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堂下,景瑜又是委屈又是惶恐,攝于皇威,止不住的幾不可見地顫抖著小小的身子。♀
皇帝終于意識到那跪著的是自己的皇子,而且也是個孩子,面上的寒意瞬間消散,懶懶抬手道︰「罷了,瑜兒起來落座吧。」
景瑜惶恐地匆匆瞥了皇帝一眼,應下了,起身走到最末位的位置,連坐下這麼一個動作都做得小心翼翼。
皇帝想了想,決定顯示下父愛,叫水公公傳了些可口精致的點心給景瑜,這才開口道︰「此番朕傳你們來就是問問你們的功課,言兒學得規矩,不是不好但不會變通,以後凡事要多想想。韻兒倒是靈活,可惜底子不夠,要多讀寫書才是。至于小四和小五,小孩子心性也該收一收,好好念書。」
幾個皇子齊齊應聲,皆是乖順得很。
「瑜兒,你從明日起還是回到宮里太師院念書,自行開府了更要與幾個弟兄多走動走動,免得生疏了。」
景瑜垂首應下了。
聖意素來如此古怪難測,與弟兄間走得近了,說你拉幫結派,走的遠了,又是刻意生疏。
皇帝又道︰「瑜兒留在宮里用晚膳吧。」
景瑜亦是點頭應下,規矩得厲害。
皇帝在前頭眯著眼楮瞧人,漆黑的眼眸之中情緒內斂,沒半分露出來的,叫人瞧不真切。
家宴上,除了皇帝和幾位皇子,只皇後還有五皇子的母妃舒妃在場,桌面上自是一派和樂融融。
舒妃近年來深得聖寵,連帶著五皇子一貫的驕縱,半點事理都不明,絕對的是個搗亂魔王,偏偏皇帝還喜歡,怨不得其他的皇子多少有些不喜與五皇子真心親近。
而景瑜出身實在低,位置排在了五皇子邊側。
五皇子講話還帶著嬌生慣養下的女乃聲女乃氣,見著景瑜只顧著蒙頭吃自己的吃食,不多話也不似其他哥哥般談笑風生,便湊過去道︰「三哥哥,怎麼都不住宮里,也不跟小五說話,三哥哥是不是不喜歡小五?」
說話間,小小的身子軟軟地纏了上去。
景瑜素來最不喜旁人的靠近,宮里頭如影隨形的輕蔑不屑早磨得他滿身尖刺,如今被五皇子一纏住,當下便想甩了開去,側頭還沒動作之際,正瞥見大皇子和二皇子難掩滿目看好戲的神情,只好兀自斂下不悅,淡淡開口︰「小五人見人愛,怎麼會不喜歡。」
許了個空話,撇清自己,景瑜終于學得得心應手。楚儒曾言,身為皇子,若皇帝不喜,多臻美亦是壞的,若皇帝歡喜,便是阿斗了,怎樣聖寵皇位那些個得天獨厚的都不會少。
相比五皇子,景瑜忍得心疼才忍住了冷笑。
視線一一掠過這家宴上的每一個人,景瑜心下盡是悲涼,忽的就很想很想青梅,那個總是揚著明媚笑顏的女子,那個死了父親還寬慰自己說要做自己夫子的女子,那個說他當是高高在上之人的女子……
「父皇,瑜兒身子有些不適,想是貪杯了,懇請先行回府歇息。」景瑜起身,沖高座之上的皇帝施禮朗聲道,態度甚是恭謹。
皇帝看了看他,面上是有些微醺的酡顏,眸色間是可見的迷離,小小的身形還有些不清明下的踉蹌。
「回了吧。」
景瑜又一次施禮︰「謝父皇。」
匆匆離開,行至宮門才發現五皇子屁顛屁顛地跟在了身後,毫不客氣逮住人丟給宮門守衛,兀自出宮。
行至小王爺府門口,景瑜緩下步子,王府管家上前來稟報郡主被召回了自個兒府里,張仲景和青梅在偏院里。♀
景瑜皺了皺眉頭,快步往偏院過去。
孰料張仲景早不見了蹤影,只青梅一人坐在石桌旁,桌上是沒了熱氣的茶,一派的蕭索,說不出的蒼涼。
款款往前走,腳踩在落葉上發出聲響,驚到了青梅,她調頭,目光有一瞬的迷離,剎那又清明起來,恍若是人瞧錯了般,她揚著明媚的笑顏招呼︰「小王爺,回了。」
景瑜點點頭,走過去坐在了她的對面︰「張仲景呢?」
「回了。」
青梅隨口接道,坦然得很,起了另一個話頭,「小王爺這回應召入宮,可有何定論了?」
景瑜皺了眉頭,不悅道︰「自入這王府,你便小王爺、小王爺的叫,成心的不是。」
府里上下加上那皇宮里頭,嘴上喊著小王爺,面上不屑的嘴臉景瑜看得太多,就是青梅他偏偏不許她叫。
青梅淺笑道︰「青梅進王府本就名不正言不順,若直呼小王爺名諱,平白惹得非議更多。何況小王爺的名諱終有一日會成為天下人的忌諱,不能隨便叫人喊的。」
「別人喊不得,又不是你喊不得。」景瑜露了點小委屈,執拗道,「那你能私底下叫我麼?」
到底還是個孩子。
青梅甚是心酸,抬起小小的手模了模他的腦袋鄭重應允。
景瑜高興了,又端出那小大人的做派,仿佛是施恩般︰「你僥幸說對了,我照你說的回了父皇,父皇不曾責罰還喚我一起吃了家宴。」
頓了頓,大概是覺得不妥,馬上加了句。
「楚儒沒白栽培你。」
如此說來,仿佛那就是楚儒的功勞般,與楚青梅沒半分關系。
青梅也不在意,淡笑著幫景瑜灌上一杯熱茶,周到地遞到他手里暖暖手,才開口問道︰「小王爺可想要這天下?」
景瑜道︰「要又如何,不要又當如何?」
「小王爺若要這天下,青梅自當助你奪了,幫你正名順言。」青梅說得理所當然,輕描淡寫。
景瑜深深的看著青梅,嘴上卻不屑一顧︰「你如何認為我能奪天下,又何來自信能助我?」
青梅輕輕地笑,眉眼柔和,眸光明朗︰「青梅深信小王爺是絕世之才,天下也只在乎小王爺要不要。」
如此狂妄,景瑜自問不敢說。可她說了,他心里就是高興,不是因為有人說他是絕世之才,而是說這話是青梅。
景瑜忽的開口道︰「你不希望我奪那天下。」
他說的肯定。
「那天下向來是瞧著的人覺得千般好萬般好,可奪的人累,坐的人更累。」青梅沒有否認。
她舍不得,舍不得他被困在那皇城那小小的一方天下里,從此喜怒哀樂都失了自由。不過,這話她不會說與他听。
景瑜嗤笑︰「江山與我是無可緊要,可也不能隨手給了旁人。」
特別是那些瞧不起他的旁人。
「小王爺不妨富可敵國,叫天下仰你鼻息。豈不是比奪天下更快活。」青梅又幫他添了些茶水,隨意得仿佛在嘮家常。
景瑜有些猶豫,從商之路他從來不曾想過︰「自古商人皆輕賤。」
「商人輕賤,銀子可輕賤?」
青梅挑眉道,「奪天下,正名,不是不可,但路途艱難,青梅自覺得不償失。富可敵國,許是難上加難,但先是消了皇上的戒心,後是人上人,不用在任何人之下。」
景瑜瞧著眼前的人,明明是個小女孩兒,不過八歲的光景,但那雙眼還有周身的氣息卻又是遲暮之態,恍然覺得是看破了世事。
注意到他的目光,青梅給了個明朗如陽的笑,剎那天真無邪︰「我爹爹生前曾這般與我說過,爹爹幫小王爺設想了兩條路,本想再等上幾年與小王爺說,可惜到底是沒機會親口說出來。」
青梅情緒低落。
景瑜開口道︰「從商這路是不錯,不過區區商人還不足以制肘,于當權者而言,大可許個名目抄家,最後也是竹籃打水。」
「爹爹生前說過小王爺當手握兵權。」青梅點頭,「不能求一蹴而就,要步步為營,皇上畢竟是皇上,那個位置叫他生性變得生疑,小王爺最好將所有動作都放在他眼皮下。」
景瑜再如何的小大人,到底不過10歲的年紀,青梅說的多數他都想不到,也一時難以理解了。
青梅也不急,一點一點的解釋清楚,如何在明面上奪兵權,從何地開始,如何打開商路,怎樣才能賺錢等等。這些不過是前世景瑜和幕僚琢磨出來的,青梅都將它提前了,一一灌輸給他,她想叫他快點長成,然後不用丟命,她能全身而退,看著他一生榮耀、兒孫滿堂。
待解釋完所有的事,已是星辰漫天。
景瑜一抬頭看著青梅整個人隱在黑暗之中,只一雙眼眸滿目流光,漫天的星辰都在她眼里。
他說︰「楚家可惜了。」
青梅偏頭,一臉的不明所以。
景瑜惡狠狠道︰「沒了楚儒,你真是世間最蠢的夫子。」
青梅道是他以為這些真的是楚儒教的,沒生疑,心下唯一的不安也消下了,笑得越發明媚燦爛,流光生姿。
景瑜偏過頭去,不敢再看。
青梅非男兒身于楚家可惜了,于他卻是大幸。而不明這些的她確實是世間至蠢,至于楚儒,不過是他隨口扯的托辭。
作者有話要說︰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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