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著一身素衣,端端立在那兒,如一枝青蓮浮水,在一眾宮娥舞姬錦繡團簇下,越發顯得清越出眾,白皙的臉上浮起一團紅暈,像是醉了一般。♀一雙美目,流沔溢彩,叫人好生不願移開目光。端是這樣的美人,形如一紙畫人,就這樣,蔫蔫兒從壁畫里走出來一般。
陳阿嬌在哭。她垂著頭,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也不掏絹子去拭淚,就這樣立著,任眼淚默默淌下。
皇帝倒有幾分動情,雖則前番大怒,此刻亦不願再多聲言,因說︰「你回宮吧,前朝的事,多說也無益……」那話里的意思,分明已是聖旨放行,但陳阿嬌卻不領君上的情,倔倔道︰「陛下給臣妾一個說法,沒的這樣平白打發人。」她揚起頭,這時才掏了細絹慢慢抹眼淚……
皇帝本來又欲動怒,卻見她那番楚楚可憐的模樣,心下稍有不忍,緩了聲道︰「朕暫時將你禁足長門,自有朕自心的思量——倒是誰,吃了雄心豹子膽,在你面前胡說叨?」
「怎地胡說叨?」她眨著眼楮,目中璀璀是淚光︰「陛下欲誅陳氏——可是真?」
「當真。」皇帝只簡簡兩字回她。
好難測的帝王心!在她面前全無遮掩,皇帝欲誅誰,誰的壽頭便是夠數啦,皇帝貴冑天成,乃人主帝君,連欺她一下也不願,——皇帝何須要欺她?便是直白告知她,朕便是要誅你陳氏滿門!
她能如何?
她又能如何?
「皇帝陛下好狠的心——只不知我陳氏何處侍君不周,要落得這樣的地步?」她抬起頭,直看皇帝,此刻眼中已無咄咄逼人,那一汪淚,卷在睫梢,盈盈的,仿佛新雨過後枝梢女敕葉上一滴,幾欲落下,卻又不落。
她不說還好,這一說,皇帝心里有氣,那股怒意立時翻騰起來,一雙撐圓的眼楮直直盯她︰「陳阿嬌,你膽子不小,敢質問朕?堂邑陳氏——朕何時虧待過?你父親、你母親,端的好日子不過,琢磨要撂翻朕的江山!朕是聖人?朕不怒?!」
陳阿嬌像被雷電觸了靈魂,立在那兒,一襲縞素此刻反倒像包裹枯木的爛布條子,她的眼楮陷的極深,愈顯眼窩空洞,少頃,才走向皇帝︰「陛下,您胡說!我不信!我不信母親會這樣做!——這是高祖皇帝的天下呀!我劉姓漢室的天下呀!」她的眼淚泄了閘一般流下,不像宮里中規中矩的女人,在聖駕面前,端莊合宜。她此刻全然是瘋了!
皇帝想到這事背後另有一張王牌——陳午與館陶乃是打了臨江王劉榮的名號,招兵買馬,私結權臣,可想見他這位「岳母」心里終歸對劉榮有別樣的盼望,又及……當初衛子夫呈上帛書一事,到底露著一些當年陳阿嬌與表兄劉榮之私情,因此益發惱怒,見陳阿嬌這般懨懨的樣子,更是心煩——
怎能確認她不知其中內情?
若然覆權得力,她……依然是中宮皇後。
劉徹冷笑。
館陶姑姑打的好一手精妙算盤。
因道︰「先斬陳午,朕再拿你問罪。——陳阿嬌,你不必此刻聲張,有你勞碌的時候!」
「皇帝說怎樣的話?」她反而頂了聲兒︰「臣妾不信母親會行大逆,證據確鑿之前,臣妾不肯伏首認罪——皇帝……」她忽然冷笑︰「皇帝也萬萬莫要為誅妾,而構陷忠臣!」
這話說的太狠,連陪侍一邊的阮氏都不由一怔,心道,這陳阿嬌果然好生厲害,君上面前,竟敢出言不遜,該當是將腦袋拴褲腰上嘍!心下也不由冷嘲︰果然是兩宮太後手心兒里捧出來的,打小兒蜜罐里長起,這樣不知天高地厚!須知,皇帝龍顏大怒,莫說你陳阿嬌一顆腦袋,便是陳府滿門,也確然逃不過的!
皇帝果然大怒︰「你言下之意,乃是朕為誅你,故意構陷忠臣?」龍須略動,真是被她氣煞!又道︰「朕昏聵無邊、濫殺忠臣,你——可是這個意思?」
任是宮里頭哪一位美人,憑皇帝這樣說,亦是要知進退的,偏她陳阿嬌一人,小小兒一聲︰「皇帝自個心里清楚!」
那皇帝已然氣得不能……
後來的事,在掖庭永巷之中流傳,也大因阮氏所述,再沒人能親臨當初場景,掰著指頭一五一十說起那晚陳阿嬌是怎樣惹惱了帝王,害皇帝抽劍劈了漏架,拂袖而出!
這樣的「殊榮」,也該當只陳阿嬌一人惹得起。♀
皇帝因出將宮門,阮美人已伏地死死扯住皇帝龍擺,哭泣道︰「陛下莫走!好難得的,衛夫人守著月子,妾才能得龍寵,這一來……臣妾這邊兒還有好些歌舞,陛下怎這樣便要走了呢?」
陳阿嬌默然立一旁,太熟悉的伎倆,後宮女人視君寵如命,此刻嬌憐哭泣,看著怪可憐的,為留住皇帝,恁是連平素最注重的禮儀、儀態都不顧了……
好生可憐!
嘆一句「可憐」,不為宮婦,只為女人。
陳阿嬌眼楮酸澀,那眼淚恁是落了下來。
帝王卻仍默然,側身吩咐︰「楊得意,送皇後回長門——」他輕輕吁嘆一口氣︰「往後——若是沒什麼事,皇後有敢再出宮門,傳朕令——」
楊得意側了耳朵,正待接旨,皇帝龍威之盛,已然把他嚇煞︰「傳朕令,守長門宮羽林衛統領——梟首、棄市!」
陳阿嬌大駭,默然立在那兒,一雙眼楮空洞的不裝一絲兒情愫,皇帝卻已經側過身來瞧她︰「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朕——朕最恨。你怨朕心狠?陳阿嬌啊陳阿嬌,牽累羽林衛的人……莫不是你?你此刻若是好端端在長門待著,朕會殺人?」
原來那就是劉徹。
殺人如麻,該當人君!
而她此刻,只是一具被抽離靈魂的軀干,沒想頭兒、沒盼頭兒的……這一生,也許便要這樣,倉促,卻又緩慢地捱過了……
皇帝臨行時,她只在身後喃喃一句︰「徹兒,若是能保,留我父親一條命——」
皇帝倒是仔細默了默,那背影略停頓,顯是將她的話入了耳。
「擺駕——宣室殿——」
皇帝御駕行出,她亦被送出,空空落落的殿里,與先前一片合歡,竟如隔了幾世……歌姬再多,舞姬仍足蹈不停,皇帝一出,除了滿殿滿夜的寂寞,又剩什麼?
阮美人呆呆坐在冰涼的殿下石階上,待得宮里老嬤嬤擰了熱毛巾來,教她洗一把臉子,她才動——「都退了罷,有甚好等的,陛下不在,本宮無須這樣多人侍候……」
她嘆一聲,好端端一次夜幸,就這樣,被那陳阿嬌給攪和了。
不出半月,這昭陽殿又迎來一次雷霆之驚——那承明殿的衛夫人,不知何時承恩,竟又有了。
後宮女人閑時拈酸吃醋說道幾句,也是常有的,阮美人仗著自個兒宮里都是死心塌地的忠僕,不免是要嚼幾句碎嘴,因說︰「數算著日子,那衛氏——可真是祖墳冒青煙的,怎說?皇帝再怎麼寵愛,也沒的這樣‘不要命’地寵愛呀!」
宮里老嬤嬤掩嘴,別有深意笑說︰「這可不知是福是禍——娘娘,不是奴嚼碎嘴,偏說道旁人——陛下未見得是真心待承明殿那位,這可怎說?承明殿那位承寵時,可是沒出月子?這可就怪啦,皇帝陛下當真是不教人好活啦!」言畢,絲絹捂嘴,嗤嗤的笑。
可真叫人害了臊!
阮氏因答︰「哪成想呢,你這樣一說,倒也是,前遭西宮別院那位張氏,便是女科治不利索,好好壞壞的,就這麼不經敲,偏生兒走了——陛下若真疼承明殿那位,怎這樣趕急了又叫她承恩?怪哉怪哉!」
說道歸說道,打承明殿那邊兒,禮儀上頭都得是撂齊全的,恭賀的,送禮的,親去瞧的,總要沾沾衛子夫的喜氣,再難耐,也不能教人在禮數上頭說叨。
因此,美人阮氏,自然也涌入掖庭恭賀大潮中,行去賀喜的宮妃不免在背後說一句︰「那諸邑才多大?這不,肚里又揣了一個!」
酸酸澀澀的,總是女人味兒!
皇帝熬了幾宿沒睡,前線軍報頻傳,得干的將領亦是遠赴北疆退匈奴,朝中能人少數,那陳午在臨江王的地面上敲出些許動靜來,諸臣竟拿他沒法兒,皇帝亦不願鬧的太大,畢竟這位「岳丈」,又是自個兒「姑丈」,帝王家家丑,自是不同尋常百姓家,彰顯是禍。沒的讓滿朝臣工看笑話。
皇帝撂不下這個面兒。
因此御批務必生擒陳午,留個活口,再有,皇帝心里亦是拿不了個準頭,他那位岳丈,既打了臨江王劉榮的旗號,這樣張揚,料必那劉榮可真在世上?
這也說不準,栗太子薨逝那年,他年歲不大,卻也還記得,宮里宮外,皆有傳言,劉榮未死,去了哪個隱士高達的去處,修作神仙似的人。竇太後當初為解陡失庶長孫之痛,亦不禁「謠言」,隨他們去說,好似說的多了,那劉榮可真去做了神仙……
劉徹此時心懷惴惴,栗太子算個實厚人,向來民望甚高,當年負罪行來長安,江陵百姓相扶而出,見王所乘車軸斷裂,泣曰︰「吾王不返矣!」
可見其人聲威之高。
朱批落下,皇帝眼底情愫復雜,案前燭台上那支紅燭,陡然黯了一分,映的皇帝眉色愈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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