼神示意她退下。一只手輕輕挽起烏黑如墨的發絲,任其自然滑落肩頭。我再一次被震驚到了,他嫻熟的挽發,戴釵,甚至是抹脂。晨曦的光,室內並不是透亮,卻足以看清一個人的容顏。屋內靜得沒有一點聲音,連平常最愛嘰嘰喳喳的雲瑤也沉默得一聲不吭。
我從未見過如此深情的目光,彎腰在我面前為我描眉的男子,我窮極一生,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是比桃花潭還要深的笑容,是比人間四月天還要溫暖的動作。我不明白,一個從戰場上走下的男子,怎會有這樣的姿態,又或者說,怎會有這樣的細膩心思。
我攔下他準備為我抹唇紅的手,「我去便是了,不必拿這套對付我,許是你在別的女子面前做慣了,得心應手了。」心是口非,明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一開口,卻總是對他的惡語相向。
這話很成功地讓他把手收了回去,「關宸月,是不是只有蕭哲的好,你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只得我所得,誰都一樣。」我很不滿他又提起了蕭哲。
他有些不愉地走在前面,我不打擾亦不解釋。爭吵,到不歡而散,我們一貫的相處方式。只是現在,我還不得不跟在他後面走著。
明月居?來這里做什麼?我在心里疑惑著。除了第一天來將軍府來過這里,便一直沒來過了。從青石板小路經過的時候,只能看見竹屋的輪廓。旁邊的一大片竹子翠綠地生長著,茂密的枝葉覆蓋了那半邊天空。這里是府邸的東邊,很大的一塊地方,並沒有人居住。不知道他帶我來這里到底要干什麼。
他止步的地方是河邊,很長的一條河,不知道源頭,亦不知道去向。清澈的河水透明如鏡,偶爾泛起一絲漣漪。看到我專注于河水的眼神,他開口道︰「那邊!」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太陽剛從連綿的山峰上升起,周圍帶著紅光,不過于龐大也不過于熾熱,恰到極致。都說海邊的日出美,孰不知,從山的遠處看日出,亦然。
「只是短短一瞬,如曇花般,這才是它不同如別的景色的地方吧!」我望向他有一絲冷峻的側臉,不知作何回答。
「馬上就要越過另一個山頭了,再出現時,已是響午了。」他說話的時候,我已經看到太陽的身影慢慢小了。果不其然,它躲到山後就沒有再出來了。天邊又恢復了湛藍湛藍的顏色。
「不是在極好的日子,極好的時刻,怕是難道看到它的身影,所以隱日峰因此得名。」他望向遠方說道。
確實是絢美的景色,不過只是曇花一現。
「山的那邊,是什麼?」我不過是隨口問問。
「西蜀」他淡淡的回答。
難怪他知道山的名字,西蜀,山連著山,墨色一樣深,讓人分不清到底有多遠。
「誰住在這里?」明月居的環境著實優美。我忍不住想知道誰能夠天天身臨其境感受著。
他轉過身,沒了剛才的寒顏,卻也只是一張似笑非笑的臉龐。「喜歡嗎?」
「很難讓人不動心。」我誠實地回答。
「以後有的是機會覽盡這里的風光。」他從我旁邊經過,沿著原路返回。
我跟了上去後他才開口解釋,「今天你得隨我進宮一趟。」
我沉默,進宮,我本來以為出來後就不會再回去的。
「他總是喜歡在半夜送聖旨過來,像是怕錯過什麼似的。」他自顧自地說道。
「來,為左將軍凱旋歸來干一杯。」他坐在上座,獨自一人,雖是明袍加身,卻依舊顯得落寞。
我與左朝兵相連而坐于右側,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將軍,一個是君,一個是臣。兩人各懷心思。唯有書航臉上的笑是真摯的。
「朝兵,不費一兵一卒就勸退蜀兵,那狗皇帝可是有提什麼條件?」書航長左朝兵半歲,兩人出入蕭哲身邊多年,一文一武,在眾臣眼里,是難得的良將。
「古往今來,和平的條件,無非是和親罷了。」他灌下一杯酒,淺笑道。
「皇上剛納妃,怎能娶和親女子?」書航不解。
「論地位,你確實沒有皇上吸引人,可論才華容貌,天下誰人不知書王爺才高八斗,貌比潘安。」他終是忍不住笑了出聲。
「左朝兵,你這借花獻佛用得極好,不勞自有功。」書航有些氣憤。
「在西蜀,絮芷公主的名氣,絲毫不比你低。」左朝兵添油加醋。「人跟著軍隊,已經快到京城了。」
「你」書航雖氣,卻又無可奈何。
「好了,若是西蜀能安分下來,和親倒也不失為一樁美事,書航,你也到了娶親的年齡了。」蕭哲適時說道。
我看著他們三人,看起來是那麼和諧。如果不是因為我,那麼左朝兵和蕭哲之間,會不會沒有那道隔閡。
我向上望去,不巧卻正對上他的眼楮,深沉卻淒涼,仿佛有話要說,卻終是沒有開口。
「朝兵,你不但害了她,也害了我。」書航說得有一絲無奈。
「書雲都長大了,你也該成家了。」
听到左朝兵提起書雲,我立刻問道︰「雲姐可有進宮來?」
「自然是少不了她的,哪次我進宮她沒跟著來啊!像是急著見什麼人似的,清晨就梳妝打扮起。」書航說著便笑了起來。「唉,女大不中留了。也不知道她看上哪家的公子了。」
「能入得了她眼的,自然是一表人才的俊朗之士。做哥哥的,怕是操心不來了。」左朝兵調侃他。
他們兩人一唱一和的,我自是沒有插話的余地,眼神不經意又看到了上座上那個明亮的身影,他也一言不發,像是有重重心事地看著我。
若說從頭到尾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的話,也許還比較好過。可命運往往這樣,在我們毫無牽掛的時候,卻沒能把握時機。而當我們互解心願的時候,中間已隔了千山萬水。他是皇帝,我是公主,不,現在已經是將軍夫人了。從此兩條路越走越遠,再也回不去了。
我轉過頭,沒有勇氣再去看那張臉,而他也只是對書航說了句︰「書航,和親乃是大事,婚禮自是要昭告天下的。雖是敵國的公主,也別欺負了人家,說我南梁仗勢欺人。」
「臣知曉。」書航不敢違抗命令。
因著他們兄弟三人還要商討國家大事,所以我得以提前離開。只是臨走的時候,左朝兵離得很近在我耳邊低語了一句,我原本以為他要說什麼重要的事,並沒有抗拒他離得這麼近。可他只是說︰「待會一起回去。」若有若無的熱氣掠過耳邊,我敢肯定他是故意的。立馬起身離遠了他,在我看到蕭哲臉色變了的時候,更加確定他是故意的了。
連一個「嗯」字都來不及回應他,逃離似的離開了那里。
在御花園見到書雲的時候,她正觀蓮觀得入神。很久才察覺到我在她身旁,見到我先是驚了一下,爾後才是言笑晏晏。「都出嫁這麼久了,也不見你來看看我。」
「今天不是見著了麼!」我斜倚在欄桿上說道,「原以為,出了這皇宮,便可以一輩子遠走高飛的。」
「都說這皇宮庭院深深,女眷們就如困在里面的金絲雀。可人與人不同,你向往山野,自有人寧願做金絲雀。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人爭寵呢!」
她說得漫不經心,可我再傻也能听出其中的意思。
「雲姐,你……」我為她的想法感到震驚不已。「你可知,後宮是個人心險惡的地方。」
「可是愛了能怎麼辦!」話語里透著委屈,「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就好,不求別的。」
不求別的,可是帝王的後宮,容不下你不求別的。也許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竟不知道怎麼開口。一個是因為喜歡,所以不顧一切地離開;一個是因為愛,所以不顧一切地靠近。
「雲姐……」我開口卻沒了下文,只是緊緊抱住了她,像是尋求一種安慰。
回程的轎子里,我與他相連而坐。許是真的累了,于顛簸中,竟覺得全是不舒服的感覺,蹙眉,把頭歪著靠了過去。真的只是疲憊,想找一個能靠的地方。
明顯感到他身體一滯,然後才把手環了過來,攬著我,讓我的頭緊緊靠著他的胸膛。他沒有開口,我竟這樣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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