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如牽線木偶般一路踉蹌著隨宋遠橋回到武當,真武大殿上二師叔正領著武當弟子做晚課,若是往日即便不是宋遠橋輪值但凡他遇到弟子們做早晚課總要逗留片刻查閱進度或親自下場指點一二,可今日他竟是目不斜視自側殿而過徑自向後殿行去。宋青書跟著爹爹再經過紫霄宮後殿又穿過父母宮來到父母宮後殿某間齋堂,宋遠橋推門而入,毫無防備宋青書正欲舉步跟上,正對著門口八卦卻此時猛然發出一道金光直直向他襲來,猶如瞬間被利刃刺穿心髒劇痛令宋青書連放聲慘叫都無法做到,他徒勞地睜大眼瀕死般重重地倒了下去。待得緩過這口氣,宋遠橋早已關上了房門。「爹爹,為何你搬到了此處?爹爹!」宋青書仍掙扎著試圖闖入房問個究竟,然而只需靠近房門三步之內那道金光必然奔襲而至將他千刀萬剮。
任憑他聒噪吵嚷,始終是無人听聞、無人應答。
宋青書力竭地跌坐地,心中卻漸漸清明︰他親生兒子背叛師門戮害師叔,他如何還做得武當代掌門?如何還配住紫霄宮?
一個小小八卦都能把他治地服服帖帖,真武大殿上對著真武大帝反而來去自由。奇哉怪哉!宋青書盤腿坐真武大殿上,一籌莫展。距離他跟著爹爹回到武當已有半月之久,他始終都無法進入宋遠橋齋堂,而宋遠橋也好似閉關了,這些時日內再未出得房門半步。宋青書無所事事只能武當閑逛,能夠來去地方卻是比半月之前自己墓前大了不少,只是平時仍要注意避開八卦。不多時,早課鐘響起武當上下除了太師父與爹爹外都來到真武大殿做早課,早課之後便是演武,今日輪值是四師叔張松溪,帶領門下弟子練是震山掌。梯雲縱、震山掌乃武當兩大絕學,一套震山掌掌法僅有二十四路,然而要演練純熟卻並非易事。四師叔門下晉弟子周雲石年不過十四,才學了震山掌短短兩個月,眼見殿上師兄們各個對掌法熟悉只有他自己扯手絆腳,又急又羞愧幾乎要哭了出來。宋青書冷眼旁觀周雲石圓圓臉漲地通紅頗感好笑,幾位師叔中唯有四師叔擇徒苛,根骨資質、品行性情缺一不可。能被四師叔收入門下,周雲石悟性定然極好,只不過是靦腆害羞不肯眾師兄弟面前落了顏面。宋青書能看明白道理張松溪自然加清楚,他雖為人沉默寡言對門下弟子卻一向慈和,見周雲石滿臉委屈雙目泛紅淚水將落未落便揚手將其招至身側,柔聲道︰「兩個月內能學十路震山掌已屬不易,這第十一路震天鐵掌為師再演示一遍,你且看清楚。」
再次演示之後,周雲石果然已能慢慢跟上張松溪節奏。張松溪滿意而笑,撫須道︰「雲石,以你悟性再有三個月可將此套掌法學會,然與人交手卻仍需苦練。」
周雲石入門雖短卻早已明了震山掌難學難精,尋常弟子能用半年學會已屬佼佼。他少年心性頓時破涕為笑,興致勃勃地問︰「師父,我是不是學會?」
張松溪伸手一拍他頭頂,「你師兄青書當年……」只一瞬息,整個真武大殿都靜默了下來。長久以來武當七俠之中唯有宋遠橋與張翠山娶妻生子,其余五俠皆無婚配。而張無忌命途多舛際遇又奇留武當時日不長,唯有宋青書常武當承歡師父及眾師兄弟膝下,張松溪等雖名為宋青書師叔但待宋青書之心與待自己親子又有何異?須臾之後,張松溪長長地嘆了口氣,黯然吩咐︰「你們接著練。」轉身向內堂走去。
……我當年,卻是只學了三個月。宋青書微微苦笑,幾步踱出殿外疲憊萬分地坐倒門檻上。為何要學地那麼?那麼好?尤其是那一路……震天鐵掌。
白駒過隙轉眼又至中秋,武當門下弟子山下仍有父母堂紛紛辭別師門下山與家人團聚,太師父與爹爹仍舊閉門不出,武當七俠如今只余四俠領著門下弟子過了中秋。莫聲谷過世未滿三年,宋青書過世甚至未滿一年,這個中秋佳節過得著實沒滋沒味。宋青書看著武當上下如今冷清寥落回想當年熱鬧歡聚,愈發坐立難安只得遠遠避開。中秋之後天降寒露,沒過幾日武當山上竟是請來了一位名醫,看卻是宋遠橋風寒之癥。宋青書跟幾位師叔身側听那位鄂中名醫言道︰「宋大俠之癥風寒受冷只為其表,七情淤積毀傷內腑方為病里。延醫問診去得了風寒除不了病根,心病還須心藥醫。」幾位師叔皆沉默。送上診金謝過名醫,六師叔忙不迭地吩咐弟子照方抓藥,二師叔入得齋室探望宋遠橋,宋青書卻仍舊被那張八卦拒之門外。他幾番努力拼命只落得剝皮拆骨般劇痛難耐,連魂魄都似被打散了一般,心頭愈發急怒憤恨干脆沖進真武大殿手捏劍訣一遍遍地練武。宋青書于劍法一道本有天分,這段時日又日日流連真武大殿跟著眾師兄弟演武,現將武當劍法一套套地演練下來竟是比往日見幾分功力。他心中沉郁思緒綿綿魂魄之體又不識疲乏,原本只為發泄練地久了漸漸得心應手內心澄明,直至月上中天不知不覺中竟連世時苦學不會那套太極劍竟也十分流暢地使了出來,且深得太極劍中「神劍先、綿綿不絕」之意顯是已窺門徑得登大雅。宋青書怔愣地看著自己雙手,那時張無忌大敵當前卻只用了半個時辰便學會了太極劍法,現學現賣便削下了「八臂神劍」方東白一條手臂,是何等威風何等榮耀?可他自己呢?多年來人人皆道他是武當三代弟子中翹楚人物,眾師叔連同太師父都認可他劍法上天分悟性,可是太極劍法他卻偏偏學不會!當初只覺此劍法綿軟拖沓,與他心性不符。于是愈是不會愈是急切,愈是急切愈是偏離了劍意也愈是像個笑話。卻不知原來只要沉心靜氣地練了,于他也不過是半個時辰而已。宋青書望著窗外一輪明月長嘆一聲,心中五味陳雜不知是喜是悲。
冬至之後宋遠橋病勢愈發沉重,鄂皖兩地名醫都上門看過一回,後連張無忌都驚動了親自為宋遠橋把脈調息,然而種種功夫終是如泥牛入海。宋青書听得張無忌含淚言道︰「大師伯心存死志,生機已絕。」直如五雷轟頂,也不管張無忌是不是能听到,只管跪他面前苦求︰「張師弟,求你救救我爹爹!我知道是我心胸狹窄對你不起,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敢與你相爭!求你救救我爹爹!」
張無忌果然一無所覺,幾位師叔也都沉默不言。不多時太師父也獲知消息,來到齋堂前。宋青書見張三豐出現,當下精神一振,急忙膝行向前對著張三豐用力叩首︰「求太師父救救我爹爹!」
張三豐眼風一掃面上微露怪異之色,一翻掌心竟是有意無意地阻住了宋青書叩頭去勢。「遠橋如何?」
四師叔面帶悲色將張無忌話復述了一遍,又道︰「二哥里面陪著大哥。」
張三豐嘆了一句︰「生死有命。」輕輕宋青書肩頭拍了一下。
宋青書渾身一振,這還是他死後第一次能觸踫到旁人,他急忙攀住張三豐衣角哀求道︰「太師父,求你帶我去見爹爹……」
張三豐握住宋青書手,牽著他走進宋遠橋齋堂。見到八卦時宋青書仍下意識地縮肩閃避,而這一次八卦卻再無動靜。
見到面色蒼白宋遠橋有氣無力地倚床頭,宋青書急忙松開張三豐飛奔上前跪他面前哭道︰「爹爹!爹爹,你如何了?」
宋遠橋同樣一無所覺,見到張三豐便掙扎著起身床頭叩首道︰「見過師父。徒兒不孝,偌大年紀還要師父操心!」
張三豐久經風雨洞悉世情,此時也不多說什麼「安心養病」之類廢話,沉吟片刻後便直言道︰「遠橋,是為師一掌打死了青書,你怪我嗎?」
宋青書全身戰栗,篩糠似地不住發顫,只呆呆地跪原地不敢做聲。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徒兒既為師又為父,青書落得如此下場是徒兒沒有教好他。」宋遠橋垂頭嘆息,「徒兒不能怪師父,不會怪師父。」
宋遠橋雖已近彌留卻仍心智清明,張三豐卻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宋青書縱有千錯萬錯,然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便是他自己不也仍對青書心存不忍麼?
卻是宋遠橋既然把話說開了反而坦然,咳了數聲後續道︰「徒兒而立之年才僅有這一子,他母親又去地早,徒兒憐他孤苦難免嬌寵些,養地他心高氣傲目中無人。見無忌孩兒武功名望皆勝于他便心生不忿,又為了個女子爭風吃醋鑄下大錯。七弟尚襁褓時便入得武當,那時我與文氏膝下猶空,當七弟親生孩兒般養大。文氏離世時牽掛除了青書便是囑咐我要給七弟定下一門婚約,她連給弟媳婦賀禮都早早準備好交付我手……文氏過世,七弟守是一年母孝!青書……」宋遠橋面上忿恨與痛楚神色不斷交錯終化為如鐵石般決絕,「他該死!」
宋青書全身震顫仿佛狠狠挨了一鞭,他不敢出言狡辯只深深地叩首下去,不再起身。莫聲谷與宋青書名為叔佷,年紀卻只相差了七八歲,又是一同由宋遠橋照顧長大,感情如兄弟如父子。宋青書也知道︰是,我該死!
「他貪圖美色心儀周芷若,原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並非是錯。只是那周掌門是何等人物,他明白嗎?他配得上嗎?」宋遠橋冷笑一聲,神色似嘲諷似不忿。
宋遠橋卸任武當代掌門由俞蓮舟接任,周芷若回歸峨嵋之後勵精圖治,借著九陰真經偌大名聲將峨嵋首徒丁敏君極其黨羽壓地服服帖帖,又打破峨嵋男女弟子習武之限允許有資質男弟子學習峨嵋精要武學,如今峨嵋派聲勢浩大咄咄逼人,當真英雄了得不可小覷。听得宋遠橋這麼說,俞蓮舟也是苦笑,只嘆道︰「周掌門眼界手腕非青書所及,武功謀略是拍馬也趕不上……」
跪地上宋青書想到少林重傷之後峨嵋弟子對他冷嘲熱諷是羞憤難當,臉頰一時漲地通紅,忽而又成身冷汗。背叛師門之後他就是一條喪家之犬,周姑娘原就不曾對他有過情意,之後又何曾有半分感動?這個女子溫和柔順楚楚可憐,當初一顰一笑都令他神魂顛倒身不由己,那個殺了張無忌便成親許諾,那一聲聲「外子」,如今想來、如今想來……宋青書冷汗淋灕,再不敢想下去。
「中秋之夜,徒兒偷偷去……去看了那畜生……」宋遠橋苦澀地道。
「爹爹!」宋青書聞言猛抬起頭,撲到宋遠橋身上哭道,「孩兒知錯了,孩兒知錯了……」
宋遠橋自枕下取出一本書冊遞給張三豐。「師父要徒兒專心精研太極拳法,拳法奧義已著書成冊請師父斧正;這一本、這一本太極劍法釋義……青書心浮氣躁太極劍法總是學不好,還請師父允許……」
「為師自會替你青書面前焚之予他。」張三豐輕聲道。
「謝師父!」得張三豐一句應允宋遠橋好似放下心頭大石,臥倒床頭雙目將闔未闔然目中神采已散,只望著虛空喃喃自問,「骨肉至親、手足之情,即便到了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顏面再見七弟?再見夫人?」
張三豐與俞蓮舟都沉默不語面露悲色,唯有宋青書仍不斷哭喊「爹爹」,鬼魂本無淚,然他傷心到極處竟流出淚來,那滴滴淚珠色澤殷紅竟是血淚。
宋遠橋到了瀕死之境,恍惚間竟好似看到了宋青書跪他面前放聲大哭,微笑著伸出手想撫模他臉頰再囑咐幾句,然而手指尚未觸到他就已閉目而逝。
「爹爹!是我害了你!」宋青書痛叫一聲,心口一陣窒痛,當即昏暈了過去。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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