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身受重傷,日日被莫聲谷拘著養傷,與睜眼瞎卻也沒什麼分別了。是以,直至第二日莫聲谷安排馬車啟程,宋青書方恍然意識到一夜之間範遙與奚大夫竟全都不知所蹤。範遙知曉了奚大夫乃是丐幫弟子的身份,心知延攬無望自行離去,宋青書尚且能夠明白。可這奚大夫既已向七叔表明身份,如何也走了?宋青書正一頭霧水,見他們仍一路往北行進,他終是按捺不住,不由問道︰「七叔,奚大夫如何走了?我們不去濠州嗎?」
莫聲谷駕著馬車頭也不回地答道︰「你的傷需得好好調養,我們還去大都。奚大夫留了傷藥給我,你勿需憂心。」
宋青書哪里會憂心這個。奚大夫不過是丐幫中的八袋弟子又不識武功,尚且對七叔繼任丐幫幫主有所保留,更遑論他人?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趁著明教彌勒宗與丐幫起沖突的機會,順勢返回丐幫總壇,總要恩威並施定鼎局面嗎?想到此處,宋青書便又試探著道︰「七叔,如今丐幫與明教相爭,正是群龍無首……」
宋青書的話才說了半截,莫聲谷便「吁」地一聲,拉住了馬車,轉身對宋青書正色道︰「我已令馮長老趕回濠州傳我號令,與明教彌勒宗捐棄前嫌,勿因個人恩怨影響抗元大局。」他見宋青書神色微動,似仍想勸說,便舉手右掌做了個阻止的動作。「我知丐幫之中各自為政,未必將我這個幫主放在眼里。是以,七叔亦已向馮長老言明,他們若是認我這個幫主,那便是令行禁止;若是不認,這幫主之職便請他們另尋高明!」
宋青書聞言即刻變色,竟是月兌口而出一句︰「七叔,你這麼做也太沖動了!」
莫聲谷終究是長輩,宋青書這一句已是極為不客氣。然而莫聲谷卻不為所動,只沉靜地望了宋青書一眼,輕聲道︰「青書,七叔是江湖中人,快意恩仇隨心自在,不好嗎?」
宋青書被莫聲谷這一問問地一怔,片刻後,方低聲道︰「是我連累了七叔!」若非他先前大鬧丐幫,丐幫上下想來也不會如此排斥七叔來當幫主。七叔生性磊落,與人相交從來都是坦誠相待,奚大夫刻意隱瞞身份想必令七叔對丐幫十分失望。
怎知莫聲谷聞言卻只是微微一嘆,忽然說道︰「青書,武當派原是道門,素來講究清靜無為。♀你功利心太重、得失心也太重,處處算計,又如何快活地起來?」
听莫聲谷這般平心靜氣的所言,宋青書心口撲撲亂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莫聲谷見宋青書低著頭不敢看自己,亦是微微一嘆,輕聲道︰「青書,當年你為賑濟災民蹈海行商,你爹爹便有顧慮。如今想來,知子莫若父,他竟是對的。商人逐利、錙銖必較,我知若無你這些年來處處算計,武當派便無今日之聲勢。可你算計多年,終究偏了心性。你爹爹未曾與你商議便卸了你職權,令無忌取而代之是他的不是。然則,今日我們叔佷打開天窗說亮話,無忌已是明教教主,你太師父縱然愛重于他甚于愛重于你,然而你當真以為他能取代你在武當的地位,甚而搶了你武當掌門的位置?無忌若是有心將武當納入明教,你太師父、你爹爹和諸位師叔難道會坐視不理?青書,何以這般妄自菲薄,輕忽了自己,令你爹爹和諸位師叔為你傷心憂慮?」
宋青書垂著頭不敢答話,他只覺腦中一片混亂,各種悲喜莫測的心緒壓在胸口堵在咽喉,叫他理不清也說不出。
莫聲谷見他六神無主,也知該給他時間好好想明白,只伸手摁著他的後頸柔聲道︰「你若暫時不想回武當,我們便不回去。區區丐幫幫主之位,又如何能比我師佷重要?你這次傷得不輕,奚大夫說須得良藥方能痊愈。我們去大都,為你取藥。」瞥眼見到宋青書眼眶泛紅,莫聲谷不禁一陣好笑,只令道,「去歇息罷!」
宋青書正是諸心紛亂,難得地乖巧听話,只待莫聲谷話音一落便返身鑽回了車廂。離開鎮子前,融陽剛吃飽了,如今正熟睡不醒。宋青書斜倚在車廂里無所事事,在馬車有節奏的搖晃中,很快便也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宋青書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母親生他時原是難產,是以在他幼年時身體並不好。爹爹中年喪妻,只將對亡妻的一腔思念之情全數投注到了生來體弱的愛子身上,將他寵地驕縱任性無法無天。直到四歲時,他才剛剛學著自己下地走路。那一回,爹爹特意牽著他去走山間的崎嶇小道,他步子邁地不穩,竟跌了一跤。爹爹要他自己站起來,他卻伸手要抱。爹爹不肯,他就賭氣跪著不起來。♀爹爹假意丟下他自己走了,他也不肯起身去追,只在原地大哭。後來呢?後來天色轉暗驚雷四起,他害怕地放聲嚎啕,爹爹終是不忍心,急忙回來抱他。
上一世,他行差踏錯,身敗名裂,死不足惜。重生一世,他牢記教訓,剝去武當首座的錦衣華服,銷折了未來掌門的驕傲跋扈,在血海里重頭來過,卻忘了無論前世今生,師門待他的恩情從未有變。宋青書這一覺睡地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只流了一枕的淚。
睡醒時,才發覺已是日頭西斜,馬車停在了一處林蔭深處,身邊的融陽卻已不知所蹤。宋青書恍惚著自車廂內撐起身來,下意識地伸手去模面頰,臉上微有溫熱的濕意卻不似淚痕。他呆愣了一會,只見簾子掀開,莫聲谷抱著融陽走了進來。見到宋青書睡醒,他隨手將一碗摻著參片的白粥端了過去,皺著眉滿是憂慮地道︰「人參快用完了。」
宋青書面上正是無奈,听聞莫聲谷此言,即刻抬起頭祈盼地道︰「七叔,我好了!這人參,以後就不用了吧!」
宋青書自己不在意,莫聲谷卻很清楚,宋青書這段時日連站都站不起來,縱使醒著也總是精力不濟,說上一會話便又昏昏沉沉地要睡,睡也睡不踏實,虛汗多夢,身上的傷勢是極為嚴重的。如今還能正常飲食,全賴人參提氣,若是不用人參,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得躺著不能動了。莫聲谷瞪了他一眼,懶得與他廢話,只一聲令下︰「把粥喝了!」見宋青書磨磨蹭蹭,他登時沉下臉來。「融陽尚且不挑剔我這師叔的手藝,你這當大師兄的如何竟比融陽還不懂事?」
眼見七叔竟拿還不會說話的融陽與自己來比較,宋青書還能說什麼?他只好一閉眼、一仰頭,將整碗白粥灌下了咽喉。
莫聲谷見他喝完,便將融陽放回車廂,又取出奚大夫留下的金瘡藥道︰「月兌了衣服,轉過去,上藥。」
宋青書心頭一跳,在車廂內怔了一會,見莫聲谷神色堅定絕無更改,這才不情不願地解下衣裳,轉身趴在車廂內。他常年習武體型勻稱,又生來白皙。此時除下衣衫,但見他身材挺拔,骨肉均亭,英姿勃發,讓人眼前一亮。
莫聲谷見宋青書背上那道刀傷從原本的一指來寬愈合到如今不過是寸余寬的疤痕,也是心下一松。他將那質地粘稠的金瘡藥倒了一點在掌心,手掌還沒觸到宋青書的背上,便見到本應乖乖趴好的師佷悄無聲息地向前移動了數寸。莫聲谷不明就里,手掌跟著向上移了數寸,哪知掌下的身體又偷偷模模地往右再移數寸。莫聲谷的手掌跟著往右,那身體又小心翼翼地再往下移……莫聲谷從來不是耐心細致的個性,只當他是驕氣發作,不肯上藥,便微一揚眉,一聲喝道︰「亂動什麼!」
宋青書身體一僵,即刻不敢再動,只屏住呼吸,任由莫聲谷的手掌緩緩地落在自己的背上。
奚大夫親口/交代,這金瘡藥每次要上三回。可莫聲谷才上了兩回,便注意到宋青書緊閉雙眼,呼吸凝滯,額上也掛滿了汗珠,不由擔憂地問道︰「是不是藥性太烈,疼了?」
宋青書面色潮紅,緩緩呼氣,許久才從牙縫里迸出兩個字︰「不、疼!」
莫聲谷見他這般忍耐,更是憂慮,滿是憐惜地輕撫他背上那道尚未痊愈的疤痕。「當真不疼?」
宋青書呼吸一窒,身體如抽筋一般猛然驚跳了兩下,忽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大笑。「哈哈哈……癢!好癢……七叔,你,你別模我……哈哈哈……」宋青書天生怕癢,他看不到莫聲谷給他上藥,原就十分敏感。莫聲谷擔心自己粗手粗腳,上藥時施力更比奚大夫輕上三分。宋青書忍到此時已是忍無可忍,如今再被莫聲谷這一模,哪里還能忍得住不笑。
莫聲谷見宋青書笑得渾身發顫,艱難地在車廂內匍匐前進,試圖躲開他的手掌,不禁一陣無語。這才意識到宋青書總喜歡呵融陽癢癢,原來是推己及人。眼見他伸手到背後要抓癢,莫聲谷再不能由著他,急忙出手鎖住他的雙腕摁至頭頂,只厲聲道︰「再癢也忍著,再上一回藥便好了!」說著,右手手掌又覆上了宋青書光luo的背脊。
宋青書既已破功笑出聲,便再難遏制,只用力捶著車廂狂笑,連眼淚都擠了出來。「癢!癢!……哈哈哈哈……七叔,你大力些……我……哈哈哈哈……不行了……」他笑得喘不過氣來,這般動靜引得融陽也翻身趴在他面前,辛苦地仰著頭,額上掙出三道褶皺,烏溜溜的黑眼楮怔怔地望住他。隔了一會,他滿是好奇地「啊啊」叫了兩聲,好似在詢問。
此時的宋青書卻顧不上融陽,但見他光luo的身軀猶如一尾活魚般在莫聲谷的掌下掙扎,牽動緊致的皮膚與肌肉不住扭動。他笑地狠了又出了一層薄汗,原本白玉般的身軀漸漸染上粉紅,猶如紅潮蒸燻光潔透亮。昏黃油燈下,這番情景當真是疑真似幻,香艷之色難描難畫。
莫聲谷心頭一陣亂跳,不知為何只覺心慌意亂思潮翻涌,他急忙喝道︰「不準動!」這一聲粗糲沙啞,莫聲谷只覺咽喉干渴,竟全不似他平常的嗓音。
宋青書幾乎沒笑瘋了,哪里還能听得進莫聲谷的話。莫聲谷見他掙扎地厲害,再這麼下去只怕連傷口都掙裂了,只得以膝蓋緊緊壓住他的大腿,萬分艱難地將金瘡藥往他背上抹。手指甫一觸到宋青書的背脊,便見他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宋青書笑到現在,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胸口不住起伏,呻/吟著哀求︰「七叔,放手……呵呵呵呵……我,我真的……哈哈……受不了了……哈哈哈哈……」
待兩人如搏斗般上好藥,宋青書已然笑月兌了力,似一條被抽了筋的魚,懶洋洋地趴在車廂里不想動彈。待喘過一陣,見融陽仍趴在自己面前傻乎乎地望著自己,宋青書心頭一熱,緩緩移動四肢匍匐上前,用自己的額頭輕輕撞了融陽的額頭一下,輕聲道︰「融陽,還是你心疼宋師兄。七叔的心可真狠哪,宋師兄都快斷氣了他都不肯放手……」
融陽自然什麼都听不懂,他只覺被頂著腦袋十分有趣,便也似模似樣地學著宋青書又頂回他一下。
莫聲谷見這一大一小兩個師佷頂著腦袋玩耍,宋青書又嘰嘰咕咕地說他壞話,也是好笑,隨手將宋青書的中衣丟到他頭上,粗聲粗氣地令道︰「把衣服穿上!」
宋青書對莫聲谷的異常始終未覺,只不耐煩地將絲制中衣撥到一旁。「天氣熱了,衣服穿上就黏住傷口,煩得很!」
這一回,莫聲谷竟沒有反駁。事實上,他根本什麼都沒听到。他坐在車廂內,神色迷茫地望著宋青書背脊。那光潔的脊背漂亮地恍人心神,可那道貫通他背脊的猙獰傷疤卻讓他心揪。片刻後,莫聲谷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來,輕輕覆上了宋青書的脊梁。
宋青書怕癢,被莫聲谷伸手一踫,背上肌肉又如抽筋般微微一跳。回過頭來見莫聲谷愣愣地望著自己,他卻只以為莫聲谷是擔心于他,趕忙笑道︰「七叔,我不冷。」
宋青書此言一出,莫聲谷即刻醒過神來,收回自己的手掌。不知為何,對著師佷這雙清澈明亮的雙眼,莫聲谷的心頭竟無由地泛起一陣羞愧。他來不及多想其他,只輕咳兩聲道︰「我睡外面,你和融陽也早些歇息!」說罷,他一掀車簾,仿佛被追殺一般迫不及待地逃了出去。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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